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是半月过去。
回到宫里将养半月, 镜涵的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只是镜辞心中却是愈发沉重。
这半月间,镜辞命人访遍天下名医, 然而, 几乎所有人对“生何欢”都知之甚少, 更遑论医治方法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这段时日里镜辞心中并非没有挣扎, 每次听派出去的属下带回让人失望的消息, 心中一次痛过一次,甚至很多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和镜涵换了血代他承受这种痛苦,代他丧命。
但是……
沉沉地叹息一声, 心烦意乱地合上手里的东西,起身往门外走去。
已经足足半月的时间, 镜涵仍一直留在宫中, 住在他从前住着的栖霞宫里, 浅歌自然也是住在一起的,难得镜辞尽心地把从前伺候的下人也寻来了大半, 倒是当真亲切了不少。
日子过得十分悠闲,习惯了永宁城繁忙的事务,忽地闲下来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他也数次向镜辞提过搬回宁王府居住毕竟自己一直住在宫里实在是于礼不合,却是每一次都被镜辞轻描淡写地拒绝。
镜辞并不经常来看他, 一方面离开盛京已久积压了许多事务需要处理, 另一方面……镜涵猜测, 皇兄到底还是不想, 抑或是不忍, 面对自己。
有的时候镜涵也会想,自己回来, 究竟是对是错,虽然,从诈死之计被识破开始,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如果皇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中毒的事,如果能如最初所愿就那么在永宁城默默地死去,该有多好。他并不觉得有多委屈,或者说,先前所有的委屈早就在这样漫长的时光里消磨殆尽了,现在的他只是真心真意地觉得,眼下的境况对于自己,对于皇兄,对于浅歌,对于所有关心在意自己的人来说,都是一场无力摆脱的折磨。
正胡思乱想间,却是听到一阵脚步声,是浅歌端了刚刚煎好的药走进内殿。
镜涵笑笑,上前两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几口便见了底。
他已经不记得这两年多自己究竟喝过多少药了,甚至有一阵子,从早到晚,呼吸间都是草药的苦味。他曾经是最怕喝药的,却也终于慢慢地习惯了……
将已经空了的药碗放回桌上的时候,镜涵恍惚地在想,是不是时间久了,任何事都真的能够习惯呢,那么是不是总有一天,皇兄也会习惯自己不在身边的日子……
又或许其实,是自己多虑了吧,这两年多来,自己不也一直不在他身边……
心绪渐渐恍惚起来的镜涵并没有注意到镜辞是什么时候到了栖霞宫的,而镜辞,就这么站在门外看着他,想要踏进门,脚步却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
他看到方才镜涵毫不犹豫地几口就喝掉那一大碗药汤,甚至连眉都没皱一下,想起半月前在那山野小屋里他躲到自己身后不肯喝药的样子……
苦笑。
镜涵,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开始对哥带上面具了吗?
或者其实,是从更早的时候?
哥明白你的心思,明白你所做的一起终归只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一些。我的镜涵,从来都是个善良又体贴的孩子。
可是……
镜辞往镜涵的方向看了看,忽地笑了开来。
笑着笑着,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众下人七手八脚地将镜辞扶到殿内,浅歌立刻走上前为他诊治,片刻后神色放松下来,“皇兄是近日来思虑过度,心中郁结,倒是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几日即可。”
听她这么说,一脸紧张的镜涵也就稍稍放下了心,看着浅歌写了清心安神的方子交给下人去御药房取药材回来又亲自到后厨煎药,心中默叹一声,原本是站在床榻边上的,此刻忍不住走得更近了些,然后索性坐到了床榻的边缘。
昏睡中的镜辞依旧紧紧地蹙着眉,似乎有万千思量。
想到浅歌方才所言,思虑过度,心中郁结。
是一直在为自己的事费心吧……
镜涵知道,回到宫里的这些日子以来,皇兄不但要处理积压的政务,更是花了极大的精力命人四处寻找为自己解毒的方法,只是镜涵真的不忍心告诉他,既然浅歌和楚大哥都摆明了束手无策,其他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浅歌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走进来的时候,镜辞恰巧醒来,片刻的茫然后很快明白过来,很快坐起来接过浅歌手里的药,“劳烦了。”
浅歌笑笑,“皇兄言重了,先趁热把药服了吧。”
镜辞点头,很快地喝了药,顺手把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浅歌,你先回去休息吧。”
浅歌知道他是有话对镜涵说,很快领命而去。
镜辞却好半天没有开口,只是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见他如斯神情,镜涵心中忽地不安起来,直觉一般地想要制止镜辞接下来的话,却到底没赶得及。
镜辞看着他,认真而郑重道,“镜涵,如若将东楚江山交由你执掌……”
话未说完,镜涵已经慌乱地跪倒了他眼前,“皇兄万万不可!”
镜辞没有去扶他,停顿半晌只感慨道,“如果当真像你说的那样,活着才是种煎熬,那你便权当做是皇兄自私吧,同你换了血还有半年时间,想来也足够教你怎么做好一个帝王……”他想了想,又笑了,“其实不用教你也可以做好,只是你这太心软的毛病啊,还是要改。”
这种又宠溺又无奈的语气,偏偏又是交代后事的感觉,镜涵眼眶一算差点就掉下泪来,他仰起头直直看向镜辞,“皇兄……回京之时臣弟曾暗自发誓再不违逆您,但……只除了这一件……”
镜辞看着眼前清瘦得不成样子的孩子,心中更是翻搅着难受了几分,“虽然知道这样不妥,但是你若不答应,我便……直接下旨吧……”
镜涵笑了。
镜辞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拿了一只挂在墙上的佩剑,利剑出鞘,一片寒光几乎要刺痛他的双眼。
而后,他看到镜涵重新跪倒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带着十足的坚定和决绝,“如若皇兄执意,臣弟只得……以死明志。”
利刃划破颈上的皮肤,并没有觉得疼,只是有些冷。
下一瞬,手中的剑便被直直打落,旋即,一个巴掌落到他脸上,并不重,却让他瞬间克制不住地掉下泪来。
镜辞的手都有些发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镜涵低声叫了句皇兄,声音哽咽得厉害。
沉默片刻,镜辞俯身将他搂到自己怀中,“好像每种方法都是在为难你,镜涵你说,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镜涵顺势又靠得更近了些,近得似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他的声音,“好久……没再听你叫我一声‘哥’了,镜涵……”
镜涵将头靠在镜辞肩上,许久许久,带着哭腔喊出了那一声,哥。
好一会儿,镜辞才将镜涵抱回了床榻上,镜涵已然完全平静下来,伸手抹了抹脸上已干的泪痕,“皇兄……臣弟请旨,搬回宁王府居住。”纵然有千般万般舍不得,但是如果自己与皇兄的朝夕相对只能给彼此都带来无限痛苦的话,那又……何必呢?
镜辞闻言不由得微沉了脸色,“你安心在宫里住着,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镜涵本想再求,见镜辞一脸笃定得不容任何辩驳的神色便也就放弃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又往他身边凑得近了些,“时辰也不早了,皇兄可要留下一同用膳?”
镜辞点头,“嗯,镜涵,可有兴致同皇兄对饮几杯?”
镜涵笑了起来,“自然。”
两个人这一喝酒,竟是喝了整整半宿。
推杯换盏间,他们谈起很多从前的事。然而,镜涵只记得自己似乎是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是究竟说的是什么呢,好像,也想不起来了。
再醒来已是晨光熹微之时,浅歌很体贴地很快递上了醒酒汤,“皇兄上朝去了,临走时还特意嘱咐不要打搅你休息。”
镜涵神色间七分清明三分迷茫的模样,迷迷糊糊地又听见浅歌说,“不过昨晚你同皇兄说什么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还有几分生气似的。”
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默默叹息一声,“算了,以后再问吧。”
浅歌也有些无奈,“嗯,皇兄倒是说,处理完事务就再过来看你。”
然而,这一天,镜涵并未等到镜辞到栖霞宫来。
甚至之后的两天,镜辞竟也未再现身。
镜涵心觉有异,在第四天下朝之后的时间,直接到了御书房。
正应当是处理政务的时辰,御书房里除了皇兄之外似乎另有他人。
更为意外的是,明知镜辞从来不会避讳他的守卫们竟然拦下了他,只说皇上现有要事,交待任何人不得入内。
镜涵本也不以为意,只暗道自己稍候片刻便是。然而,未过多久,镜辞似乎是怒极地喊出来的一句“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不清晰地飘了过来,让他不禁深深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