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魏征欲斩龙

“此案干系甚重,非得魏卿出面料理不可!”

“臣忝职门下,庶务繁多。又兼年老昏眊,目疾愈重,去冬患风,行走不便。腹中寒胀满,腰痛不可顾,喜喘喉痹,头额时眩,身热心烦,气逆呕唾,舌卷口干,胁中暴逆,呼吸气短……”

魏叔玢静悄悄立在皇后寝殿的大屏风后,听父亲略喑哑的声音背诵医书。不用眼看,她也知道父亲此刻定是硬着颈项举笏回奏,满面都是“这莫明无聊的查案差使我才不接”神气。

想想也是,如今他魏玄成公已检校侍中、为门下省首长,日常公务是审核天子诏敕,见圣旨上哪有不妥可直接提笔涂改、打回重拟,他不签名诏书就不能发出——这是多重的责任、多大的荣耀?相比之下,天子一个外甥娶妻、侄女横死的小案子,也要劳动宰相来亲自查审?天大的笑话。

就算不是“小案子”吧,事涉宫闱,有殿中省管着,又涉宗室,有宗正寺主官,非要闹到外面司法狱吏这边来,还有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判官,怎么看都八杆子打不着他魏侍中。天子是觉得他太闲了?

“卿前年评理尚书省滞讼,颇存大体,以情处断,积案苦主嫌犯无不悦服。”皇帝试图跟魏宰相耐心讲理,“此案事涉前太子孤女,又涉中宫皇后,处置不好,就是流言漫天人心动摇,不可轻视哪。”

“启奏陛下,流言此类——”

“且不论公务,只说私情。”皇帝及时打断魏宰相关于“如何看待处置流言”的长篇讲论,“魏卿武德年间曾事隐太子,深怀节义忠烈。如今隐太子孤女殒命,卿能坐视不理,忍看旧主骨血沉冤不得昭雪么?”

天下人皆知,魏征是以“前宫旧臣”身份被当今天子破格重用的,君臣二人均从中受益良多。既然沾了人家亡父的光,又怎么好意思对可怜小娘子之死无动于衷?

“臣年老昏眊,目疾愈重,去冬患风,行走不便。腹中寒胀满,腰痛不可顾,喜喘喉痹,头额时眩,身热心烦,气逆呕唾,舌卷口干,胁中暴逆,呼吸气短……”

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只能复读,魏叔玢觉得父亲的气势弱下去了。此消彼长,皇帝的语气强硬起来:

“行了行了,公尊体不适,自去秋开始,不是准卿告假,三日才到省视事一次么?调养了一冬,我看魏公如今红光满面,方才进殿步履也甚轻捷,说话中气充足,一口气背出一串症候也不带断挫的……”

父亲去年秋天开始告假,魏叔玢自然是知道的。那主要是因为天子君臣动议出兵吐谷浑,魏侍中一向反对劳民伤财出境征伐,这回的谏止又不奏效,大军既行,中书门下忙碌,他心里有气告病,皇帝也就打蛇随棍上地准他三日两休沐,下余一天到门下省处置处置民政,军务不必插手了。

算起来这等优厚待遇已持续了三几个月,公务清闲,俸禄照拿,他魏宰相真以为贞观朝会有如此好事?

“臣腹中寒胀满,腰痛不可顾,喜喘喉痹,头额时眩,身热心烦,气逆呕唾,舌卷口干,胁中暴逆,呼吸气短……”

“好好,好好。命卿查案,自然只是坐地审卷,辨析疑点,体查人情。玄成公这一把年纪了,难道朕是那等昏暴人主,会逼着堂堂宰相自降身份,混同流外小吏一般东问西探?凡需跑腿累身细务,自有子弟服劳——”

皇帝开始讲述这个查案差使的人事安排,特意强调有一位亲王、一位天子甥女给魏宰相当副手。不过魏叔玢觉得这没用,果然父亲又找出许多理由来推辞,态度还挺坚决。

至少父亲也没好意思说出女儿逃婚卷入此案、为抗父母自承杀人的事来,大概实在丢不起这个脸……魏叔玢正心虚着,却见屏风后,长孙皇后向柴璎珞举手一招,女道士会意地点点头,走出了屏风外。

“魏公万福。皇后有言,命某转达。”

屏风外立时鸦雀无声。

“皇后知魏公为难,特此陈情致意:临汾县主莫明暴毙,事属离奇,必有小人私心揣测其为叔母逼死。此案大碍皇后清誉,众口铄金,谣诼可畏,主上借重魏公直声正气,皇后亦深为倚靠魏公胆略。案发禁中,追查避忌必多,皇后伏请主上特降手敕,准魏公及吴王持以出入宫省,调动各司。上询天子,下审宫人,唯以求索实情为要,万事无讳。唯有如此,才能还中宫清白,取信于天下!”

一席话说完,屏风外传来衣裙拂动、挽纸磨墨的声响。屏风上也映出晃动的影子,看姿势,是柴璎珞跪坐在屏风外的御书案边,为皇帝准备笔墨,一副“陛下快给我写手敕阃令已出你还磨蹭个啥”的架势。

“皇后有令,魏征不敢深辞。”懿旨果然待遇不同,魏宰相的语调也谦和多了,“臣剖心直言,前宫之女虽微不足道,却是天家骨肉,此案可能牵连深广,上至大安宫太上皇,深至后宫皇子妃主,广至……”

魏征停口,深吸一口气:

“广至九年六月之事。臣死罪,只怕此案追查下去,会翻出许多陛下与皇后也不忍听闻之阴私,因此斗胆进谏,这一案,还是不查的好!”

魏叔玢一惊,她虽知父亲胆大,可没想到竟敢这么公然提及“玄武门之变”,还直指“阴私”,简直就是当面骂皇帝夫妇不地道了。屏风外自然也更安静,众多在场人似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正在写手敕的天子开口,语气冷静:

“这话奇怪。九年六月,朕于玄武门手刃亲兄,这等逆坏人伦的惨事,也早就明诏天下,还有什么暗室阴私能令朕不忍听闻、不敢公示?玄成公既如此说,那倒必须得好好查一查了!”

他在纸上书写的声音也急了起来,似乎脾气被撩起,唰唰几笔写完手敕:

“公若怕我夫妇掣肘,朕这就与公约法三章:不过问细务、不袒护亲眷、一查到底唯公言是听。立字据为证!”

衣裙环佩声微响,似是柴璎珞的影子起身,拿了手敕送到魏征面前。魏征却不应声,片刻后,又开言道:

“臣万死,仍要请皇后应允一事。”

“玄成公请讲。”皇后在屏风后应答。

“此案蹊跷,又直接牵连国母。臣若查究至山穷水尽之处,请准臣单独谒见皇后,奏明原委结案退出。”

“这自当由圣上裁断。”素以“不干政”著称的长孙皇后一口挡回。

“臣愚昧,只怕未必如此。彻查此案,必然冒犯良多,还请陛下皇后为臣属作表率。试举一例,如前所说,临汾县主夜晚暴毙前,曾与皇后关门密语。这一席密语,恐怕就是查清案情的关键。皇后能否坦诚告知,都与侄女说了些什么?”

这也是从昨夜案发至今,不时盘旋在魏叔玢心中的问题。她站在火炉床旁边,只能看到皇后闭目沉思的侧影,长睫毛在眼下不断颤动。

父亲这话问得其实很无礼,可理解为“既然叫我查案,那我第一个要讯问的嫌犯就是皇后殿下你——如果你不回答,这差使我也就不用接了,直接摔笏走人。”

而皇帝既没出言阻止,就是默许他如此放肆。想必此刻大屏风外,包括天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支起了耳朵注视屏风,等待着皇后的反应。

沉默了几个心跳的时间,皇后轻叹一声,向侍立在殿角的宫婢招了招手,那宫婢轻手轻脚上前俯身,听皇后在她耳边低语。

魏叔玢站的位置离皇后不远,但她也只听清了“海陵”“交好”两个词,其余满头雾水。

海陵……是说前齐王李元吉么?

太上皇元配穆后窦氏亲生的最少子元吉,大唐开国后封齐王,武德末年与长兄建成结盟共抗二哥秦王世民,九年六月庚申被双双诛杀在玄武门,以谋逆罪废为庶人。后来建成又被追封为息王,谥曰隐;元吉被追封海陵郡王,谥曰剌。魏叔玢偶尔听人提到他们二人,大都以“息隐海陵”甚至“前宫二凶”来指代,比柴家姐弟“大舅四舅”的叫法要谨慎得多。

宫婢听完话,和方才柴璎珞一样转出屏风外,向天子告个罪,随后一阵低语声,想必是单独俯在魏征耳边,传达了方才皇后的叙述,因为屏风外随即传来魏征一声“臣谢皇后。”

大概魏侍中这也算应下了主查这一案的差使。皇帝的语声比先前宽慰了些许:

“玄成公既应允操劳……”

“陛下且慢。”魏征打断了他,开始问驸马柴绍:“有一事要请谯国公指教。禁中感业寺,自贞观后,某未再去过,不知寺院内外的防卫是如何布置的?外人可能趁黑夜杂乱时轻易混入?”

这就开始审案了么……魏宰相果然办事果决。柴绍很配合地答道:

“感业寺为原齐王府,地处禁苑中,无宫墙遮护,易受北敌渡渭冲击偷袭。因此武德间兴建时为王府时,即筑有高墙、角楼,王府番上卫队防卫严密。贞观后,息隐海陵二王妻女入居,转由禁军屯营巡逻护卫,卫士人数虽减少,王府规制却也缩减,需看守的院落不多,立一角楼上即可见全貌。昨夜婚礼某虽未至,想来外人要从侧后三面高墙上趁乱翻入,还是极为困难的。”

柴驸马自贞观初至今一直身领禁卫大将军职事,熟悉宫禁布防,说来头头是道。吴王李元轨的声音也响起:

“信之刚释褐时,曾在北衙屯营番上,似乎当值过感业寺守卫岗。”

这是说他那高壮侍卫杨信之,刚入仕途时做过禁军卫士,也曾在感业寺外站过岗。魏叔玢想起自己初入感业寺,就注意到寺院有高大的角楼,上面卫士铠甲鲜明,想必杨信之也是上过那四座角楼的。

果然听杨信之答道:“某上过角楼值守番。寺里平日只有正殿和东西跨院有人行动,白日里,连小儿眉目鬓发也看得清楚。晚间黑暗,不过墙上都有荆刺,攀爬不易。”

魏征沉吟道:“某因听闻,近期京城内外有吐谷浑人出没,故有此一问。如此说来,不大象是外间凶徒趁乱潜入感业寺、杀人作案。”

“确实不太可能。昨夜婚礼上并无此迹象。”新郎官柴哲威确认。

“那么临汾县主若为自缢便罢,如是他杀,这杀人凶手不是藏在迎亲队伍里,就是在观礼命妇群中,再不然就是……原本居住在寺内的二王妻女婢侍了。”

已接下查案任务的魏宰相再次向天子陈情:

“此案所涉人员,有吴王一般的天潢贵胄,有高官贵戚家命妇,还有息隐海陵二王妃这般身份特殊者,臣——”

“便宜行事的手敕都写了,皇后都让卿盘问交代过了,”皇帝陛下很不耐烦地打断他,“要去哪里、要盘问谁,公专断自行即可,何必事事都再请旨?天也不早了,我得去大安宫拜见太上皇。姐夫你们一起来,还有十四弟——”

皇帝语声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十四弟,昨晚是你主婚送一娘出阁?这差使怎么派给了你?”

陛下你是刚想起来这事不对头么……魏叔玢想到昨晚在一娘闺房里,父亲魏征就喷过李元轨“你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你就一身吉服跑出来主婚送嫁”……看来这事,连皇帝都不知情?

昨晚是柴璎珞替李元轨解围的,今天还是她,轻车熟路说了两句“大安殿所出太上皇口敕,十四舅也不知其中究竟”,皇帝也就不再问了,转向杨信之,语声略带笑意:

“倒有一阵子没见杨家外甥了。算来你跟吴王也有三四个月了吧,怎么十四郎没见长壮实些,你倒是越来越肥了,信之?”

杨信之对答得很流利:

“回禀陛下,臣谨遵圣敕,天天跟着吴王给煮饭盛饭。就是吴王食量太小,一顿吃不上半数就饱,下剩的又不能倒了,臣只好拿过来自己吃……”

想到外面那两个少年体型的鲜明对比,魏叔玢险些笑出声,看皇后也是拿手巾掩着嘴在笑。屏风外,天子大笑一声,应该是向着李元轨说:

“你这小子,这可算抗旨不遵了!”

李元轨含糊答了句什么,他的异母兄长就说:“你也跟我进大安宫去,自己跟大人回说——唉……”

突兀的一声叹气,将外间本来轻松起来的气氛又压抑下去。算算这时候,他们本来应该带着那一对新婚小夫妻——太上皇长孙女李一娘和孙女婿兼外孙柴哲威——去拜见祖父天子的,如今,大概得在路上对好词,怎么解释小新妇的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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