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房里,两盏红烛静静燃烧着,息嫱静静地坐着,头上的红纱已经自己取下来了,因为新郎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是在何时丢了新郎,虽然轿夫们一口认定抬三王子的那顶轿从出发到回来,其间都没出过任何状况。

那名曾被打晕的吹打手也找到了,他的供词翻来覆去都是这样一番话——“在快行到华雁道时,我突然尿急,然后我就奔到了旁边的树林里,然后我后脑勺上就莫名其妙地着了一下,然后我就晕了”,验伤的九门衙卫也只从他的后脑勺上得出袭击的人用的是拳头或软兵器之类的东西的结论,而天落城虽出动了大批捕卫,对整座城池展开了地毯式搜索,新郎依然还是没找到。

这样的局面,让整个王宫的气氛变得顿时紧张起来,而唯一的例外,便是让息嫱反而觉得很安心。

——不用在今晚面对那个人,多好啊。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打梧桐的声音一声声传入她的耳中来。

她的脑中这刻里闪过那个始终微笑的身影,似乎在她无数次的任性行动里,那个身影一直都陪在她身侧,只是很多次,粗心的她都没有注意到,而以后,或许就只能在记忆里想起那个人了吧?

正在她心绪如海的时候,新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沉毅冷卓的人走了进来。

息嫱心里跳了好大一跳,然后才发觉来的并不是新郎,但她脸上的惊诧依然没消退:“你?”

商无袭沉声道:“对,是我。”

“你不觉得自己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这刻里自己出现在了该出现的地方。”

商无袭说这话时,五指忽然一幻,向息嫱身上招呼去。

他这五指,忽然就像五杆枪,五杆幻影枪。

枪势凌厉快疾,息嫱身形刚拔起时,枪尖已经扫上了她的右肋。

她身子在空中生生横移半尺,反手一扬,五道紫光逼向商无袭前胸。

只是一瞬间,息嫱看到五道紫光全没入了商无袭身体之内。

她心里一怔,完全没想到会这般轻易得手,而她的身子也在她的一怔里忽然一木,整个人从空中摔了下来。

一双手接住了她,商无袭一把将她放在了床头上,缓缓道:“你其实应该从我的枪叫‘幻影枪’里,联想到我的人也是能‘幻影’的。”

心中这刻里有三分泄气自己更十分恼怒他人的息嫱正欲张口,哑穴上跟着一麻,整个人只能闭口无言了。

商无袭拍了拍手,两宫服侍女忽然推门走了进来,一名宫女的手中捧着一个荷花纹的檀木盒子。

两宫女朝商无袭敛纫一礼后,一宫女便站在了门侧,捧着檀木盒的宫女走到了床头,将那檀木盒放在了床头几上,打开来,从中取出一张薄如片纸样的东西来。

息嫱瞟眼看去,是一张薄薄的制作精良的面具,她刚想抗拒时,那侍女已动作如水泄地般地将那张面具极其妥贴地敷在了她脸上。

细致的整理工作不过片刻间便完成了,商无袭踱到房子的里间,这边里侍女已经为躺在床上的人重新换了衣裳,亦是宫女的服饰。

“禀大王子,奴婢等办完了。”宫女走到商无袭面前,屈膝说道。

商无袭点点头,瞟眼示意下,两侍女扶起息嫱,打开门来,扶着改扮的息嫱走出了这红烛照照的新房。

室外月色清冷,缺月挂疏桐,商无袭等人转转折折不知多少弯之后,又在某个小室里为息嫱换了一身冼衣娘的衣服,然后侍女们退下,商无袭一人带着息嫱,从一侧角门走出了天落王宫。

在天落王城远远抛在身后后,商无袭解开了息嫱的定身术及哑穴,重新获得行动力的息嫱并没恼怒成怒,只是平静问了句:“我们去哪?”

商无袭没有答话。

她也就不再问,也不跑,跟在商无袭身后一直走下去,她渐次发现他们去的是郊外,渐次地,那些路径有了熟悉的感觉。

“到了。”

商无袭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狐狸祠已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息嫱本有诸多疑问,这刻里依然不言不语。

她跟着商无袭走了进去。

祠里依然跟上次一样灰尘积满,倒塌的梁木交错纵横,蛛丝儿结满雕梁,唯一不同的是,她这次走得很大胆,因为走在她前面的商无袭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深刻脚印。

到那小佛像前时,商无袭将其轻轻一旋,只听缓慢的转动声后,佛像后面那昔日的石阶又呈现在了她眼前。

商无袭首先探身下去,息嫱跟着探了下去。

她本担心首先迎接他们的,会是一块厚重的封石,但没有。

石阶延展,商无袭在前面走得很稳健,只见黑色的甬道里,那不知用何材料筑成的墙壁依然反衬着星星点点的光,甬道尽头,那扇厚重的门也依然矗在那里。

商无袭上前,幻影枪一闪之间,将门上的旋钮向左旋了三转,向右旋转了九转。

这手法虽没云水月那般华丽,可效果却是等同的。

石门如上次般地缓缓推开了,商无袭走了进去,在商无袭的脚即将跨过那门时,息嫱看到他忽然有了一个小动作,他用脚将最靠门侧的那块地板叩了一下,因他这一小动作,在他们走过门后,甬道尽头没有响起“轰”的响声,那块厚实的封石没有落下来。

“你对这里很熟悉?”息嫱开口道。

“任何人第三次来到这里,都会很熟悉的。”商无袭道。

“你来过这里三次?”

“第一次是跟随你们而来,第二次是送某一样东西而来,这次是第三次。”

息嫱本想问问商无袭说的某样东西是什么,可她已经发现自己不用问了,因为在她眼前呈现的那旖旎卧室里,那本应该空无一物的绣花樽几上,此刻正坐着一个缚如蚕茧般的人,他的头低垂着,使人看不到他的脸。

商无袭忽然走上前去,将那人的头抬了起来。

在商无袭将那人的头支起时,息嫱心里忽然冷冷地打了个激灵。

那个人的眼晴,嘲笑而空洞,带着种莫大的大欢喜,仰望着头顶的广大苍穹,就仿佛湿毗奴殿里那些永世禁锢的灵魂一朝堕入红莲狱火的酣畅模样。

那是死者的眼睛。

“古曙?”息嫱惊诧。

商无袭的表情却更像有些愤懑。

“你第二次来这里,就是专门为把他送来?”

“对。”

“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一些事。”

“对。”

“那你现在准备让他怎样告诉我呢?”

“我只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便可以了,昨天我带在这里的,是一个活的古曙。”

“你说你昨天带来的古曙是个活人?”

“对。”

“那天在古府我们见到的古曙的死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我布下的一场烟雾。”

“烟雾?为什么?”

“因为在他告诉我一件事后,我觉得有必要布下这场烟雾。”

“他告你什么事?”

“他说:东方皋不是他杀的。”

“你信他?”

“信。”

“你凭什么信他?”

“凭东方皋死的时候,我正好和他在一起。”

息嫱在这句话后停顿了下来,良久后方道:“但他依然可以指使别的人杀他。”

“对,但也可能不是他,他还告诉了我另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

“那天夜里,他府中的一个书童曾看到一个陌生人的身影,一晃眼便消失。”

“这说明了什么?”

“如果古曙是在说谎,这当然只是为我们指引了一条错误的方向,但大凡办案的精神是存而不论,我后来也找来了这个书童,让我底下的差役们在他面前表演了几种飘移身法,他指出了某个身法与那个人使用的身法极其相近,当然,我那些手下们的身法与那人相差甚远。”

“哪一种?”

“缩字诀。”

息嫱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你怀疑轫曦?”

“轫曦确实值得怀疑,但天落城缩字诀的高手除了他之外,也还有两三个,就比如,你父亲在这上面就一点也不比轫曦差。”

“你想告诉我你更怀疑我父亲,是不是?”

“我只是想告诉你,古曙如果这刻里活生生地坐在这里,那么这一切还都还可以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子虚乌有,但现在,他死了。”

“他死了,便能说明他说的都是真的?”

“不能,但某个人杀了他,便足以说明还有另外潜伏的凶手,而他说的便很可能是实情。”

“你对古曙有多少了解?”

“他出生于武学世家,二十岁成名,一手风影术出道之初已冠绝天落,三十岁后终成一代大家,为人谦逊有礼,气度儒雅,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商无袭一顿,看向息嫱一字字道,“他是夜羽的人。”

“他是夜羽的人?”息嫱抬眼,惊诧,她虽曾听轫曦说过一次这个推论,但这刻里从商无袭口里再一次听到这个事后依然很震惊。

“对,事实上早在五年前,我便在调查此事,但他掩饰得滴水不露,直到十来天前东方皋出现后,我才在一次他们的谈话中得以确认。”

“那东方皋也自是天刑者了?”

“对。”

“天刑者与夜羽的人誓不两立,你反而相信古曙没有杀死东方皋?”说这话时,息嫱走到死人面前,将袖中掏出的净水帕印向了死人心脏的位置上,她忽然发现那个位置上插着一把刀,一把毫不出奇的狭长尖刀,自刀尖至柄全没入死者体内,以至于在最初的一刻连商无袭都没有发现。

这刻里商无袭也注意到了,面上同样露出惊讶和深思的表情来。

古曙死得与其它人是如此不同,他身上留下了一把痕迹明显的狭长尖刀。

息嫱在惊讶中将那面净水帕捧在手上,注目下瞧。

水光潋滟的净水帕依然波光荡漾,并没有影印出那个繁密怯琅花纹包绕的姿势奇特的手的图案来。

商无袭看向她。

息嫱解释道:“我曾在萧湖、云水天、常白鹤、东方皋的尸体上都影印出一个图案来,那个图案据天水阁主人殷徙履说是天刑者留下的标识——死神之手。”

“是怎样一个图案?”

“珐琅花纹中包绕的一只手,扭得极其不自然,让人一眼之下很是不舒服。”

商无袭点点头,然后问道:“现在呢?”

“没有。”息嫱摇头。

“也就是说,古曙不是死于天刑者之手,那会是谁在他身上留下这把刀?”

息嫱自然回答不了商无袭这一问题,转而问道:“这间密室,是古曙的?”

“对。”

“知道这间密室并知道怎样进入的,应该不多?”

“确实不多,但轫曦恰好知道,他知道也等同于你父亲知道。”

“云水月也知道。”息嫱反驳,虽然她提出的这个事实连她自己都觉得并不太具有反驳力。

“对,但我们有理由不去考虑她。”

“哦?”

“一来云水天绝不可能死于她手,二来自云水天死后,她一直在家居丧,而这期间便发生了东方皋的事,且以她的能力,也不足以杀死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但我们却有几个理由怀疑上你父亲。”

“哦?”

“天落银息家乃是天落城的聚金盆,完全有财力暗中笼络一大批人,且商号分布之广,遍布萧湖等人所居的各方,可以很轻易地在事后做到不留任何痕迹,且这些人死后,间接受益的便是你们息家,再有,轫曦和你近乎在萧湖等人身死的每一个地方都出现过,虽有明面的查访身份,却难保不曾暗中行事——此外还有一点,是我们求证得来的。”

“哪一点?”

“天落银息家以经商为主,武学不显,而要杀死萧湖、云水天、东方皋等人,却是需要一个一等一的高手才行。”

“对。”

“所以我们安排了一场演习,我想你还记得那次街道上遭遇的突袭。”

“你们那次差点要了我们的命。”息嫱语气微愠。

“二十四个刑部一等一的好手,在同一时间发出了上千的寒星,你父亲却只用了一式,便轻松化解开来,而且将所有人都护在他保护圈之内,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对么?”

“所以——”息嫱看着商无袭。

“这只是有关可能性的推论,现在我们不去讨论,古曙若没死的话,他应该能告诉我们更多的事。”

“你抓我来,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告诉我这些的,对吧?”

“对,让你介入其中,只是希望会让事情变得轻易些。”

“现在你想怎么做?”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里有条暗道直通古府,我们现在就回到古府去。”

“你认为在那里能找到线索?”

“我只是发现杀死古曙的人,正是从那条通道而来。”

“你还没进到那条通道,便已发现了这点?”息嫱语气微讽。

商无袭看向息嫱道:“因为在我们的来路上,凶手没有将一点儿痕迹留下,而任何人要在我面前要做到这一点都绝不可能,所以,凶手必是从那一通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