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监中,正疑心店家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那里想到,是刁仁要害我的缘故。又想:丈人既问了军去,鹤仙何故不随去,却是何人藏匿了,今日尚在查缉?!
左思右想,竟想不出其中委曲。当下有个看守禁卒在内,就央求他去店中取自己的行李。那人有二十开外年纪,姓尚名义,做人忠厚本分,和颜悦色。
此时见倬然央求他,即慨然就走。只见外边又来了一个禁卒,相貌甚恶,此人是沈君章外甥盛二,乃禁卒头儿,他受了母舅吩咐来的。当下问尚义那里去?尚义道替姓钟的取行李。
盛二喝道:“放屁,这是什地方,容易出入自由?你可知道,这里原是有天无日之处,除了钱财,并不认得人的所在。打帐轻易取行李进来,除非你丈人还在此做按院,方由得你这般性儿!”
遂吩咐尚义道:“这是藏匿钦犯的罪人,好生看守。”说罢,出去了。我只当付之不睹不闻,长笑一声道:“今日方知狱吏尊,周勃尚然,何况于我!”
暗忖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倘或解上司,好做盘缠。索性不与他,凭他怎么便了。那尚义见盛二去了,便对我说道:“相公,你请放心,他虽是这样说,有我在此照管,要什么,只管对我说。
“我虽是个禁卒,却无处不行些方便,我见相公是个斯文人,有心要救你,只是事情大了,无可效力。晚间,我自有被褥与你睡。”
我听了,着实感激他。暗想,此辈中也有好人。身边遂取几钱银子送他,他再三不要,两个说话聊天,倒讲得投机。
我便把查缉岳父子的情由,问他是怎么的?尚义道:“这等看起来,相公你果不知情的了。咳!可见屈事原有,但我也不知其细,只晓得富老爷问罪充了军,奉旨夫人、公子都有名的。
“不想江南回来,说公子被家人姓刁的拐遁了,这边抚院也是这等回去。后来部驳了,将抚院降三级调用了,丹徒知县也革了职。
“定要查缉岳父子,所以行文江南、山东地方严查,不想相公你撞在这网里来。”我听罢,才明白这个缘故,必是刁仁拐去了。
正说间,只见盛二又来,看了一会,叫了尚义去,好一会才回来,却好天色已晚。原来这监里犯人少,连我止得三个。
是夜尚义引我,办在外边一间房里睡,把自己的被褥,打开铺好,对我说道:“相公今晚权睡一睡罢。”我说:“多谢!”尚义又说:“待我去收拾晚饭你吃。”
我说:“今夜不吃,既承美意,有茶借一壶足矣。”尚义道:“有。”遂去烹了一壶茶来,与我吃了,他自己另打一铺,对面睡下。
我见他闷闷不悦,像是心里有事,口里禁不住问道:“看你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听我问他,他只是念叨了这两句话,然后说有大事要好好地想想。
听他这样说,我也不再问。到了三更天气,我方要睡去,觉得有一人乱推,吃了一惊,开眼一看,却是尚义。
他口里叫我道:“唐相公起来,我有话说!”我见他这般光景,正不知为何!披衣而起,问道:“甚么话?”
尚义道:“那店家与你有仇吗?”我一惊,说道:“素不相识,仇从何来?”他又问:“有个姓王的,与你有仇么?”
我一想:“也没有!总是我从未到过此地,焉得有仇人?不过,我亦正疑那店家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
尚义道:“这个我也不知委曲,只是老实告诉你,那姓王的,与店家是伙计,两个商议了,要害你性命。
“那白日里来发话的,唤做盛二,是那姓沈店家的外甥,他叫我去计议停当,明日先在官府处,报你有急病,到晚上,要我帮他把你缢死,许我二十两银子。
“我口里虽应允,心里却要想个法救你,所以左思右想,竟不曾睡,特与你说知。”我听了,惊得目定口呆!细思这两人,并未识面的,因何要害我命,却从那里想起?
说便道:“尚兄,你可救得我么?”尚义道:“我踌躇再四,别无计策,三十二着,走为上着。我左右父哥俱亡,又无妻室,这监里就算是我的家,并无挂碍。
“明晚盛二必亲到这里,难做手脚了。趁今夜天还未明,收拾了行李,和你同走了罢!我有个亲戚,在真定府枣强县住,到那里另商议计。”
我马上说道:“你的大恩,使我图报不尽!”而两个遂忙忙的将衣服行李,收拾停当。幸而监内,连尚义只得两个禁卒,那一个,只得十六七岁的孩子,睡得像死人一般,况且又在里面犯人屋里,那里知觉。
凭我们两个人开了监门而出。东门开得早,挨出了城,不敢从大路走,拣着小路往前,忙忙而行。
走了一日,赶到了武城县,离高唐有一站路,心上稍安。可怜我一个书生,哪里曾走惯路的,没奈何走了一日,困乏已极。是夜宿于武城旅店中。
次早起来,两个人觉得腰酸腿疼,实在走不动了,就都雇了牲口,取路望枣强发进。行了数日,到枣强止隔得四十里地。
那一日,贪走了几里地,走过了宿头,巴不到前途,天色黑了,见大道旁,有个庄子,地名锦石林,两个只得进去寻人家借宿一宵,自当相谢。
那老儿见我是个斯文,连忙答礼道:“你们想是走过宿头了,此处并无歇店,别家是不肯留的,我那行些方便,留一宿罢。”遂引了二人进来。
虽是庄家房子,却也雅致洁净。到客位里,放下行李,坐定。我动问他上姓,老儿答道:“贱姓屈。”也回问他二人,我不敢说出真实姓名,随口答道:“我们姓张。”
老屈道:“二位请坐,我去吩咐收拾晚饭吃,待我叫小儿来奉陪。”说罢,往内去了。须臾,他儿子出来,动问了些闹话,遂掌上灯,引二人到东首一间小房里来,将行李安放炕上。
我举目四顾,只见中间一只桌上,供着一个木主,上写着:
龙图再世神明代巡岳父长生之位
面前供着一个香炉。我一见,便问道:“这个木主,为何而设?”那后生道:“客人,一言难尽,让我告诉。我唤屈渊,去年在临清做买卖,遭到一场冤枉,人命盗情的事,监在监中,自分必死。
“亏了巡按富老爷,私行亲访出了杀人凶身,开释了我,又赏了盘费,打发宁家。我因感他活命之恩,无门可报,只得立此木主,朝夕辨一炷香拜他。”
说完,又叹口气道:“只是天道不明,这样好老爷,被丧良心的强盗,打劫了他,失了印,累他远戍边方。我前日闻他起身,特特赶去送他,也尽我这点下情。
“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倬然听了,知道就是丈人。便说道:“原来如此,该感激他。”尚义见我不说什么,也便不做声。
而我此时,见丈人的木主,虽怨他当初的信谗,到底动了翁婿之情,念他从小收养之恩,只管呆呆的,对着木主看,几至泪下。
屈渊就问道:“尊客莫不与恩主,有些瓜葛的么?”我暗忖,此人既受丈人活命之恩,又见他父子俱像忠厚的,料无他虑,便答道:“既是患难中人,不敢相瞒,其实是家岳!”
屈渊听得,连忙叩头下去,道:“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我扯他不住,只得同叩了一首。屈渊道:“天幸相公辱降,使小人见相公,即如见恩主一般。请问相公何往?”
我遂把真姓名说了,又将前后情由,细述一遍。屈渊道:“天不佑好人,怎么有这些不如意的事!既如此,相公不必他往,敝处幽僻,小人三年两载,养得你起,住在此再作计较。”
接着,又入内请出其父来,重新见礼。老屈道:“初时不知恩主爷的贵戚,多多得罪!”我也谢了一番。那老儿进去,重整酒肴果品之类,不移时,摆上八座就饮。
我见到他这样客气,说道:“小生今日之遇屈亲翁,真可谓患难奇逢。既承高谊,在此也甚安心,只是不知家中消息,贱内不知同家岳去否?妻弟不知果的是何人拐遁?每一转念,食不下咽。”
屈渊见到我挂念妻子小舅,说道:“不须过虑,过两日,待小人亲赴江南,到府上采一确信来便了。”我就说:“若得足下一行固妙,只是搅扰已不当,如何又敢动烦。”
屈渊道:“相公休说这话,小人受老爷大恩未报,岂惜这些步履之劳,谅我做得来的事,任从驱使便是。”吃完了酒饭,收拾就寝。自此一日三餐,极尽恭敬。
隔了两三日,屈渊说道:“我收拾盘费行囊了,相公你写下家书,小人明早就起身了。”我见他真心帮助自己,当下写就家书。果然屈渊次早要了书,往返一月有余,回来了。
他打听得富小姐不肯改嫁,随往戍所的话,又说家事是富方管理,公子确是什么刁仁领了去,只是目下为公子的事,着实严急,富管家竭力支持,费了好些钱钞。
因为上面查的紧,我也不敢到府上投家书,只在邻近打听了此信来,原书带回,相公急切断不可回去。
我听得小姐的信,心如刀割,不觉惨然泪下。尚义劝解,终不能释然,当下致谢了屈渊。是夕,赋律诗一首,而寄所怀。诗曰:
几载天涯客,宁忘鼓瑟人,
端庄知素志,冰操见贞真。
砥柱流中劲,梅花雪后春,
关山千里梦,数点泪痕新。
虽然屈渊去江南带回来的不是好消息,但是我终于知道岳父母家里的一些事情了,心里原来的那些疑问也就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