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冤昭雪

赵辛斜倚在门外,悄无声息地用衣袖掩住了口唇。饶是他一个七尺男儿,见着这番光景也不由心上发怵。偌大的连江城衙门,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身,若是新鲜也便罢了,偏偏是从坟墓里掘出来的,肮脏腐烂至极。

仵作将那尸身开肠破肚,仔仔细细查验了一番,尸体内的恶臭飘散开来,直令人作呕。

“颜大人有朱砂中毒之症。”仵作亦是被尸体熏得气息渐沉,恨不得冲出去呕吐一通,“因体内朱砂过量,少不得一番绞痛翻滚,终是毒发身亡。”

及至此时,连江城主颜禄自杀而亡的传闻不攻自破。

颜柳跪在尸体旁,垂着眸子道:“家父生前,确有服用朱砂的习惯,还望御史大人明察。”

郑国公鲁之敬年近不惑,曾与颜禄同朝为官,只是这颜禄实乃趋炎附势的阉党。鲁之敬为人正直,与他实在没有过多交情。

“颜大人为何要服用朱砂?”

“御史大人有所不知,家父……膝下无后,当日在京城之时,便深谙黄老之术,醉心炼丹服药,以求长命百岁。”颜柳扬起脸,一双瞳仁水灵灵,“及至连江城中,便是日夜也离不得丹药。”

依着仵作方才的查验结果,颜禄五脏六腑中毒日深,的确是常年服用朱砂所致。

“这朱砂本为安神入眠之药物。”鲁之敬疑惑道:“颜大人何以服用过量致死?”

颜柳扬起脸,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燕桓身上,他目光冷寂,并不关心眼前之事。颜柳不禁想起,燕桓曾对她道:“一口咬定他常年服用丹药,你便可脱身。”

颜柳曾经以为,只要她悄无声息,妙用朱砂令颜禄慢性中毒,而后伪造他自尽的假象,便可瞒天过海,哪知她却轻易被庆元王看穿。

她也曾问他,“殿下为何会怀疑我?”

他风轻云淡道:“余年年短谋少智,做不出放逐阿吾的举动。”

“倒是你。”他虽然生得英俊,却是面容阴翳,“胆大妄为,心狠手辣,三番五次接近本王,却是何故?”

颜柳曾经以为,她所作所为入不得他眼,而今看来,他亦是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微微颔首,“我知道殿下素来厌恶以色侍人的女子,若我能助殿下一臂之力,能否得殿下高看一眼?”

他的眸子之中波澜不惊,“不会。”

颜柳闻言,一颗心却是坠入谷底,她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当日在京城之时,她乃是贵胄公子追逐的名媛,而后来到连江城,贵为城主千金的她,却是入不得庆元王的眼。

挫败,不甘,羞耻,种种难言怒火,令她心上燃起炙烤般的灼烧,“难道殿下……当真中意那幼女?”

说到此处,燕桓才正眼瞧了她一瞬,“本王的爱宠,岂容你置喙?”

“我能为她所能,亦能做她所不能。”颜柳扬声道。

“比如?”他侧目看她。

“我能替殿下解决北苑那几个不速之客!”嫣红饱满的唇瓣浮起势在必得的轻笑,为她的容貌又添生动。

“若是如此,本王拭目以待。”

颜柳大喜,他终是允许她长住府上,只要假以时日,以她的聪明才智,比肩他身侧又有何难?

颜柳哪里会不知“父亲”颜禄服用朱砂的缘由。

他数年来为噩梦所扰,难以入眠,便服用少量朱砂镇定心神。及至连江城中,见了庆元王殿下,他愈发辗转反侧,整夜整夜失眠。且说颜禄那道貌岸然的阉人,从前不过是对他们姐弟谩骂侮辱。待他做了城主,更是对自己双腿之间少了物件,不能生儿育女的缺陷耿耿于怀。

颜柳与颜佑自幼拜颜禄为义父,外人看来何等风光,唯有他们知晓,姐弟二人动辄被颜禄打骂施暴,不过是家常便饭。然而最不能令颜柳忍受的,却是颜禄对弟弟起了亵玩之意。彼时颜佑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所谓精满则溢乃是常事。哪知却被颜禄那混账日夜攥在手中把玩,年纪小小便气血两亏。

颜柳身为长姐,岂能容得那混账这般侮辱幼弟!为了摆脱那阉人,她更是将弟弟远送白水城。此事被阉鬼知晓之后,将她扒光了衣衫,用竹篾抽打得体无完肤。他暴虐偏执,好色成性,却偏偏装成一副正常人的模样,身居高位数年。

颜柳一介女子如何能撼动颜禄,唯有倚靠更强的男子,才能将那老阉鬼碎尸万段。而最有可能和她同仇敌忾的,便是连江城中有名无实的主人燕桓。他既令颜禄畏惧,又教他憎恨。

颜柳为此数度示好,意欲引起庆元王的注意,岂料他为人寡淡,竟是令自诩七窍玲珑心的颜柳束手无策。她无计可施,唯有诓骗余年年出京,盗了庆元王的爱宠。她曾想,若是能助余年年入了燕桓的内室,便可借着余家小姐的手一步登天。

那老阉鬼死到临头,还每夜贴着她叫唤道:“儿啊,为父觉得庆元王似是知道了那事,要杀我灭口!”

亏她还要假惺惺敷衍于他,心底实则愈发好奇,“到底是何事,竟令父亲这般辗转难眠?”

颜禄不肯说,只会恶狠狠地将她抽打一顿。她痛得连连抽泣,他却愈发狠毒嗜血。

余年年烂泥扶不上墙,燕桓偏又无懈可击。颜柳终是忍无可忍,在颜禄饮食中投放朱砂之时,比平日多了一倍,哪知老阉鬼居然承受不住,痛苦哀嚎着抽搐过去,当夜便死了。颜柳也曾害怕过,惊恐过,她结草为庐,每日抄经念佛,为的便是叫那阉鬼的亡魂早日超度。

谁料颜禄之死惊动圣听,京中派遣御史前来查明死因。龌龊肮脏的老阉鬼,他该死!该千刀万剐!人是她杀的,她却不能认命!

天色渐沉,轰隆隆响起了雷声。说到父亲生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颜柳却是伏在地上哭个不停,仿佛丧父之痛令这个女子生不如死。

鲁之敬便命颜柳暂且退下,转而对燕桓道:“我以为彻查颜大人之死,须前往其府邸,了解日常起居,殿下以为如何?”

燕桓点头称是,“那便劳烦郑国公一力操办,若有用得到小王的地方,燕桓鼎力相助。”

郑国公心道:南楚长皇子生得相貌堂堂,沉稳却又不失分寸,自己的女儿玉屏郡主,当日怎就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