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克死三个皇长孙的白虎精

提到宰相千金的婚事,外人男子全都不便插嘴了。柴璎珞叹息一声,放开一直扶着的裴夫人,上前将魏叔玢从地面拉起来:

“这么冷的天,可别在地上坐久了……”

魏叔玢的腿还是软的,身子在发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倚靠在柴璎珞身上,耳中嗡嗡作响,听她用清脆有力的声音说:

“世间儿女婚姻,全由父母尊长作主,那是礼法所在,自古如此,不可违逆。父母自然也都是一心一意为儿女着想,只盼儿女婚后幸福和睦,再无其它私心杂念。这样定下来的婚姻,桩桩件件全都美满妥当,外人无可置喙。”

“私心杂念”一语其中的讽刺意味太过明显,魏叔玢看到父亲都难得地老脸一红,母亲更瞟向自己,神色歉疚。一时间房中似乎如雷般轰响着几个字:

崔氏女!五万绢!崔氏女!五万绢!崔氏女!五万绢!

魏叔玢忽然明白柴璎珞为什么肯冒着得罪宰相的风险,插手别人家事救助自己。这样被父母独断专行安排婚事,对她来说也是切肤之痛吧……但现在当然不是有空想这个的时候。

别人再怎么明帮暗助,能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还是只有自己。

“叔玢忤逆不孝,未报尊亲养育之恩,私逃出门辱没家风,罪无可恕,”魏叔玢忍着泪扬脸向父母说道,“耶娘若一意将女儿嫁入程家,那我也无可抗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报双亲就是。只这一颗心还是自己的,手脚还听自己使唤,刀子剪子绳子井……有一样就够。”

她自己的婚姻,自己作不了主,至少能作主自己的生死?

意料之中地,父母又是一阵喝骂。魏叔玢低了头不言语,也懒得再认真听。今天实在是太漫长的一天,她只觉疲倦入骨,全身已经散了架。

房中的人大概都跟她差不多。此刻应该已过子时,身怀六甲的裴夫人更显筋疲力尽。等魏征骂过这一波住口,倚在墙角的吴王李元轨淡淡道:

“小娘子志节可嘉,也很会赶时候。临汾县主薨逝,有司须得备办仪仗,依礼为县主发丧。小娘子若一意轻生,不妨抓紧行事,说不定还能落个‘为旧主之女生殉陪葬’的名声,比被父母逼婚而死好听得多,魏相脸上也甚有光彩……”

…………这也是人说的话?

“十四舅,你这么说可太不象话!”比小舅舅还年长几岁的女道士蹙眉斥责。

到底还是柴家阿姐向着我,魏叔玢安慰地想。

“——玢娘如果出了事,怎么会被认定成殉葬呢?那明明更象是畏罪自尽啊……”

畏——————

“说的也是,我糊涂了。”李元轨难得认了错,话声还是冷冷的,“当年大哥——前太子建成薨逝,魏公是东宫旧臣,素来以清白忠节自许,都未有生殉之议,哪里轮得到小娘子舍生取义?”

讽刺毒辣到这地步,魏征终于忍不住了,“哼”一声用力挥开袍袖,转身大踏步出门,愤怒的脚步声连串走远。

裴夫人也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向柴璎珞等人弯弯腰,追着丈夫出门而去。

于是……魏叔玢这算是暂时从父母手中逃脱了?

呜地一声,她又哭出来,也不知该算喜极而泣还是心酸难当。

柴璎珞搂着她安慰几句。此时夜已经太深,各人本来都在感业寺里安排了度夜下处,事体既然暂告一段落,便相互道别出门回房,魏叔玢自然只跟着柴璎珞。

主事女官歇宿的卧房离东厢不远,柴璎珞招呼着“阿玢你就跟我同榻迷糊一会儿吧没一两个时辰也就天亮了”,二女走进屋子,下人忙上来伏侍她们洗漱卸妆宽衣。

房里暖炉烧得很热,柴璎珞先让魏叔玢除衣上床卧好,自己才脱卸衣袍,昏暗灯烛下,她雪白胸脯上那一点殷红胎斑分外耀眼。

魏叔玢侧躺在里床,拉好衾被,偏着头看她更衣。那一身宽袍大袖的女官礼衣脱掉后,女道士丰腴起伏的身体曲线暴露无遗。富贵人家子女从小衣食充足,往往长得高挑白嫩,这二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身高更是出众,不亚于平民男子,而且手臂双腿修长,举止轻捷优雅,真是个出色的美人。

可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嫁人成婚。

只着中衣散挽一头黑发的柴璎珞走了过来,上床躺下,笑问魏叔玢:“看着我想什么呢?”

魏叔玢有点不好意思,待她盖好衾被,伸指戳了下她胸前锁骨下方的红斑:“璎姐,你的小字就是由这胎斑来的么?”

“可不是吗。我娘颈子上也有这红斑,我外祖母穆太后也有,虽然大小形状位置都不太一样,可看上去真是血脉相承。所以大业八年我娘回本家生产,产下我以后,外婆抱起来,一眼瞧见我颈子,就大笑说‘这传女不传男的戳记又来了,这回变成了观世音菩萨的璎珞串啦’……”

柴璎珞实在太累,在枕上跟魏叔玢聊着天,语声越来越含糊。魏叔玢不忍再扰她,停止应声,果见她很快沉沉入睡。

魏叔玢却睡不着。她也累,还更伤心焦燥。满腔凄然自怜当中,又夹杂对柴璎珞的感激和对将来的绝望。这次算是把父亲得罪狠了,难道此后终生没法再回家了?

她才十五岁,真的下决心从此在道观里修行炼丹、不问世事,跟这女道士学医著书?

好象……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前景?

静静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女道士悠长的呼吸声,感受她年轻躯体散发出的温热,魏叔玢心绪渐渐平定。

这情形,倒有点象她和好友苏令妤在紫虚观里留宿过夜一样。

柴璎珞主持的紫虚观,和感业寺一样,也座落在禁苑里。每次开女学社,所有参加者都得出城进苑,路途遥远,讲论时间长些就会赶上夜禁,当天回家困难,所以紫虚观里也长年备有客院客房,供人留宿。

侍中魏征与秘书丞苏亶是通家之好,两家夫人女儿如在女学社里留宿,魏叔玢必要和苏令妤同榻,两个少女晚上说些知心的悄悄话。说起来……紫虚观主柴璎珞的婚史,就是苏令妤某晚聊天时向她讲述的呢。

忘了是谁先提起“听说皇后也要来女学社听讲论顺便选太子妃”,当时还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苏令妤,笑说“上真师助皇后选妃不知是什么心情”,见魏叔玢懵懂,又说:“上真师原本是内定的大唐太子妃,你不知道?”

魏叔玢确实不知道——后来想想她就明白了,事涉前东宫太子李建成,她自己家里,是对这些事颇有些忌讳的,所以没什么人会跟她说。

苏令妤本也不是爱传闲话的人,禁不住魏叔玢一再好奇追问,在枕上压低了声音,向好友娓娓道来:

“太上皇的元配窦氏夫人,如今追封为‘穆皇后’的那一位,去世得早,没能等到建唐开国。大致在她去世前一二年,她亲生的第三女——也就是后来的平阳公主——回娘家生产,生的就是头胎女儿柴璎珞。就这么一个亲外孙女,窦夫人自然喜欢得不行,那时太——前太子建成的大儿子也有四五岁了,窦夫人就做主给两个孩子定了亲,要外孙女做唐国公家冢孙妇。”

这等亲上加亲的事,当世甚属常见。魏叔玢刚刚会意,又觉得不对:

“前建成太子的大儿子,怎么会开国前就四五岁了?我之前听说,武德九年宫变后被斩杀的十个小王子,最大的才不过九岁呢?这年龄对不上啊。”

“前太子开国时年已二十九,你想,那年纪了,又是唐国公世子,之前怎么可能还没娶妻生子?”苏令妤娇柔的声音里有着悲悯,“说来也是人间惨事。太上皇和当今天子在太原起兵,前太子只带了四弟前齐王,从河东老家私逃到太原,其余家眷全被隋官抓住送京。太上皇举兵一路克难,攻打这长安帝都时,长安守将卫玄骨仪阴世师等人,为表对隋忠心、坚将士守城之志,将太上皇幼子弱孙一并在城头斩杀,连李家女眷也没放过……”

魏叔玢打个寒颤:“幼儿女眷都杀了?”

“是啊,乱世人命如草,谁还管什么律法!”苏令妤叹道,“前太子几个儿女,正妻姬妾,那一回全没了。太上皇本来想按追封三郎五郎的仪制,也给几个可怜弱孙封王,倒是前太子力辞不可,说了一通年幼未成人惹祖父伤怀不孝等等道理,从此只当那几个儿子未生过。柴家小娘子的婚约自也没了。后来前太子又纳了如今的郑娘子为妃,武德二年生子,太上皇欢喜得很,又是这给长子长孙取名‘承宗’,又以龙兴之地封他‘太原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期以皇太孙待遇了,将来要传大位给他的。”

“柴家小娘子,又许给了承宗太孙?”魏叔玢问。

“不错。大唐开国,平阳公主在关中起兵响应,立有大功。因她是女流之辈,建朝后只能封公主多赏金帛,不得再一展才具,她常自郁郁,又是正妻元配唯一的亲生女,太上皇对她也加意宠爱。柴家小娘子虽比新太孙大几岁,可是越长越伶俐俊俏,日日承欢外祖父膝下,谁看都觉得未来的大唐皇后非她莫属。没想到这一桩婚约续订没有多久,承宗太孙只长了两三岁,就……一病而殁。”

“啊,”魏叔玢呆了一下,“连接两次……这该有忌讳了吧?”

“是啊,”苏令妤叹道,“柴家小娘子也是可怜,她又有什么罪过?可自承宗殁后,说她命格太硬是克夫白虎精的话,就在宫内宫外流传开了。前太子那时也已生了数子,承宗没了,下头最大的儿子是安陆王承道。但承道不是正出,郑妃生的河东王承德排行靠后,将来建成继位,太子该是皇后嫡子承德才对。那跟柴家这婚约还要不要续,续给哪个儿子,几年间一直折腾不清……这就到了武德后几年。”

一提到“武德后几年”,苏令妤先住口,轻轻咳嗽了两声。魏叔玢明白她的顾忌:武德后几年,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这三位年长皇子,分府争斗,势同水火,朝廷大臣也被逼得各自选边站队,政局纷乱如麻,一举一动都能惹出风波来。

“柴小娘子的生父柴驸马,多年征战、声望卓著。武德六年,平阳公主又不幸年轻薨逝,太上皇和她几位同母兄弟都十分痛惜。前太子若毁了与柴小娘子的婚约,于情于理于势,都不合算。”苏令妤叹一口气,“那时又传出秦王妃私下为长子——现太子承乾求婚柴氏的流言。东宫那边一着急,定下为安陆王承道续亲,也就还是建成的长子来娶平阳公主独女。这婚约听说也经过了太上皇点头,但毕竟忌讳多了,一直都没正式下定过礼……就到了武德九年。”

武德九年六月,太子李建成的庶出长子也好,正出嫡子也好,反正都被他们的二叔李世民一锅全烩。柴璎珞第三次克死未婚夫,三次全是大舅建成的存世长子。

“然后柴家小娘子的婚约么,还没算完。”苏令妤摇了摇头,“武德末贞观初,国内动荡,突厥人长驱直入打到长安城外,前太子旧部各地蠢蠢欲动,民间又有流言各高门大族要拥戴太上皇复辟,连年天灾,饥民流散——反正是内外交困。那几年柴驸马是掌着禁军的左卫还是右卫大将军,今上刚登基不久,加意笼络,大内就传出消息,天子要把柴家外甥女许给长子承乾,册为皇太子妃。”

魏叔玢已听得呆了,万没想到那年轻的女道士竟经历过这么多次许婚求嫁风波。苏令妤轻轻叹息:

“平阳公主和秦王都是窦太后亲生,带在身边一起长大的,姐弟俩本就亲近。秦王隋末在京娶妻长孙氏,平阳公主曾出大力,也与长孙妃十分情好。开国之后,东宫的郑妃等都是新纳,与平阳公主不很相熟,两家又早早订亲,公主不好带女儿老往东宫跑,倒是去秦王府串门更多。秦王与长孙妃自也喜爱小外甥女,所以武德末年,一传出秦王要纳柴小娘子为儿妇的消息,东宫立时就信了。那消息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否则到贞观年,秦王已登天子位,为什么明知柴家一娘已连克三夫,却仍要嫡长子娶她?”

“今上……不大相信什么命格克夫的说法吧?”魏叔玢只能这么想。

苏令妤摇摇头:“灾疫乱世,再怎么不语怪力乱神,对这种事也是忌讳的。太子乃是国本,哪能用来冒险?那定婚消息也就传扬了一阵子,后来听说倒是柴小娘子——贞观元年她已经十四五岁啦——自己向天子皇后固辞这婚事,又坚请出家入道,还闹出了事来,最后太上皇和天子都允准其请,给她发了女冠牒,还将禁苑中的内道场紫虚观给她主持。”

“原来如此,”魏叔玢点头叹息,“那么将柴家小娘子纳为皇太子妃的动议,自然也就取消。太子的婚事,一直耽搁至今,皇后倒要上真师来帮着选择儿妇,也是难为她了……”

当时她和阿妤在夜间床榻上喁喁闲聊,都只当那是遥远的别人家故事。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宫中令旨下来,竟然是选中了苏令妤为皇太子妃。

自那之后,魏叔玢也没再与苏令妤见过面,只随着母亲在东宫大婚入贺时,远远望过一眼。那个被繁复翟衣和花树冠重重压覆的苗条身影,与她心目中留存的好友模样毫无重合之处。

东宫大婚后不到一个月,前太子李建成遗下的长女也自出嫁,却在婚礼上生出这场惨祸。柴璎珞不但“克死”了自己的三个未婚夫、大舅的三个长子,这下连大舅长女兼大弟新妇也一并“克死”了。

而今魏叔玢就躺在这个白虎精身边,听着她深沉悠长的呼吸声,却只觉得安全温暖地被保护着,终于也朦胧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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