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 67 章

“应该已经长得如你这般水灵了吧?也就比你大两岁, 你得唤一声阿姐……给她穿最好的,做最好的吃食,日日陪在她身边……待她及笄了, 长大了, 我就替她寻个好人家, 一个真心爱她、在意她的好人家;又或者说她看上了哪家俊俏儿郎, 我定是要替她好好把把关, 对那小兔崽子耳提面命一番的……”

幻境散去,破碎的银光聚在朝露手上,形成了一个指尖大的银色圆珠。

“这是……?”朝露两指捏着幻珠, 脸色有些怪异。

“沂儿特意用幻术记录下,让我带给你的, ”站在窗台上的鸟儿开口了, 发出的是秦晖的声音, “说是她思忖着,你日后可能会用到。”

以后会用到。

女儿若在, 定会好好待她。

她是还活着啊,但从未吃过好的穿过好的。她受过伤,很多很重的伤,她也伤过别人,甚至杀过很多人, 因为她被迫成了一个亡命刺客。

一切, 均因你们为人父母的一念之差。

咔嚓。珠子在朝露手中被捏碎成了数十块。碎片再次化作银白色光芒, 从朝露之间流出, 穿过窗口, 飞过雪夜,一路进到了远处的院子里, 溜进了院子里的一个房间,钻到了放在塌边的一双刀的刀柄上,与那藏于刀柄的灵羽融合。

“小露露你的灵羽,你……不,会,吧……?”鸟儿有话说不出地跺了好几下脚,将窗台敲得嘣嘣响,“给她了?就这么给冷瞳了?我和沂儿也就是看你待她不一般,随意说说罢了,这可好,你是来真的,你……”也不晓得是懊恼的成分多一些,还是八卦的成分多一些。

“我并未给她,”不晓得为何,朝露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冷,又有些寂寞,“只是放在她随身携带的双刀里罢了,也并未切断其与我的联系。接下来不晓得会遇到些什么,有灵羽傍身,多少可以保她一命。”

“保,保她一命?”鸟儿差点被呛着,“好让她再捅你几刀?咳咳,露儿啊,”秦晖正经了起来,“不是哥哥我说你,你到底看上她哪儿了?剑宗和雪茗谷上下俊男靓女数不胜数,便是现在在你身边,待你不同的都绝不止一个,你倒是睁大眼睛瞧瞧啊,为何偏偏看上了那一次又一次伤你害你的冷瞳?你莫不是生来欠捅?”

“或许吧。”谁知,朝露竟望着天空,如此答了一句。

“哈?”

“那日,我将刀给她后,她很久没有开口。”朝露挤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她却说了句,‘朝露,我不是个好人,是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给了刽子手刀,就等于让很多无辜之人丢了命。’”

不用亲眼见,秦晖就能想象得到那时自己妹妹的表情,难受,却还硬笑着。

“那一夜,她说了很多话,她将她自己从入暗阁起所遇到的事都讲了个遍。她说,她杀过身负无数人命的恶魔,却也杀过手无寸铁的母亲,当着一个孩子的面,一刀划破了母亲的脖颈,让鲜血溅了那孩子一身。她没有杀那个孩子,因为,她想让那孩子记住这个仇。”

“她说,她杀了很多很多人,因此,她有很多很多盯着她性命的仇人。她晓得仇人迟早会上门,但她却并不愿用束手就擒来赎罪,所以,即便她金盆洗手了,她的这一生,也只会让血债越累越深。她说,她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无法从刀变为有心刀客。”

“露儿……”秦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我当年是怎么推断出她便是索命的吗?”

“……嗯。”

“三绝索命,从不除根。就如同八年前她放走了我们一样。对之,我不感激,也不可能感激,可我却想不通,想不通她不除根,放走我们,留下那孩子,给自己积累一个又一个仇人,是为了什么。但现在,”顿了顿,“我或许隐约明白了,她不愿束手就擒,却也无法从罪恶感中逃脱。”看向鸟儿,“你可还记得小婧雨是怎么到的剑宗?”

“听闻是那日你与冷瞳出门时,在路上救的。”

朝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准确来说,是冷瞳救的。收姚婧雨为徒,她嘴上虽有着百个不愿,但行动上,却是倾囊相授。她面上从不给婧雨好脸色,可每日夜里婧雨噩梦缠身,都是她偷偷过去替婧雨盖好被子,抚着婧雨的额头,帮助婧雨重回梦乡。”

“婧雨刚开始习武时,身上大伤小伤一片,吃饭时拿筷子的手都会抖,冷瞳却好似不管不顾。有一次,沂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向双雪讨了药夜里偷偷拿去婧雨的房间,却发现,婧雨的伤早被处理好了。我去问过婧雨,伤是谁处理的,婧雨说,她不晓得,只是总会梦到有人替她疗伤,用内力帮她疏通筋骨,一醒来,身上还真没那么痛了。”

“还有,那日,冷瞳受到暗阁胁迫,在我酒里下药把我迷晕后,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迅速离开,而是将我背上楼进了房间,放在榻上掖好被子,安顿好姚婧雨才离开的。后来,客栈起火,她又折返了,在满地的焦尸中翻寻了几个时辰。”

说着说着,朝露又笑了笑,这一次,笑中带了些怀念,又带了些自嘲,“不久后,她入住剑宗,我只是随意寻了个常年用来长草和铺蜘蛛网的废弃院子将她安置了,还特意吩咐大家,将食材与必须之物送去便好,莫要做多,一切只为了使得我那番‘交易’的说法显得可信些。但你可晓得,待几个月后我再去那院子时,那里成了什么样?”

“并非夸张,那院子,看上去竟比我自个儿住的地方还要干净的多。不单单是干净,我让人当时也就只添置了套床褥与餐具,可几个月后,屋内的大小用品竟全都配全了,一样不差,甚至还多了些饰品与我不认识的东西。东西,没有一个是集市上买的,都是她自己做的,用我给的那双刀,砍了周围几棵树,就差自己再盖出一栋院子来了。”

“在她做的东西中,我最无法忘记的就是那些饰品。该如何说呢,整个屋子在那浓浓的木香味里,竟悄悄藏着中女儿家的精致与温柔。我当时就想啊,如若,如若十年前她并未被迫卖身暗阁,有如若二十年前她并未流落江湖,现在的冷瞳,贺瞳,会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她可还用背着那些命债故作坚强,可还会抛弃一切笑容在自己的周围筑满高墙?”

“还记得武林大会冷瞳与雾面对上的那次,当时,其实是我的失策,我并未料到雾面会那般明目张胆地在擂台上下死手,但我却并未将那失策当做回事,因为,我觉得冷瞳作为个刀尖上摸爬滚打的刺客,见形势不对,自会见机行事。我晓得,若是在双方都下了杀心的情况下,她并不逊色于雾面。”

“可我却忘了,自己之前同她说过,让她听我的传音行事。我更没想到,她竟当真一路被压制到脑袋挂在了刀尖上,也没有出过一计死招。她不是因为害怕出死招后毁了我的计划,我会用那并不存在的毒.药对付她,才那样做的,她只是单纯的,觉得答应的事便要做到,哪怕结果会要了她的命。” wWW ◆тTk Λn ◆¢ 〇

“小晖晖啊,你晓得吗?当时,就在雾面举在她头顶的刀即将落下之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朝露捏住了自己的眉心,“她竟然看向了远在看台上的我。我……我至今无法忘记她当时那个表情,期待、疑问、失望、自嘲,却独独没有怨恨。”

“一个会救人,会照顾孩子,会做小饰品,会期待不值得期待之人的刺客。她将自己关在重重高墙之内,又用亲手留下的血债将高墙封顶以示警醒,她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只是听命于人,却又从未真正将罪孽抛开过。她杀人,她索命,却又不会忘记那最初的温柔。”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多善良,多坚定,才能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暗阁之中长大,在这满是恶意的世界里,牢牢护住那样一颗藏在深处的,单纯而又温柔的心呢?”

“我觉得不值啊,不想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么精致的一个人,被那些强加于身的罪孽给毁了,就像我不想看到那个焕然如新的院子,又变得杂草蜘蛛网密布一样。我想帮她放下血债放下包袱,我想让她过上本就属于她的生活,我想看她笑看她哭,开心了想笑就笑,难受了想哭就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忍着憋着,在仿若永无止境的血色黑暗中挣扎着。”

“小晖晖,”朝露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向哥哥,“哥,我想当一盏灯,她的灯,哪怕做不了多的什么,至少,能将她眼前的一片地给照亮了。告诉她,这个世界,并非只有阴影与黑暗,阴影之所以能够存在,黑暗之所以被称作黑暗,那都是因为有与之相对的光啊。”

“你若问我看上她什么了,”朝露突然站起身,三两步走到门外,咔嚓一声将挂在房檐上的冰棱给折了下来,将之举在夕阳下,让夕阳的光芒将之照亮,“我或许就是看上了这根冰冷且伤人的冰棱内,深藏着的,这一缕脆弱却又温柔的光吧。哪怕是天黑了,我也想将之留在世间。”

顿了顿,叹了口气,又说,“她像这般将话说明了,倒也未尝不是件坏事。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我与她,终究与阿爹阿娘之间的缘分无法相比。横在我们中间的又何止性别?也好,如此也好。左右,我不求得到,只求能悄悄守护着……不失去。”目光久久地留在冰棱上。

夕阳下,冰棱内,一抹小小的橙黄色的光,在一人一鸟的目光中,哆哆嗦嗦,躲躲藏藏,就好像那个躲在墙角的无人注意到的人影一样。

是夜,有人悄悄地吐露心声,有人悄悄地叹,有人悄悄地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