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清霜绝

“陛下!”唐溟见赵祯急着召见杜莱, 忙欲阻止。

赵祯虽召兰绣房老板与杜莱前来闻讯,也未必已相信杜莱就是掳走唐甜之人;再者,杜莱行事诡秘, 他能自如进来带走唐甜, 这洪福院一定有他的耳目, 没等旨意传达, 杜莱也会根据这里的形式猜出端倪。唐甜在他手中, 他只是想借唐甜要挟自己还好,若是要保全现在的地位,为了瞒住皇帝, 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祯冷峻看着他,见他虽是一味阻止, 却不说出什么缘由, 道:“唐十四, 你认为唐甜是被杜莱带走的吗?”

唐溟顿了顿,恳切道:“陛下, 掳走内子之人仓促逃走,若是能让为臣追寻,便能查个清楚!”

赵祯眉微微一跳,冷了笑道:“你既不能确定何人带走她,如何去寻?我且问你, 甜儿和杜子华到底有何恩怨?为何时隔多年他还会对甜儿下手?为何你一直不向朕禀报?”

赵祯这话里的意思, 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然而唐甜必也为他考虑隐瞒了内情。

唐溟闪过无数念头, 有如万剑穿心。

赵祯本来已有几分怀疑杜莱, 但见唐溟迟迟说不清究竟,只不停要求赦免, 心里起疑,越要追问。

“唐溟,此事还未查清楚,你一口咬定是杜莱,自己逃宫闯院之事又怎么算?你到底是要救唐甜还是想趁机逃匿?”

唐溟苦笑,转眸淡淡看了那把从侍卫手中夺来的剑,几条血迹蜿蜒,剑刃如霜,霜色色清寒,那冷光在他眼中凝结。

即使他发过誓愿,这一次还是拿起了剑。

……我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不会让你死,谁也休想害你!

从发现那香囊,狱中相见时唐甜那执着的目光,坚定的话语便反复在他心中辗转。

他知道她性子执拗,却还是……一步步到这个地步,终是自己瞻前顾后的过错。

甜儿,你为了我不顾性命,难道以为我便能眼睁睁任你以身犯险么?

唐溟转身,徐徐跪下:“陛下,那杜莱不是好人,然而多说无益,此刻最要紧的是甜儿凶多吉少,请陛下赦臣之罪,好救甜儿!”

唐溟眼眸一闪,那清冷坚定的声音在院中响起:“陛下,此事以后自有分晓,事有紧急,恕臣无礼了!”

话音刚落,他人已纵身跃上高墙,踏步飞袖不顾而去。

一时众人都愣在当场。

“陛下……”秦明忙向皇帝看去。

赵祯如梦初醒,急上前两步,喝道:“速将唐溟抓回来!”

侍卫们应声而出,然而此时哪还有唐溟身影。

赵祯心头又恼又怒,他惊觉自己似乎被唐溟欺骗了,那个温和谦谨的唐师傅,和方才眼中带着冷漠的剑客判若两人。

王德派去的小太监领着太医局的人来了,连唐恺也在其中,不过他是唐家人,未能进院中,只在院外等候。

赵祯转念一想,眉间一冷,命令道:“让唐恺进来见朕!”

雕栏画板,帐顶四角坠着流苏香囊,金红柔云绡纱帐,蝉翼般轻薄,视若无物,是绡纱之中最好的了。

若不是在洪福院住了一阵子,她并不知道这些。唐家山的人,不大有人讲究这些吃穿用度,也不会有人谈论这个。可在墨竹轩里,她也有一顶绡纱帐,浅黄色,没有这个细腻,然而也是上品。桃杏曾念叨,因她初上山中了毒,体内热毒过胜,耐不得暑,唐溟专命人从京城运来的。

唐甜再一次想念那个地方,她也不知道逃出宫的唐溟如今到了哪里。是在想办法救自己,还是先回唐家山和其他人商量对策?

她知道他决不会丢下自己不管,可她倒宁愿他什么也不管,最好不要傻乎乎真闯去洪福院才好。

琉璃沙漏中的细沙簌簌落落,在这静寂之中竟如此分明。

隔了纱帐,服了药的杜莱,人仿佛笼罩在药雾之中,白得异常的面上一片红晕,紧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那蛇奴端了药碗早出去了。

四周门窗紧闭,浓浓的药膏气使人昏昏欲睡,唐甜努力保持着清醒。她平卧着动弹不得,只能扭动脖子张望。

方才杜莱一定以为自己会抵死不说,结果她爽快说了那香囊下落,他怔了怔冷笑道:“你是打算让我回去拿,被抓个正着?”

他猜得没错,不过即使他不会去也无妨,只要那香囊被发现,他就脱不了干系。他的香囊全是专请兰绣房的来做,就算乐儿的话不足以信服,自有人可以证明。

杜莱自回到杜府就极为焦躁,双手微颤,唇色发白,冷汗涔涔,与当初她被拘押时所见的情形相似,她正欲试探,蛇奴却端了药进来。

唐甜再次看了看琉璃沙漏,又瞧一眼仰卧在红木卧榻上的杜莱。

唐甜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扫过,杜莱觉察了一般,猛地张开了眼,紧盯着她看了片刻,冷笑一声起身走到床边,撩开了纱帐。

他狭长上挑的眼比之服药之前越发幽深而不可测,精光灼灼,盯紧了唐甜,桃红艳唇微微勾起:“怎么?又在打什么主意?就算皇帝发现了,我也不过是不当这个官,你以为我要逃还能被抓着?何况还有你在我手上。而唐溟,你以为皇帝会放过他?”

他凑近些,笑得诡谲,道:“做主子的最忌讳什么?唐溟就算是冤枉的,但他为太后做事,便是对皇帝不忠。你若乖乖顺从了皇帝,他还有一线生机;可他偏要出逃,就算皇帝对他念几分旧情,也容不得了。甜儿,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啊。”

杜莱服了药便精神焕然不同,唐甜暗暗心惊,垂了眼眸,那杜莱偏不放过她,大手托着她小脸,要她正视着自己。

唐甜眼一瞪,银牙一咬,杜莱却抢先捏住她下巴,笑道:“还想唾我?你以后跟着我,可不要指望像跟着唐溟那般不知规矩。何况你若知道他本来面目,就不敢这么没有顾忌了。”

他一边说着,手上使力,唐甜只觉着下颌极痛,忍着没喊出声来,等杜莱松了手劲,唐甜小小的下巴红肿起来,那一双眼也是泪水盈盈。

杜莱以大拇指抚了抚她嘴角,水嫩滑腻,便啧啧道:“果是娇嫩,若唐溟看到岂不是心疼?”

他这般说着,那手指细细摩挲她咬紧的唇,与方才的粗暴判若两人,目光似点着的火,徐徐下移,眸色渐渐又深了几分,幽幽道:“你以为唐溟是什么人?就这么对他死心塌地?他的底细,知道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便受他蛊惑,只有我知道,你可想看看他真实一面?”

唐甜在意的不是他的言语,却是他那冰凉的手,沿着她脸颊渐渐向下,唐甜觉着厌恶,扭开脸嚷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说不定陛下已经发现了香囊,正派人来抓你!”

杜莱脸一沉,眼神转而凌厉,猛将她的脸扭转过来,在她肩胛处一扭,一股痛楚如电光蹿入,痛得唐甜尖叫起来,奈何身子不能动,无法躲避。

杜莱忽又松开了手,伏低了身,气息扑在唐甜脸上,那笑容魅惑中透着冷意:“你现在记住我说的话了?”

唐甜软软躺着,不住吸着冷气,杜莱身上浓浓的香味跟着呛入,她咳得满面通红。

“老爷。”门外适时传来管事的声音,说是皇帝传杜莱去见他。

屋内一时寂静,杜莱看了唐甜一眼,转身出去。

唐甜松了口气,忙屏息侧耳去听。此刻事情还未真有转机,不知赵祯是发现了那香囊还是因习惯召见杜莱。发现了自然好,只是让他狗急跳墙就前功尽弃了。

想必杜莱笃定唐甜逃不出他的手,因而也不是格外防备,那压低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唐甜的耳朵。

“……线报也到了,说唐溟被围之时,陛下发现了香囊……向唐溟追问当初老爷与唐家的恩怨,那唐溟有意隐瞒,只说此事由他而起,执意要陛下放他搭救唐六娘,陛下动怒,那唐溟竟杀了众多侍卫,逃出重围去了……陛下勒令唐家人抓到唐溟,不然便要治唐家的罪……”

杜莱听了似乎有些疑惑,问了什么,就听那人又道:“……陛下似乎想起老爷伏捉刺客的事,才急急召见老爷……”

最后只听杜莱道:“好了,你去吧。告诉来人,我这就去。”

唐甜在屋内听了个大概,心急如焚,奈何身子不能动。唐溟为她还是闯到洪福院去,这下弄巧成拙,赵祯当然会怀疑这件事是不是唐溟闹出来的。

别人不用担心,若是让唐家人插手,唐溟怎么办?

她脑子转得飞快。

那杜莱没再进来,屋内的药气不知不觉间散尽了。

她等得心慌,大声喊了起来,过了许久,才见那个阴森佝偻的蛇奴闪身进来。

她要他替她解穴。

“喂!你主子也没说要我死啊,他走急了没管我。你替我解开穴道,我不会武功,还能跑了不成?喂,你不会连我也害怕吧?你到底有没有本事啊?”唐甜喋喋不休,一会抱怨,一会咒骂,就差捶床跺脚了。

蛇奴不为所动,置若罔闻。唐甜闹腾了半天,嘴皮子都累了,长叹一声,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你替我开个窗子总可以吧,这里面闷死了!”

蛇奴仍是没有动静,听床榻那边没有吵闹之事了,才漠然转脸看了一眼,却见唐甜张了嘴喘气,脸色青紫,嘴角隐隐渗出血来。

他暗暗一惊,上前伸出乌黑冰冷的手解开她的穴。唐甜身子一松,揉着麻木的四肢就想要坐起来。

蛇奴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不知从哪取出绳子将她缚住。

唐甜顺从任他捆了。这么一看,杜莱还真没打算要她的命,不然,她是没有内力和武功之人,穴道受制导致气血凝阻了,时间一长危及生命。

窗外的树影在纸扇上摇曳,唐甜想笑,却笑不出来。

“陛下,这枚香囊确实是臣之私物。”杜莱不慌不忙拿起那枚香囊,细细辨认了一番,承认不讳。

“那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赵祯满目狐疑。

“这……为臣也不清楚。为臣素日时常有些疏遗漏,故而命仆人在兰绣房定了许多……”杜莱故作迟疑,又茫然跪下,“为臣奢华不俭,还请陛下责罪。”

赵祯犹豫了许久,看着窗外,昔日繁花落尽,梅树葱茏。许多东西,得不到也就罢了,谁又能甘心到手之物再失去呢?

赵祯微俯了身道:“子华,这一次你若有办法抓住唐溟,带回……带回被掳走的刘氏,朕不追究你当初你与唐溟何种恩怨,如何?”

杜莱暗暗一惊。

看来赵祯也不傻,他并未真正对自己释疑,只不过是忌恨唐溟,要借他之力罢了。

杜莱暗暗一笑,垂下眼眸,恭敬领了旨。

这样就够了,唐溟腹背受敌,他还有唐甜做人质,何愁不能置唐溟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