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温州瑞安城墙头上的钱具美,却依旧在应对着烟火血色当中一波又一波攻上城头来的敌人。他还是低估了盘踞在浙东南部的敌人规模和力量。
本以为是以处州一地的敌军为主,但没有想到浙东南部五州的大小十几部人马,都被联合在了大将军张自勉的旗号下。
于是他为了响应太平军在北面攻势的反攻策略才刚刚稍有成果,就在州治永嘉城下被严重受挫,而又被反推了回来,最终困在了这瑞安城中。
更糟糕的是,他麾下好容易聚集起来的福建军,有大半数也丧失了信心和斗志,在败退路上随着几名不告而别的将领一起逃走了。
最后能够随他就近退到这平阳城中闭守的,也就剩下这器械、粮草都有所不足的两千人了;更糟糕的是之前福建军被缴获的攻城器械,现在也被转运了过来对付自己。
所以在钱具美呼喊鼓舞着左右的凛然无畏面容之下,还是不免生出一些绝望亦然和破釜沉舟的情绪来。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坚持多久,或者说随他手下这些闽地士卒还能够坚持多久,毕竟他们一路逃亡过来,已经接连战斗了三天两夜了;城中收集到的食水和器械都不多了。
如果是正编经制的太平军士卒的话,他自然有把握和信心坚持更久一些,甚至是针对性的发起反击。但是麾下这些闽地士卒,就是在不好说了。
如今聚集在钱具美麾下的,主要是来自建州与福州之间三十三洞的山哈壮丁,以及昔日归降的建州团结残余。而且已经被他临阵斩了好十几个临阵动摇和退缩的存在了。
如果不是他还有数百名大都督府划拨过来的,以石镜都子弟为主的昔日杭州军旧部;替他坐镇和弹压这局面,只怕早有人起来反乱了。
然而,当城外敌军将攻城器械推上来,并打死打伤了百余人之后,就连这些杭州旧属也不免出现了动摇和慌乱。全靠他身先士卒的拼杀在前,一边为大伙鼓劲打气才撑下来。
他刚靠着墙垛坐下,喝了几口放凉的开水,就见到一位名为钱水廷的军校兼族人凑过来道:
“都尉,咱们已经再难坚持下去了啊。。”
“至今未闻有援军到来,兄弟们都在说。。都在说”
说到这里他变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看着钱具美。
“说什么”
钱具美却是冷下脸来质声道。
“是不是说咋们都被人给捨弃了?。。”
钱水廷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真是胡说八道,大都督府素来行事周密细緻,说是有后援,就必然有所援应。。”
钱具美勃然作色道。
“我辈自然晓得大都督是一言九鼎做大事的人物,可是架不住底下的人。。。若是有所看法和用心,稍加拖延就可致人覆灭的死地了啊。。”
钱水廷却是面露悲伤和歎息道。
“这就是你们的想法和用心么。。”
钱具美突然冷静了下来,反问道。
“大都督府对属下将士委实不错,自然令人心生嚮往的,然而若是没有命在的话,这一切岂不都是成空了。。”
“你是什么时候与城外取得联繫的。。”
钱具美形容不动的再问道。
“也。。也就是昨夜了射进来一封书信而已。。说是念在都尉奋战之志可嘉,愿意全师以招抚之。”
钱水廷错愕了下才继续道。
“属下只是觉得,只要稍加低头,就能保住这有用之身,然后再虚以逶迤拖上一些时日。。这样勿论是日后在这割取一方,还是伺机重新反正大都督府,都是大有可为的余地啊。。”
“你真当他人都是蠢笨不堪,任由你首鼠两端肆意摆弄的么。。”
钱具美亦是失望至极的歎声道。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都尉能带领咱们渡过这个难关就好。。还请都尉能够成全了。。”
钱水廷亦是不以为然道;当然了,他也隐没了对方只会留下自己这些杭州旧部的部分条件和真相。
“这么说,你都做好打算了。。”
钱具美不怒反笑起来,心中却是微沉下去;向着左右顾盼起来,却发现自己熟悉的亲兵都不在附近。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都是为了大伙儿的出路啊。。所以还请都尉成全咋们的一番心意。”
钱水廷眼神闪烁着一边道来,一边却在背后做了个手势;就有好些前杭州八都子弟聚集过来,沉默而坚定的望着他。
钱具美望着对方既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嘴脸,突然生出了好些后悔之意来;却是想起来了当初在江陵进修时,由那位大都督亲授的一节课堂;说的是世上各种不同来历的军伍。
其中就列举了以宗党亲缘以为联接的乡土之兵;以私家恩义为维繫的部曲家将之军;以官府制度募集的经制之师;乃至是以大义和前程为驱使和凝聚的国战之兵。
而其中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的乡土之兵,无疑就是其中最下乘者;虽然有保乡守土的决意和勇力,但在其他地方就不堪所用,同样很容易为私利所诱,而做出目光短浅的行举来。
而中唐以来国家日益败坏不止的缘故之一,就是因为这些只顾个人和宗党、家族私利的乡土之兵、家将部曲原来越多,而可为公器和大义所用的经制之兵和国战之兵几乎消亡的结果。
事实上,当初钱具美担保和募集这些人等在麾下行事,想的是靠着乡土亲近的关係相互提携和促进一二,而令他们能够更加卖力也更为可靠。现在想来却是自己的私心酿出的错误和苦果。
他们平时在大军之中协同行事的时候,倒也可以勤勉卖力而奋不顾身;然而放到地方上独自行事,就不免在关键时刻显露出种种怯战畏亡的弊端和私心来了。
想到这里,钱具美心中不免有了某种决然之意。就算是自己折损在这里,也不能令此辈轻易得逞的,不然就实在太对不起大都督的提携和看重之义了。
只可惜那些自己回下那些尚不知情的士卒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握住身后城垛上插着的半截断矛。这时候却是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快支援西门,敌军又来攻打城墙了。。”
却是另一名太平军校尉,前苏州虎丘镇俾将刘继威,带着一群兵卒自城墙上匆匆而至道。
原本还有些紧迫的气氛顿然一泄,而聚集在周围的前杭州旧部,也不由自主侧身的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过路,任其将钱具美拉就往西门而去。
“多谢了,该是我御下无方。。只是他们,,”
钱具美这才鬆了一口气,又对着刘继威犹豫道。
”老钱,顾不上这些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了。。”
刘继威亦是无奈歎声道。
“先和我聚集些可用的人手,想办法冲出去多少是多少了。留着有用之身才好再图将来了。。”
这时候,城外举着各色器械掩上城来的那些土团、镇兵,却是纷纷停下来脚步来;而相继转头望向了自己的后方。在那里隐隐响起愈演愈烈的厮杀声来。
“怕不是援军已至了?”
正在重新换过一身破碎甲衣的钱具美,却是不由福至心灵的对着刘继威道。
“还请刘校尉助我一臂之力,都是过往比肩的兄弟,能够从歧路上多拉回来一些是一些了。。”
而在瑞安城成不远处飞云江口的渔村码头上,也人声鼎沸的聚集和停靠了许多小舟和划子。而在江面上的海舶船团当中,还有更多满载着人员和物资的小舟被相继放下来。
包着头巾身穿木棉布扣夹背衫的大都督府商椎局,南海路的外域主事孔利落,也随着一艘稳稳靠岸的小舟,而徐徐然登上了这处渔村中用预置木桩和横板,临时铺设出来栈桥上。
随后一群肤色不同却统一穿着“义从”字样布衫的精壮武装头目们,也纷纷围拢了上来对着他露出某种阿奉和敬畏的表情来:
“这次可是咱们这些海外义从,第一遭在中土出力和杀敌的表现机会。。也事关大伙儿能否在中土入籍落户的机缘。。”
孔利落冷着脸对他们训示道:
“哪个敢给咱掉了链子、出了纰漏,那就莫怪我埋了他全家、全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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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王宣教了!这可是三等嘉奖,可以当下折变成十亩的授田配额,或是在迁转之际,作为优先资序的加成啊。。”
与此同时的钱塘城内,作为选调往普查队协力的成员之一王延寿,也有些满脸懵然在领队拍着肩膀的讚许鼓舞下,收下了表彰通知书。
仅仅因为他在关于太湖周边蚕桑业和丝织品的地方调查当中,以相对精准翔实的报告而脱颖而出,尤其是针对其中豪门大姓所掌握经营和生产流程的评估,被那位大都督专门点了名。
然而,这却要感谢他早年曾经随着家族中远支族人,专门采买河北的魏洺、河南的申光等地丝帛,贩卖到代北云中相邻塞外去的经历。
因此长时间下来,对于各种绢、褐、布、缅、纱、绫、罗、锦、绮等织物,以及每种之下又有许多不同的品种,比如级锦、大锦、经锦、纬锦、软锦、大张锦、杂色锦、半臂锦以及瑞绫、白编线、鱼口绫、绯绫等,都有相应的了解。
只是当他拿到伴随相应嘉奖的实物奖励——五匹湖绸的代卷之后,还是不免一番百感交集的心思翻沉。因为他在家族中做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拿到过相应的奖赏。
但是来自两者之间的感受,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河东之地虽然号称表里山河,但是其中王氏生息繁衍所在的太原境内,却是有名的地狭人多;
就算是号称阡陌纵横数百里,连州跨县皆有田产的晋阳、祁县两支王氏,也是族人众多而分摊到具体支族、分房的人头上,就不见得多少了。
因此,身为大多数王门子弟的毕生之愿,也就是在本家的荫蔽下,置办一份足以传世的田土而已。但在这里只要肯稍微认真做事和有所成就,田地、房宅和各种配套的福利手段,就像是唾手可得一般的。
他也忽然有些愈发理解,那些原本对太平军还是深为戒惧的贫寒士子或又是地方豪姓的旁支子弟,在自愿或是不自愿的加入其中之后,就很快捐弃前嫌而不惜死力的心态转变了。
因为,也唯有太平军能够打破过往朝廷和宗族,限制在他们身上的藩篱和桎梏,而在更加合理的规则和制度之内,让大多数人通过努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就是世间最大的公平和义理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