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冷瞳在那与姜唐见面的平地上,跌坐了一天。

直至天色亮起,直至夜色再次降临,她才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向前挪了起来。但是,她不晓得自己该去哪里。暗阁不是她的归处,从来不是,可那短短几日便已让她有了归属感的剑宗,却又……

如若昨日见到了朝露,是不是一切便会不同?如若昨夜并未赴约了,是不是一切也将不会至此?甚至,在早些时候,早些将疑惑理清,早些去直面朝露,又或者根本不接那甲等任务,而是……

早知如此,不如从未相见过。

可她却又清楚,清楚眼下应当去寻朝露问清一切,她也清楚,无论朝露的答案是什么,朝露与欧雪目之间,她都只能选一个。至于那与剑宗合作救出欧氏姐弟的选项,当真存在吗?她一介刺客,一介以剑宗少宗主性命为目标的刺客,怎可能得到少宗主本人的另眼相看,怎会有能与朝露交易的筹码,又有何德何能,得剑宗相助?

没有交易的筹码,便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清晰地记着姜唐的那句话。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她只能……

杀了朝露,杀了朝露,与最初来剑宗时一样的目的,杀了,朝露……

可能吗?可行吗?更重要的是,下得了手吗?

冷瞳清楚,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不是一把锋利的刀。因为,她多心更多情。曾经的她,为了避免这致命的弱点,对于刺杀任务,向来都是选择与最少的人接触,用最快的方式解决的。因为只要没有交际、没有相识,她便能逼着自己下得杀手,所以她竭尽全力磨砺自己的刀法,因为她要用最短的时间,达成最残忍的目的。

曾经的她,的确做到了,而且做到了无数次,做到满手鲜血,做到成了暗阁三绝。可这一次,她却做不到。因为,她已经与朝露相识、相知,她的刀已经因之变钝了。

一把锋利的刀,不当留给任何人任何把柄,不能与任何人有任何羁绊,无论是同为三绝的欧雪目,还是作为目标的朝露。可冷瞳却是一点都未做到,她因欧雪目接了那甲等任务,之后又因朝露而一步错、步步错,直至踏入了如今这两难的局面。

把朝露当做仇人去杀,可能吗?哪怕她的确是邪族,哪怕她的确在利用自己。把朝露当做任务去杀,可能吗?哪怕只有她的死才能换来欧氏姐弟的活。

“不晓得像你这样的人,将来还会做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有句话我不得不在此说明白了,以后,凡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还请你仔细想想,从你闯入一线天以来,露姐姐、我、剑宗和雪茗谷,可是曾有半点伤害过你?”脑海中响起了韩双雪的声音。

不,她非但没有伤害过自己,她反倒……

她是剑宗少宗主,可她与剑宗众弟子之间,却更像是兄弟姐妹朋友。一个道貌盎然的人,身边不可能像朝露一样,有如此多的真心相随之人。所以,冷瞳不愿相信阿娘和全村人的死与朝露有关,不愿相信她会是那样一个人面兽心之人,即便,她是邪族。

心底的某个声音告诉着冷瞳,无论是在剑宗那算不上长的数十日相处中,还是在阿娘的墓前,虽然谎话连篇,但朝露的情却是真的,她真的在关心自己,真的在祭拜阿娘。

而现在,自己却要去杀了这样一个她……

冷瞳就这么想着、走着,插在腰际的两把雁翎刀,就像是两块扎在心上的两块烙铁,烙得她从最初的痛苦无比,到了现在的麻木。麻木的身子带着一颗麻木的心,就那样麻木地向前走着。

等意识到时,她已经来到了玄灵山山脚,来到了这距离朝露真实住处极近的山脚,一日前离开山谷的朝露,归家时的必经之路。她毫无准备地踏入了那片银白色的森林,毫不知情地坠入了幻境与梦魇之中。

理智混沌,时光扭曲。

她忘记了自己方才的纠结,忘记了自己的现下的处境。

无名村,倒淌河。

冷瞳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村庄,回到了阿娘的跟前,回到了那一天。

这一次,她还是不顾阿娘的再三叮嘱,选择了跑出猪圈。她再次看见了那将天烧得透红的烈火,看见了一个个已经辨不出人样的焦球;她更是在河边看见了衣衫破碎的阿娘,听见了阿娘的呜咽。唯一不同的,是此时已经长大了的她,这一次,明白了那群疯子正在对阿娘做着些什么。

心头的怒与恨与悔,在这一幕中,陷入了沉寂,就像那暴风雨前的沉寂。

冷瞳慢慢地拔出了双刀,冲向了那带着狰狞笑容的白影。

一切,就那样顺其自然又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发生了。深陷幻境的二人,注满了杀意的两刀一剑。

咽喉、左胸、中腹、侧腰,冷瞳的每一刀砍向的,都是足以在弹指间使对方毙命的要害。可那白影却如幽灵般踪迹难辨,每一次都能巧妙地避开冷瞳的刀刃,避开后却又不主动出击,就像是在戏弄着冷瞳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闪开,一遍又一遍地……

耳边似乎响起了那群燚教徒欲望得满的狂笑,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阿娘撞向刀刃的一幕。一声钝响,刀刃穿透了阿娘的胸膛,阿娘瞧见了目睹一切的年幼的自己。

怒气攻心,舍弃一切防守,冷瞳不顾后果地使出了玉石俱焚的一刀。她不求别的,她只要“他”死,只要所有害了阿娘的人,都去死。哪怕这些“死”的代价,是自己的命。

一个霹亮天际的惊雷。

冷瞳明白,这是那燚教徒的把戏。她清楚在此霹雳之下,自己定是尸骨无存的,但她却也清楚,至少在归为尘土前,她能取了这个燚教徒的命,以慰阿娘在天之灵。

雷与刀,近在咫尺。

可下一刻发生的事,却是此时此刻的冷瞳万万没能想到,时隔很久很久后的冷瞳,死死不愿回忆起,却又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

哐啷,闪电劈下的九鼎一丝之际,那白影竟然扔下了剑。冷瞳的刀势未减,可那站在杉树前的白影,却是毫不在意地展开双臂,露出了所有致命要害,迎接着这能将生命终结的一刀。

屏住呼吸,不知为何,冷瞳竟本能地在“弑母仇人”面前,在马上便能取了这屠杀全村人的燚教徒性命之刻,将刀向左上方移了几寸。

哧!刀刃入骨。

轰!雷电劈下。

刀刃将那白影定在了杉树上,白影却将握刀之人紧紧地护在了怀里;闪电劈毁了整个树林,劈倒了那棵沾血的杉树,将那把贯穿白影的雁翎腰刀劈得粉碎,却只是稍微劈伤了冷瞳握刀的双手。

失控已久的灵力在彻底爆发之后,再次回到了朝露的体内。

白光散了,雷电不闪了,雨,却还在下着。

冷瞳愣愣地握着刀,手上的疼远不及心中的痛。

她就这样任由那个被自己洞穿了的人,紧紧抱着她,替她挡了惊雷,替她遮了雨水。可那抱着她的人,却像浑身被抽空了一样,身子一软,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冷瞳的身上。顾不上双手被霹雳灼伤的剧痛,冷瞳颤抖着扶住了那即将倒地的人。

有什么温热地东西在两人触碰之际,慢慢地与雨水混在一处,沾湿了冷瞳的前襟。冷瞳触电般地一抖,抬头,对上了那双写满了自责的眼睛。

“抱歉,灵力失控了。”朝露的嘴唇蠕动着,却已然无力发出声音。

但……冷瞳读懂了,她读懂了,而且想起了。

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个被自己的刀洞穿了的女孩,用这种无比自责的眼神看着自己。同样是一棵杉树,同样是洞穿的左肩,唯一不同的,便是雪夜、雨夜与时间。

“这次……不会再让你被砍掉一双指头吧?”朝露没能说出声,可声音却到了冷瞳的心底。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混杂着雨水,顺着脸颊留下,滴入嘴角,那是愧疚与心痛的咸。

是她,真的是她,竟然是她……

她脖子上的伤,原来……

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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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瞳尝试着去堵朝露左肩那骇人的血洞,却只是徒劳地染红了双手。她感觉到了朝露身上那非人的冰冷,她看见了朝露身上那一条条鼓起的浅色经脉,她更摸到了朝露那渐渐踏向“亡”的命脉。

冷瞳,慌了,就像一艘漂泊在漫漫海夜中的孤帆,即将失去最后一缕照亮前路的光芒那样。

雨与血,早已分不清彼此。

“露儿!!!”

“阿姐!!!”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尽管声音已经不再相同,可冷瞳却认得出,他们,便是八年前,朝露拼死护着的哥哥与妹妹,而那妹妹,是昌平公主贺沂。

有人来了,他们来了,太好了……

深吸一口气,拭净眼角,冷瞳轻轻放下朝露,空着手,终获解脱一般地,用自己的脖颈,对上了秦晖的剑。

可这一次,没有人会在紧要关头扔剑,更没有人会在命悬一线之时,帮她当住闪电。因为,会做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意识不清了。

而秦晖的杀意,是认真的。

时光流转,世事无常,八年前的四个孩子,八年后都已独当一面。八年前的恩人与仇人,全于这一雨夜,凑在了一处,以相似到恐怖的方式,再次相见。铁与肉的相触,怨与恨的相接。雨夜的山林,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