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鎏金龙马纹的双心壶。
李元轨皱起眉,隐约觉得自己以前听过“双心壶”这玩意,而且不是什么好物。
裴律师耐心地解释:“那是近世以来常用来下毒的玩意。酒壶中间有两个内胆,一胆盛好酒,一胆盛毒酒,通过壶柄上的两个气孔控制,人们明明眼见是同一壶倒出的酒水,实则两杯完全相异。这种壶做工得异常精细,比‘转心壶’更加隐蔽难以觉察。”
“怎么说?”李元轨一边问,一边想像两种双层壶的内部构架。裴律师解释:“‘转心壶’也同样有两个内胆,但是需要斟酒人转动壶身,将盛有欲倒酒水的内胆出口拨到壶嘴一边,才能转换倾出物,动作较明显。当年秦王带入宴厅的侍从,都全神警惕预防府主中毒,如果东宫的人用转心壶,未必能瞒得过他们监视……”
“是了!”李元轨一拍大腿,“那晚东宫大郡主先给柴驸马等人敬酒,柴驸马等喝下都没有异状。改敬秦王以后,明明是同一壶倒出的酒,秦王喝了却差点没命,原来奥秘就在这双心壶里!”
裴律师点头认同:“正是如此。所以此壶出井后,东宫给秦王下毒酒的事实,便昭明无误。哪怕寻不出主使人和经手人,这案子也算真相大白、可入史籍。”
“可入史籍”这话说得有点嘲讽和诛心,但也不算为过。只怕二哥他们急着翻案重查,唯一目的就是这个……李元轨心内默默讽刺了下当今天子,又想了一想:
“从案发到裴二郎你遣人从井中捞出双心壶,已过了一年多,怎么能判断那双心壶就是东宫订婚宴上所用的?也可能是一年后,宫变以后,东宫内有人见复查此案,为免株连滥刑,现找了个合用的壶丢进井里,又向查案人你们通风报信?”
“先父与某当时也想到了此点。”裴律师点头捋须,“但那金壶从井底捞起时,壶身已积了一层薄淤泥,泥上还长出了苔藻。那就不可能是几日前刚刚投进井里,它在水底确实已躺了许久。后来先父特意保存壶身上的些许泥藻没有洗净,回奏案情时当众出示,又请在场的与宴宾客辩认,殿上王公重臣宰相——还包括前东宫属臣魏征、王珪等——都未提出异议。”
李元轨还是有点嘀咕,又问:“这金壶物证,如今还能看见么?这么重要的案子,卷宗保留期是不是长些?”
裴律师思索着回答:“此案至今仍有疑点,又案发东宫、危及圣躬,卷宗和金壶、食盒等重要物证,裴某以为,不会轻易销毁,只怕仍封存在大理寺库内。吴王要复查,可去大理寺找找试试。”
大理寺少卿孙伏伽也是个与魏征齐名的硬骨头,经常为执法断案把皇帝李世民顶撞得下不来台。一想到要去找他要证物,李元轨顿时头疼,换个方向问:
“那酒壶虽打造得精巧,毕竟还得有人来使用,才能成功毒倒秦王。裴公找到了下毒用壶,执壶倒酒之人,后来找到没有?”
“没有。”裴律师摇头叹息:“正因为查不出来,某才说此案至今未真正告破。”
“当年执杯敬酒给秦王的,是东宫大郡主,”李元轨思考,“她只有六七岁大,自然不可能主导这等周密阴毒事。下毒者,当是在她身后端盘倒酒的侍奉人……”
“不错。武德八年,大理寺卿崔善为带人亲至东宫典膳局,坐地问案,要查是谁那晚为大郡主斟酒。当时大郡主身后站了两个奴婢,端杯的是她的自幼保母贺拔氏,这人好找,那个斟酒内侍却离奇消失……”
“东宫内侍怎么会离奇消失?”李元轨皱眉,“就算消失了,也应该有人记得他的姓名形貌出身啊!”
“奇就奇在这里。”裴律师回答,“后来我找了崔善为等人,当面询问,他们说东宫典膳局厨工、内坊局给使当中都无人知道、也无人听说谁被分派去为大郡主斟酒托杯。问贺拔氏保母,保母说她陪着郡主从后殿命妇宴会上出来,走到前殿,殿门口就站着一位笼冠大袖垂髭须的内侍,手端托盘,盘上放着酒壶金杯,正等着随她们进殿。保母以为是典膳安排好的,虽觉得那人有些面生,但东宫大宴,侍奉人手不足,从别处临时调来使人也属寻常,再加上她一心都在郡主身上,也就没起疑,带了大郡主进殿。那内侍将杯盘交给她,自己执壶斟酒,贺拔保母示意郡主拿杯向哪位长辈敬酒、如何称呼如何说辞……”
“她一直未发觉那内侍斟酒有何异常?”李元轨问。
“自然没有,她一口咬定整晚只注意郡主,连那内侍的面貌都没看太清楚——记得她们所站立处灯火昏暗么?后来大郡主敬完酒,保母将托盘交回给内侍,带了郡主回后殿,自此也没再见过那内侍。”
李元轨皱眉道:“这么看来,下毒之人显然就是这个内侍。东宫是坚称查无此人,说他是从外面混入的?”
“不错。东宫方面从头至尾,始终坚持这一说辞。那一晚东宫内外殿同开宴席,贵人命妇宾客众多、随员也多,确有此可能。大理寺起初查案时,还针对此人下了些探查功夫,但没几天就受敕命,以秦王犯病结案,于是这内侍的真实身份也就草草揭过、不了了之。武德九年我父子查明内情后,大理寺诸官员由此以渎职受责。”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大理寺是专职勘查案件的衙司,事发后受皇室压力仓促结案,被翻案后,当时的主办人肯定要吃挂落。但李元轨想到不久之前,长孙皇后也对他当面下令以“自杀”来了结临汾县主命案……这种事么,谁也别说谁。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又饮下一盏茶汤。李元轨再次调转思路,集中心力去想武德九年下半年,裴家父子查案时的疑点奇事:
“九年六月以后,裴公入驻东宫重查此案,获得了那个写有提示语的食具,此是破案关键。那食盒底部的字迹,后来查出是谁写的没?”
“也没有,”裴律师苦笑:“某当时也曾反复追查那写字之人。那具食盒混在大量用完待洗刷的餐具当中,是当天用完午饭后,从各殿各院收回来的,很难判定究竟来自哪个宫院。”
“当时住在东宫、由厨房统一送饭食的人很多?”李元轨问。
“很多。除了前太子的妻女奴婢集中在宜秋殿,不准随便出院走动外,齐王的妻女、两宫近臣属官有罪被诛杀之人的家眷等,都暂时关押在东宫内,分院居住不得乱走。这些人都由膳厨每日送食,食具的模样也都差不多,一日三餐送到后主人先吃、吃剩的分给奴婢,过一个时辰户奴再去取空食具……除了这些罪人家眷,东宫原有奴婢也有不少机会能接触这些食具,追查起来非常困难。”
“当时……齐王的妻女也关在东宫?”李元轨喃喃自语,眼前不觉闪过一张光艳照人的玉颜,“齐王妃杨氏也包括在内么?”
“是。杨氏分娩未久,外男不便入室,我等几次问话,都是与她隔帘隔屏风问答,倒也没有其它异状——十四郎疑心杨氏妃?”
李元轨沉吟不答。投毒的事,齐王李元吉既然嫌疑很大,他夫妻俩向来和睦亲密,杨妃很可能知道夫郎的所作所为,也由此知道那毒酒壶的下落。此案重查,她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主动给查案人通风报信提供线索,是完全有可能的……
“裴公就没怀疑过杨氏?”他问裴律师,“一开始也说了,下毒当时齐王举动有异啊。”
“怀疑……是怀疑过,却没深思。”裴律师叹口气,“十四郎没亲见那具食盒,盒底‘东宫下毒投壶井中’八个字笔体拙劣,我等都以为是粗识文字的奴婢下人所写。杨氏出身弘农高门,又由才子叔父五驸马抚养,贵为王妃,书法当高明得多。”
“此说有理,不过要造作笔迹,也不是没办法……”李元轨深思,“看来还是得抽空去大理寺调旧档,看看证物才好。”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在和裴律师谈论思考东宫毒酒案。后来又把杨信之叫上楼来,三人反复商讨折辩,也没能再有什么新想法。
李元轨本该带上天子赐他的委任查案手敕,去大理寺征调旧档,但他眼下根本不敢离开裴家庄园——一旦那张庄头打探到了他十七妹的下落来报,他不愿耽误一丝一毫时间去救人。同样,派杨信之回长安城内去调档也不行,谁知道劫持着十七妹的胡人身边有多少帮手,他这边战力本就不多,杨肉塔算绝对主打。
何况长安城内情势不明,他日前自己从大安宫跑出来时,禁苑里正闹嚷嚷地查着“行刺太上皇”的谋逆大案。主导人是太子李承乾,他正愁没处推卸责任,李元轨这一落跑,他不顺水推舟把十四小叔打成里通外敌的叛徒才怪。如果天子听信了一面之辞,将拿捕吴王的诏令下达诸城门,那李元轨以及他的随身伴当杨信之一现身,估计直接就被卫士绑送大内了,还查什么旧档调什么证物?
所以李元轨只能在渭北裴家庄上耐心等着。他已将阿沉两个小奴派回大安宫去打探消息,叮嘱他们见机行事。但从咸阳渡到禁苑的路途也不短,过了一天一夜,阿沉才只身跑来回报。倒是带了一大堆消息,杂七杂八夹缠不清。李元轨和杨信之在堂上问了他半日,总算将诸事理出一个头绪来。
“大安宫太上皇圣体如何?”
阿沉回禀:七十老翁受了一番折腾,身体更加虚弱,众人一度都担心太上皇挺不过去。但大唐开国之君自有天佑,经宇文昭仪等太妃日夜照料,御医们说太上皇脉象已稳定下来,至少没比事变前更糟。只是大安殿侍人透露,老人家偶尔清醒,睁眼就唤“阿尹”,见不到他心爱的尹德妃就流泪叹气,长此下去,怕是不妙……
“刺客夜袭的案子查得怎么样?有没有抓到刺客活口?目前认定谁是主使人?”
已排查出十几具黑衣刺客的尸体,大多在大安殿内和望楼内外,没听说有活口——尸体都是精壮的蕃胡男子,没听说有十几岁少年——尹德妃姐弟的尸体也都找到了,目前暂定为他们勾结外敌谋逆。尹拓身上、房中都搜出受贿财物,在京的尹氏家人也被抓了起来。不过听说大内和东宫对这一结论并不满意,天子对太子和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都发了一顿脾气。有传言说张士贵守宫不力,可能要被贬出京流军去赎罪,天子要另调得力的将军来接替他主管禁军。
至于东宫那边,太子应该是说了李元轨些什么话,如今十七王院吴王府内外都有禁卫看守,还逼着府中下人去李元轨常到的地方找人。主事人虽然没直说“吴王谋逆有罪”之类,只说要找他去问话,但语气神态都不恭敬,搞得陈长史等人心情紧张。阿沉是趁夜翻墙偷偷溜进府里,找人打听来这些,还差点被大安殿的人发现……
“上真师和……”
“……暂居紫虚观的那位魏征魏相之女,她们怎么样了?”杨信之笑着替府主把这句话问完,换来李元轨一记怒目。
事变第二天上午,就在十四郎出城以后,上真师和魏娘子到过吴王府——还作主收留了逃过来的刘家阿姆——此后就消失了。查案人在紫虚观和柴驸马府、魏相府都没找到那两个女子,听说也在加紧搜索寻人。
“消失了?”李元轨惊问。是象他自己一样,主动躲开了官家的搜寻,还是……被什么人强掠走了?毕竟是两个年轻美女,突然消失一般都不是好事。
“十四郎宽心,”杨信之出言安慰他,“魏娘子可能稚嫩些,上真师却向来精明能干。她二人在一起,应该不会出事。”
李元轨皱眉想想,还是觉得焦心,又问阿沉:“上真师她们,在府里或者紫虚观、柴府,有没有留人留信?瞒着官面,只留给我的?”
“啊呀!”阿沉轻打了自己一记耳光,“瞧奴婢这记性!十四郎不提,险险的就忘了!陈长史偷偷耳语给我的,说上真师叫他只跟十四郎说……说啥来着……哎,怎么想不起来……”
眼见这昏头小奴抓耳挠腮自言自语,叨咕半天想不起来,李元轨心头火起,伸手去腰间摸刀:“抽你一顿就想起来了,蠢货!”
“别……大王饶我……啊,想起来了!”阿沉一拍脑袋,“对了对了,陈长史是说,上真师她们去放火!”
“放火?”李元轨与杨信之面面相觑,“去哪里放火?要烧什么?”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说的……”小奴咬牙歪嘴地皱眉苦思,“是说上真师她们……要到哪家府邸去……生火!”
附注:提到投毒犯嫌疑人“笼冠大袖垂髭须的内侍”。初唐时代及以前,在宫中任职服侍的并不是只有女性或宦官,也有一定正常男性士人。唐代主管皇帝起居事务的机构是“殿中省”,下设“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这些机构里的官员都是士人而且大多是亲贵子弟,比如前文提到过,英公李世绩的长子李震就做过“尚乘奉御”,管理皇帝坐骑的,也会经常在皇帝身边晃来晃去,算是天子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