8.萤火

要是没有上九幽山,白辛奈或许会一辈子活在自己编织的那个安然平淡的梦里。

外头厮杀震天,白袍的咒术师满腔热血地想要杀尽每一个邪恶的九幽族人。而在那间密室中,白辛奈见到了楚随师伯口中罪大恶极的九幽族族长云衍,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临死前告诉了她一个见不得天日的秘密。

她的生母是一只法力强大的妖,拥有着近乎妖君力量的血液,那是这个世上最为可怕的武器。而他的生父利用母亲,欺骗母亲,流尽她体内的每一滴血液才将整个鬼族封印进忘川。

血月之战后,世人最该铭记感恩的原来是她的母亲。

而他的生父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敢相认,是嫌弃她的体内也流淌着妖族的血液吧。

“孩子不要难过,其实你的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被白里遇作为结印囚禁在了忘川,而这世上可以打开这个结印的人就是你。”

“我?”白辛奈握着男人冰冷的手,他快要死了,他曾对母亲这样的好。

“只是你现在身上的妖灵被强行封住了,唯有...唯有找到这世上的至阴之魂,才能...才能将它打破。”

白辛奈有些承受不了突然来临的真相。残忍的,不堪的真相让她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不是活在自己的梦里还是活在白里遇为她画好的牢笼中。

所有的恨意一下子酝酿成灾,她揣着这份灼烧着的恨意回到楼拓族,推开那扇陡然间变得沉重无比的房门。

十七年来第一次这般强烈地想要杀死这个伪善的男人,他还是不愿承认,就算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他令自己沉眠于镜湖湖底,可笑的希望镜湖之水可以洗净自己的恨意。

到头来,还不是白费力气,这一个月让她对白里遇的恨有增无减,她甚至怀疑世人口中至纯至净的圣湖,或许也是一个编撰出来的谎言。

阳光一日好过一日,盛日的光将整个大地都涂上了一层蜜蜡,暖得人酥酥软软的。白衣少女屈着腿靠在树干上,目光不时的瞟过溪水边那个卷着裤脚,满脸认真的男子。

云陌的手中举着一把锃亮的剑,朝着清澈的溪水一下一下刺去。白辛奈觉得这样的画面有趣极了,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离开半梦居那日他说的话:“你可是我命定的娘子,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准会被外面的坏人欺负了去,带上我就不一样了......”他絮絮叨叨地向白辛奈罗列了许多带上他的好处,一脸你占了大便宜的神情。

“这个人根本就是一个油嘴滑舌的祸水,还说什么保护自己。”白辛奈暗暗想着,“不必了,我要走的路艰险万分,九死一生。”

她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就差没有挑明“你一个祸水,换我来保护你还差不多。”而云陌就像是知道了她心中所想,那双眸子敛起了笑意,极快的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气。白辛奈都没看清楚他是何时出的剑,一朵朵桃花就整齐的排放在了云陌手中的剑上。

“深藏不露。”白辛奈偷偷咽了一口口水,“明天一早出发,不要告诉阿拾,还有不准再叫我娘子。”什么世外高人,一听就是江湖骗子,白辛奈不觉得自己前世遇见过这个祸水,更别提什么宿世姻缘。

看着一尾银白色的鱼被提出水面,白辛奈的面上不自觉地透着欣喜。在火的炙烤下,诱人的鱼香味散开来,“看不出,你还会烤鱼?”白辛奈不得不承认带上他是个明智的决定。

关于云陌的身份,他只说自己是个浪迹天涯的剑士,无父无母,仇家倒是有一大堆。

“你要寻仇,我要避仇,怎么看我们都像是天生一对。”

“谁告诉你我要寻仇?”

祸水仰起头指了指天,面上带着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笑,“此去一路,纵然九死一生,我也会陪在你左右,不离不弃。”

誓言和谎言很像,都需要义正言辞的说出口,让人听不出一点破绽。只是前者经得起年岁的打磨而不朽,而后者风一吹就会四散。

白辛奈是擅长说谎言的,可是这一刻她却辨不出云陌的话是誓言还是谎言。那双看向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容不得半点怀疑。

她心底里相信了这是誓言,尽管这样的誓言经不起敲打,到头来还是成了谎言。

云陌将烤好的鱼取下来递给她,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是不是觉得带上我真是一个明智之举?”

白辛奈啃了一口鲜嫩的鱼肉,在味蕾得到极大的满足后,不由的点了点头。却在看到他那张沾着木灰的脸时忍不住笑出了声。前者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下一刻脸上传来少女指腹独有的温软。

她的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最好年纪里娇嫩的要命的模样,为何偏偏要让自己遇上。

“你莫不是想把自己也给烤了?”

方才灰迹被擦净的地方透着一丝潮红,云陌反常的没有还嘴,而是埋下头咬了一口肉,觉得比他这么多年来吃过的任何鱼肉都要鲜美。

这些日子里,他们一路朝北,不但人迹越来越罕至,现在身处的这片山林间,到处是茂密的树木,就连方向都快辨不出了。

按着阿阮信上说的,能释放出自己体内妖灵的三缕至阴之魂是鬼君夷戈的三大护法,在血月之战中他们并未同整个鬼族一起被封印进忘川。这三人现如今藏匿在了悯月大陆的各处且都拥有着深不可测的力量,要想得到他们,必要先找到一把名为“彼岸”的琴,而这把琴现在就在一处名为琉璃海的地方。

“我会一直站在辛奈这一边。”阿阮脸上有真诚而温暖的笑,她的话白辛奈一直都深信不疑。不去问她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上的秘密和打开这个秘密的方法,就像从一开始她就和自己一起见证了所有应当发生的一切。

云阮是在白辛奈十四岁那年来到楼拓族的,那是个聪慧美丽的少女,全族上下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白衣胜雪的云阮站在祭坛上的模样,白辛奈从人群里望见过。

她熟练地念着一个颇为繁冗的咒,随着柔美的声音落下,一棵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将整个祭坛团团围住。

这之前还没有哪个弟子能够像云阮一样,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修习到了木行,白辛奈看见白里遇脸上赞许的笑容,突然有些嫉妒起了这个容色绝丽的少女,因为这样的笑,白里遇从来都不会为她展露,尽管她也修习到了木行,却不能像云阮一样光明正大地展示在人前。

而祭台上的少女此刻正透过一道道艳羡和倾慕的目光,看着台下那抹转身离去的背影,眼睛里的光暗了一下,像是星星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那天晚上,白辛奈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吸引似的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未冥湖边,这片湛蓝色的湖上时常立着几个白色的人影,借着平静的湖面来控制他们浮躁的心绪。

只是今晚,整个湖面却空无一人。

白辛奈有些出神的望着洒满月光的湖面,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柔美的叫唤。

“辛奈。”

那是白辛奈不曾熟悉的声音,她转过身去看见夜风吹起那人纯白的裙角,就像是一个堕入凡尘的仙子一样,美的叫人挪不开眼。

“云阮。”白辛奈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辛奈看起来似乎不开心?”云阮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就像她们已经相熟了很久一样。略带灼热的温度传至白辛奈的掌心,渐渐全身的血液都随之滚烫了起来。

“以后,我来保护辛奈好不好?”她的眼睛里透着诚恳的善意,像是一朵盛放的莲花一样看的人心神恍惚。

自从那个晚上之后,白辛奈就和阿阮就成为了好姐妹,她像是一个小姐姐一样的照顾她,对她好。

只是之夏似乎不太喜欢阿阮。白辛奈可以感受到,每次在她面前提到阿阮的时候,之夏脸上的笑容都会僵硬下来。

白辛奈此前从未听说过琉璃海,一路上也问了许多人,皆说闻所未闻。一颗心也随着未知的前路渐渐不安了起来。

夜幕将至,云陌在一旁升起了篝火,看着不断跳跃的火苗,白辛奈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小撮,极力的想要发出光亮,不明所以的深陷,而后又遍体鳞伤的觉悟。

她前一刻想着如何寻到琉璃海,后一刻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念着之夏,她的眉眼,她的声音,她那如夏日般热烈的笑.....

白辛奈将自己结进了一个茧里,那些丝线越束越紧,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也寻不见。

“你好像很容易出神?”

云陌突然响起的声音里融进了白月光,很舒服。白辛奈侧头看着月色下的少年,后者的眸光中闪着灼灼的光,有些炽热和难捱。

思绪再一次飘散开去,想的却是荒郊野外,孤男寡女,月下篝火......白辛奈连忙摇了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好歹也是一只半妖,人世间的那一套,自然也就用不到自己身上。

云陌将她方才时而苦恼,时而忧伤,时而又放空的表情悉数收入眼底,阑珊的夜色在少女泛着潮红的脸上化开来,无比迷人。

山中有萤火,淡黄色的。起初只是二三点,渐渐的就越聚越多。白辛奈被这美丽的光亮所吸引,葱白的指尖上停着一只萤火虫,少女小心翼翼地凑近去看,却还是惊动了这小小的生灵。片刻间所有的萤火都朝着林子深处移去,就像是受了某种神秘的召唤。

白辛奈有些失落的看着消失不见的萤火,背后有人戳了她一下,回眸的瞬间,一只萤火虫从云陌的掌心中飞出来,绕在白辛奈的身前。那点微弱的光,却足以让她觉得欢喜。

“那个,只是顺手抓的。”云陌没想到她会这样高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熟悉的,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也有人为她捉过萤火虫,在淡黄色的光亮中,她应该很喜欢那个低眉浅笑的人,才会踮起脚去亲吻他的唇。

模糊的记忆从白辛奈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带给她不小的波澜。心底那处被遮了光的地方到底放着些什么?

她看着那点萤火远去,看着笼着月色而立的男子,忘了自己是何时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