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血海深仇

“奴婢不是昔娘——临汾县主的乳母,是保母,但也从她三岁丧生母之后,就到她身边服侍照料了,这么多年从未离过她身边……”

贺拔保母的双眼红成了一对桃子,满脸疲惫浮肿,声音嘶哑而绝望,但好在还肯说话。柴璎珞先问“你为什么要吞掉那玉指环,”她一口咬定“那是别人用来栽赃、毁损县主清白名节的灾星,让它带走奴婢一条贱命算了。”

李元轨愤怒的哼声从屏风后传出。贺拔是当着他的面吞掉了物证,这高傲的少年王子防夺不及,想必十分挫败。但事情明摆着,保母确实是不在乎自己死活才敢这么干,他也没什么办法。难不成真要杀人剖尸取物证?

“一娘的清白名节,不取决于那什么指环,取决于你是否老老实实回答我问题。”柴璎珞冷冷地说,“此案轰传朝野,上达天听,你以为你吞了证物,它就能消失了?”

贺拔跪在地下的身子挺直了些:“上真师请问。一娘和奴婢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

魏叔玢一直觉得这保母的气质略挑眼,此刻虽然形相狼狈,却仍没有方才那侍婢阿洛那种畏缩无知的奴婢相。柴璎珞问她昨晚都在干什么、最后见一娘是什么时候、近期一娘有什么异常等,她都一一详细回答,吐属还颇文雅。

昨晚皇后离去,命二位王妃穿戴翟衣送嫁,郑娘子的冠钗礼服都多年没动用过,懂得如何插戴的下人更少,她只能丢了昔娘先去忙王妃礼衣。等到服侍郑妃穿戴完,看东厢黑灯瞎火的还没动静,娘子命她去查看一娘妆容整好了没。她到东厢房门口,遇上杨娘子和侍婢……

说到这里,贺拔再次失声,伏地哭得一时讲不下去。魏叔玢在旁边瞧着也自黯然,不由得想起了昨夜母亲看自己那悲伤又爱怜的眼色。

昨天下午和晚上的事,众人所述都大同小异。皇后来探望一娘、二人在东厢内关门密语、一娘送皇后出门,那是众人最后一次看到她活着。晚上迎亲队伍在院门催妆劫亲时,贺拔和杨妃主婢三人发现一娘吊死在卧内。

问到一娘近期有何异常,贺拔提供了重要讯息:

“她那天忽然问我,胡祆祠是什么地方?”

“胡祆祠?”众人都是一愣。魏叔玢觉得这词耳熟,努力想了想才记起来,那不是传说中西市胡商聚集拜火、赛神作乐的寺庙么?

长安城内向来有很多西域胡商,她知道这些人大多信奉火祆教,坐车在城内赶路时也见过窗外街上有相关人物屋宇,但还从未亲身接触过那些人。李一娘一个王姬孤女,幼时在东宫也好,九岁后在禁寺里也好,她从哪里听说的胡祆祠?为什么会对那玩意感兴趣?

“她这些年可曾见过胡人胡姬?”柴璎珞也奇怪地发问,贺拔摇头:“从未。上真师也知道,这感业寺……外人进不来的。最近一批外人,还是昔娘婚期定下后,来修葺房屋清整院子的工匠,但那时二位娘子都严密约束着小娘子们,拘管在跨院自己房里不得外出。”

至于贺拔如何回答一娘关于“胡祆祠”的发问,魏叔玢发觉这仆妇跟自己的认知差不太多,也仅局限于“西域胡商、拜火赛神”几个词。屏风外的男人也就此事追问了几句,不得要领,暂且搁下。

一娘近期的其它异状,就不太好说了。她偷偷向保母询问过自己表兄夫郎的长相性情等,然而这实属正常……也问过婚礼的诸般规程,如何迎亲、如何弄女婿、如何催妆奠雁、如何障车弄新妇、外间夫妻如何过日子、如何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等等,问完一时憧憬一时悲愁,经常自己独处一坐大半天不说话,但是对于一个长在禁寺中的十八岁少女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异样啊……

“她可曾有过寻死的念头?”柴璎珞直白地问。

贺拔沉默了好一阵,答话声气微弱:

“她没有明说过,可我总觉得……她是说过厌倦这种日子的话,也说过‘出嫁以后又能好到哪里去,我一辈子都是逆贼之女’……而且她生母,就是……女儿性情如果随了娘……”

“她生母?”柴璎珞追问,“当年是自杀的?”

屏风外传来杯案翻倒声。

“奴婢不很确定当年实情,”贺拔缓缓地说,“只是在昔娘身边,这些年听下来的风言风语,说当年——前太子刚入主东宫那一二年,秦王妃率先生下皇长孙,太上皇大喜之下,赐名‘承乾’。东宫这边着了急,那时郑娘子和昔娘的生母都有身孕,宠眷也相差无几,前太子盼有嫡长子,许诺谁先生下儿子就册谁为正妃。昔娘先落草,却是女儿,郑娘子一举得男,从此稳坐嫡位。昔娘的生母气嫉太过,变得有些疯疯颠颠,自然失宠,又过两三年便无声无息地死了,连个封号也没得。”

“原来如此,”柴璎珞沉吟,“你是觉得一娘性情随她母亲,容易想不开?”

“她还小,安静幼稚胆怯,不大爱说话,有什么事都自己在心里想。昨日下午,又不知皇后跟她说了什么,送皇后出门时,我看她眼睛红得厉害,脸上脂粉都让眼泪冲残了……”

“这事跟皇后说话没关系,”柴璎珞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一娘若有死志,那也是早早就立下了。你知道一娘写了遗书么?”

“遗书?”听这惊讶语气,显然贺拔不知道,“奴婢不知……她都写了什么?”

遗书文字不长,柴璎珞很流利地背诵了一遍。魏叔玢有点担心,她是看过那封遗书很多遍,觉得不难懂,不过……贺拔氏一个奴婢下人,按理说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她能听明白?

抬眼一瞧,就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位县主保母。她也用不着别人解说,听到“痛弃慈亲鞠养”,眼泪又开始掉,“盛世清平人间乐业”时已泣不成声。魏叔玢默默想,也许一娘写下“慈亲鞠养”时,心里想到的并不是嫡母郑妃,而是这位保母贺拔氏呢。

当然,前提是……那遗书确实是一娘亲笔所写。

“贺拔氏,”屏风外,父亲魏征忽然出声发问,“你可是神武尖山贺拔家的人?”

保母一怔,低眉回道:“奴婢身入贱籍,辱没祖宗,族氏不提也罢。”

“这倒不必。乱世多变故,家族起落,非妇人女子所能左右。近几朝风俗,高官重臣谋逆,女眷没入掖庭。宫内教养皇子公主,多喜选择这等籍没士族妻为保母,教以文书礼仪——敢问贺拔娘子,夫家贵姓?”

保母这回低头许久,才回复:“姓骨。”

柴璎珞和魏征都“哦”了一声,魏叔玢却不明所以,不觉又将头脸伸出步障外,眼望柴璎珞求教。女道士想了一下,缓缓讲出来:

“天竺人骨仪,在隋为刚鲠直臣,大业年间拜京兆郡丞。太上皇举义,领兵围攻长安,骨仪与卫玄、阴世师同心抗拒天兵,为表心志,掘了关中我皇家祖坟,杀太上皇儿孙多人。京城破后,三家丁男被前太子建成监斩于朱雀街上,女眷幼儿没入掖庭。”

魏叔玢恍然。这就是父亲方才所说,贺拔氏既曾经是高官贵妇,知书达礼,没入掖庭之后,便被选拔为皇太子之女的保母。然而——然而她其实与一娘的父亲有着全家被杀的血海深仇……

这身穿粗麻布衣的仆妇,眼角皱纹密布,一双被绑在身后的手也是皮肤皴裂、骨节粗大,显然这些年劳作辛苦。倒回十八年前,她却也曾像柴璎珞和自己母女一般,是在奴婢服侍下养尊处优的贵家娘子。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夫家公翁郎君等全掉了脑袋,她被贬为奴婢任人践踏。这样的仇恨,足够让她耐心隐忍,直等到出嫁前夜,在仇家长女满盈希望之际,以一条披巾缢索勒断她的性命,也顺便为这大唐王朝再抹上一片血腥?

“奴婢确实曾为骨仪儿妇,”贺拔开口承认,“大唐开国时前太子监斩的骨氏男丁中,就有奴婢的亲生儿子。可这都是命,奴婢没想报复,更没想过报复在昔娘这可怜小闺女身上——”

“当真?”柴璎珞冷冷问。

“前隋大业十三年,是奴婢的阿公先下手,在城头砍杀了李家那么多小儿妇女,抛尸城下。”仆妇不畏惧地直视女道士,“长安城破,隋臣族灭,前太子再杀绝骨家男丁报仇。世道如此,区区妇人女子,想太多又有什么用?上真师方才说到奴婢公翁的同僚阴世师,也是全家抄斩,阴家女儿还不是得幸圣上,生下了皇子,如今已经位列四妃风光荣宠?要说报复,怎就不怕阴妃报复了?”

她这一问,竟无人能驳,就连魏叔玢都听说过当今天子“收纳落难贵女拯救薄命红颜”的爱好。众人只听贺拔氏喃喃自语:

“昔娘长到两三岁,我就到她身边,手把手教她穿衣行礼、读书识字、缝衣刺绣。武德九年以后,这牢院里连使唤人都没剩几个,她衣食都由我照料,两人相依为命。奴婢只想把小娘子当我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教养,看着她风风光光嫁人生子快活一生,就此终结这冤冤相报的乱世怨仇……”

但命运连这点希冀,也没能满足她。

柴璎珞表情平静,眼神也清醒锐利:

“贺拔,你也不必再表白自己心念,那没用。我只问你,你昨晚离开佛殿,去西跨院为郑娘子取翟衣礼冠,又拿回来,这一去一回,可有人与你一道走?”

魏叔玢明白她这问话的意思,是要贺拔氏证明自己没有私下偷偷溜到东厢房去杀害一娘的时间。但贺拔氏摇了摇头:

“院内本来就人手不足,取衣这等事,哪用两个人一起?就是奴婢自己,独来独回,路上遇到人,天色太黑,也看不清是谁……”

也就是,她有机会去杀人。

魏叔玢默默筹算:一娘是在天黑之后、新郎进院门之前死亡的,如果是他杀,杀人者应该是与一娘很熟、她对之无戒心无防备的人,比如平时在这感业寺里居住和出入的妇女。

从杀人动机来看,郑观音和这贺拔氏都有理由除掉一娘,但郑观音一直在佛殿里,似乎没时间做案;贺拔氏算是既有动机又有时间,疑点很大。

另外有机会杀人的,是去东跨院穿戴礼服的海陵王妃杨氏,但她似乎没有理由杀害一娘?而且她全程与侍婢阿洛在一起,如果做案,也是二人联手,又一起撒谎——对相依为命的主仆来说,这倒不是什么奇事。

如果不考虑动机,有机会下手的人还很多。毕竟婚礼现场有那么多人,都在随意走动,天色又黑,离远点就谁也看不清谁。参加婚礼的人都能划进疑凶范围里,比如自己和柴璎珞……还有那李元轨和杨信之,谁知道他俩是不是也与一娘见过相熟,找机会杀了她呢……甚至父亲魏征也在婚礼上……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柴璎珞魏征和李元轨主仆又询问了昨夜在临汾县主卧室内外出入的侍婢仆妇和她几个年龄大些的姐妹,没再有什么新发现。魏叔玢躲在行障后面偷听偷看,却是渐渐站得腰酸背痛两腿麻软,靠在墙上也快支撑不住。正想着要不要不顾仪态地往地面上坐,忽听仆妇进殿禀报:

“上真师,驸马家置办的秘器已运到门外,一娘要移篑了,郑娘子命禀报上真师。”

这是为一娘置备的棺材送来了,要将她的尸首移进棺内收殓,是大事也是麻烦事,得有人在场指挥。柴璎珞闻言起身,向屏风后的魏征告个罪要先退走,扭过脸来,又向行障招手示意。

魏叔玢呆了下,才想起来是叫自己一起溜出去。这确实是机会,她掀起障帛轻悄悄钻出来,趁着父亲的视线被大屏风遮挡,看不到自己,提着裙子踮着脚尖,与柴璎珞一起鼠蹿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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