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家

天色已暮,营地中央的演武场上燃起了数只火把。

公何宇手持银/枪,魏然而立。此人是第八个,再战二人,他便能得胜。燕桓曾许他,若是连胜十场,便送他与小悦平安回到北齐。

他的前胸、后襟早已被汗水湿透,可他仍是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地望向场地中央的那名武将。

那人亦是累得气喘吁吁,半跪在地上,目光深沉。

燕桓走上高台,对左右道:“这是第几个?”

有军士道:“启禀殿下,已是第八人。”

“哦?”燕桓微微挑眉,却是吃惊。一个重伤未愈、心疾随时可能发作的病人,竟能一口气单挑军中八位将士,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公何宇虽是累得站立不稳,身上却并未负伤,可见他仍然留有余力。连挑十员武将之事,燕桓当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想他竟信以为真。

燕桓静静瞧了一会,若是教那人连胜十场,他倒是要允诺,将爱宠阿吾也一并送回北齐。

阿吾这般有趣,还真是难以割舍。燕桓想到此处,不经意侧目望向身旁之人,但见她整个人都俯身趴在单薄的高台围栏处,一双手狠狠抓挠着栏杆,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公何宇,竟是要落下泪来。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与她在斗兽场的初见。彼时他坐在高台之上,百无聊懒地望向场地中央,那一日,阿吾亦是恶狼口中的食粮。燕桓未曾想过,此时今日,她亦能同他站在一处,观礼这一场激战。

燕桓素来不关心旁人的生死,但却看不明白,阿吾与公何宇非亲非故,为何每每提及他,她便会退化成毛发竖立的猛禽模样。

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尚且相互残杀,异性兄妹反倒是这般拼尽性命相互?

若是她有半分恨意,他便能将她的仇恨挖掘到淋漓尽致,转而将她驯养成攻击北齐的利器,可是她没有。

家破人亡,流落他乡,为什么她的眼里从来没有恨?

演武场上的二人休息了许久,那武将数度攻公何宇不下,却是连连后退,忙唤左右来忙他。

一时间三人齐上,向公何宇围击而来。

“无赖!”秦悦忽然愤然道:“不是说单挑么?为何他们会违背规则!”

秦悦气得浑身颤抖,却忽然被燕桓按住了双肩,“在这个世上,强者便是规则。”

她素知燕桓为人阴暗,可是他如此阴暗的一句话却令她哑然失声。强者便是规则,弑杀父母的迟荣是强者,叛杀武德将军的吴拙是强者,就连当日要将他们喂狼的颜禄也是强者。而此时此刻,操纵比武规则之人更是强者。

在这些强者面前,弱者的生命却比蝼蚁还低贱。

公何宇已经连战八场,本就身心疲惫,哪知下一刻,三人竟是一同进攻,他仅凭一杆银/枪难以招架,不出五招,已经被迫连连躲闪。

可那三人偏是下手狠绝之辈,刀枪纷飞而出,直奔公何宇的面门、心窝而来,他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当场。

秦悦站在高处,心中的担忧犹如琴弦一般,仿佛用力弹拨之间便会断裂。

眼看着公何宇危在旦夕,秦悦带着哭腔道:“殿下,求你帮帮哥哥……

燕桓微微出神,她倒是从未这般低声下气过。

眼看着三人的刀剑已经刺向公何宇的咽喉,他忽然扬声道:“住手。”

他的声音冷冽清晰,自高处而来,透着几分冷漠与睥睨。

端坐在演武场的胡宗林寻声而来,起身抱拳道:“庆元王殿下。”

一时间,在场的军士皆跪拜在地,山呼:“庆元王殿下千岁。”

公何宇早已累得瘫倒在地,仰面朝天,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微微侧脸,向燕桓的方向看去。

他的身侧,有一个女孩儿早已泪流满面。

公何宇心上一痛,他虽有意瞒她,却未曾想到仍是被她看到了最狼狈的一面。他勉强笑了笑,微微张口,轻轻说了声,“我没事。”

秦悦站在高处,只能从他一张一翕的唇瓣中判断他的话语。但见他说“我没事”,她却低下头,眼泪不住地流。

“阿吾,你看到了么?”燕桓的声音中是从未有过的自嘲,“这便是我的军队。”

“若是胡宗林不拜本王,这营中的军士便不识本王。”

秦悦仰起脸,借着月光看清他的神情,那深邃的群青色眸子之下,掩藏的愤怒与隐忍。

“我们回府。”燕桓说罢,便兀自下了高台,踱步远去。秦悦看了看演武场中,赵连早已派人将公何宇搀扶起来,正送往马车中。

她咬了咬牙,连忙跟上的燕桓的步伐,“多谢殿下出手。”

燕桓并未回她,也并未再多说一句话。回府的路上,马车之中的气氛压抑至极,秦悦似乎终于明白,庆元王殿下为何是这般残暴阴暗的性子。

她是天之骄女,从小深得父母宠爱,令全天下的女子心生艳羡。他亦是天之骄子,可同为皇帝血脉,他既不得父爱,母亲又早亡,及至出宫造府,亦是没有半分实权。

秦悦思索了许久,她不能在放任公何宇自伤而不管不顾,她要以一己之力,重回北齐之境!

“殿下,阿吾想好了。”秦悦规规矩矩地跪坐在燕桓身前,神情坚定。

“嗯?”燕桓面上并无喜色。

“不必等到明天。”秦悦信誓旦旦道:“如你所说,我要等到万人之上的那一日,报父母血海深仇。”

未曾想到她竟回答的如此爽快,燕桓的面上浮起满意的神色,“阿吾,过来。”

秦悦乖巧地凑了过去,他却以手掌揉乱了她的一头乌发,“浓妆艳抹,甚丑。”

方才痛哭流涕,也不知道丑成何模样,秦悦叹息一声,低下头道:“阿吾自知貌丑,恐污了殿下的眼。”

“明日开始,你便可以去见他。”燕桓忽然道。

秦悦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位活阎王竟是允许她日日与哥哥相见!

她险些喜极而泣,“殿下辛苦,阿吾给殿下揉揉肩!”

究竟是少女的心性,一时苦闷,一时欢脱。

燕桓“嗯”了一声,任由她的十指在他肩颈处浅浅的按压,倒是缓解了整整一日的疲劳。

“今日表现的很好,过几日带你去海岸。”庆元王殿下随口道。

“殿下真是一诺千金。”秦悦心生欢喜。

“在此之前,有一个任务交给阿吾。”燕桓又道。

“什么任务?”她好奇。

“杀了胡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