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一三四

还是在千元村, 不是许老三的茅舍,而是村子正中一间类似神殿的建筑里,规模虽然不大, 但足可容纳上百人。

千元村所有人口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李蒙等人被带过去时, 赵洛懿已被许老三奉为上宾, 坐在许老三的下首, 甚至比他身边提着斩马重刀的手下位置还要靠前。

“于老四。”许老三令一出, 就有个壮汉走出,抱拳单膝跪下。

“得令!”十足的中气振聋发聩。

“带三十个人,去洞口查看, 有擅入者即刻押下。”许老三令出如山。

与那晚李蒙见到的许老三不同,仿佛这半月不见, 他突然有了当头头的风范。当然李蒙知道这不可能, 只能说明, 许老三从前就是一个头,他曾经过惯这种发号施令的人生。

就着许老三手下搬来的椅子, 李蒙在胖圆球的搀扶下入座,托勒拒绝了手下的好意,坚持抱着骧贤,称他只要一把椅子。

骧贤浑身不得劲,心虚地四下偷看, 没看到自己母亲, 放心不少。

许老三扫了一眼过来。

“三叔。”骧贤咬着嘴皮, 仿佛做了什么错事, 声如蚊讷。

“这位兄弟是?”许老三嘴角依然带笑, 但这个笑不含任何温度,甚至有些凉飕飕的。

察觉到众人的敌意, 托勒将一臂伸长,搭在椅子扶手上,臂上赤龙裸|露出来。

许老三眼睛微微睨起,一时内堂没半点人声。

托勒笑以另一只手按在刺青上,托着腮,垂下眼,好整以暇看了眼怀中如坐针毡的少年,道:“这位小兄弟,是我从河里捞出来的,顺道我还护送他和那位小兄弟一起来,算是镖师,只不过我押的不是货物。”

“骧贤?”许老三求证的目光投过去。

骧贤眼珠朝下看着被自己揉成团的衣角,“嗯”了一声。

许老三神情有一瞬间凝滞,数息后,抚掌大笑起来,叫人拿酒上来,就手拍开泥封,与托勒一人一坛。

“骧贤就像我的儿子,壮士救了他,是对我许老三的恩情。山里没什么好东西,区区一坛陈酿,不成敬意,喝了这坛酒,我许老三就认你这个朋友!”

“朋友?!”托勒眼底闪动着一股兴奋,二话不说,提酒就干。

片刻后托勒学着许老三的样子,将酒坛掉了个个,滴酒不剩。

许老三舒怀大笑,整个身躯都在颤动,颇有点要和托勒结成忘年交的架势。

还好许老三不知道托勒盯上了他家小鸡仔,否则别说与托勒结为兄弟,恐怕立刻要提起大刀把人砍出去。李蒙简直没脸看,想拖着椅子移到赵洛懿身边去,恰好赵洛懿也在看他。

这一下赵洛懿霍然起身,引得众人都去看他。

许老三脸上笑意尽褪。

赵洛懿不顾任何人眼光,走去将李蒙抱起,使唤一旁许老三的手下将椅子挪过去。

二人落座,李蒙与赵洛懿俱是一脸坦荡,李蒙本有点不好意思,但想来想去,终究千元村的事解决后,和许老三等人,一辈子也不会见面,就觉没什么好在乎的。

“想不到赵兄还好此道。”许老三意味深长地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李蒙不知道,许老三与赵洛懿在洞穴外已经对上过一场,许老三拼得八成功力,五十三招落败。笼络赵洛懿于他而言,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有大大的好处。且许老三此人,平生最好与武功卓绝的游侠交游,曾有过腰缠万贯的风光,那时在中安鼎鼎有名的九里曲,也算一号人物,谁也叫他一声三爷。

“不。”赵洛懿说,将李蒙松松抱着,特意避开他的手,让他双腿并着搭在自己腿上,以免碰到伤处。

许老三满肚子疑虑,以为赵洛懿不诚心与他结交,或是被自己一句话戳破窘事,张了张嘴,尴尬地想说点什么圆场。

“我不好这口,这是我媳妇。”赵洛懿低下头去,在李蒙的额头碰了碰,头抬起时,肩背微微向上挺直舒展,无形的压迫感让许老三半晌没能做出反应。

末了,大不自在地一把抹去额头冷汗,转过头去掩饰地问人于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等待时李蒙就窝在赵洛懿怀里,暗暗留神堂屋里的众人。

上次李蒙是晚上醒来,活动范围就在许老三家,千元村其他人他不认识。这次有备而来,在桥帮听了祝头的话,又联系方大对许老三的形容,已经有了推断。李蒙这人,武功虽然欠了点,毕竟起步太晚,真要练出什么神功来,叫三五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小豆芽菜们情何以堪。

脑筋还保持着他父亲在时的灵活,有时候李陵想不清的案子,也会让儿子看一看,不是李蒙真能帮他破案,而是偶尔能注意到大人想不到的问题。

许老三与方大等人自然不会是简单的分道扬镳,千元村数十壮汉,和他们的妻儿老小,怕是同许老三举家迁来此地。要说千元村格外偏僻难找,也不尽然,古书有载,桃源之地是有的,但要穿山过水,绝不可能一条山道就打发了。否则误打误撞,类似李蒙这种,也能找了来。

何况从山上就能看见千元村在底下,被官兵发现,攻城器械一出,也不用全出,要下个千元村还有什么难的。

许老三能在此地避世多年,应当是和方大有过什么约定,连祝头都知道方大三人的来历,李三刀未必不查?桥帮的势力,还能查不到方大的金叶子里头有什么猫腻?但李三刀急于还债,就是烫手的银钱,未必不用。

桥帮与方大等人,一个要钱,一个托庇,各取所需,说通了。

而千元村,为什么能在这“半”避世的山中,十数年相安无事,众多高手不出去,官兵也不来叨扰,就说朝廷十数年少收的税,也不符合官府的作风啊。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便是这票当年天子震怒,四方悬赏搜捕的大案,根本有朝廷官员支持。

李蒙把头埋在赵洛懿胸前,这时候他当然不说,要说也等去了床上说。只不过赵洛懿和许老三打了一架,衣襟大敞,结实的肌肉落在李蒙眼里,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捏。

绷带又粗糙,才碰到赵洛懿的胸,就有铁豆立起。

李蒙越是来劲。

赵洛懿眉梢不住跳动,忍无可忍拿住李蒙的手,听他齿缝间一丝抽气,放松了手,将李蒙的手轻按在自己小腹上。

那里紧绷着,伴随不时的收紧和放松,不过片刻,李蒙就满面通红地缩手。

赵洛懿戏谑地笑了起来,笑声低得只有李蒙能听见。

许老三看了过来。

赵洛懿轻轻握住李蒙的手,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

许老三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这位赵大侠,不知如今在哪里落脚?”

“我们游历江湖,居无定所。”李蒙抢在赵洛懿之前回答。

“之前真是冒犯了,待小女归来,我就做主,为你二人取消婚约。”

“……”坐在赵洛懿怀里的李蒙差点被顶得跳起来,脸上仍不动声色,保持微笑:“还要多谢三妹搭救之恩,不过,大叔是否记错了,我与三妹本就没有定下什么婚约。”

许老三脸色一沉。

“那日大叔不是叫晚辈带走三妹与骧贤,每年送他们回来探亲一次,晚辈以为,是雏鸟离巢,大叔想叫两位后辈出去历练一番,长长见识的意思,莫非不是?”李蒙边说边窥许老三的脸色,只觉得喜怒难辨,又道:“此事骧贤小兄弟,与他娘亲当时也在场。大叔可不好坏了三妹名声,晚辈待三妹一如待自家亲妹,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话里的圈套许老三怎么知道,送走许三妹时,是要引来方大,但也坑了李蒙。现在李蒙手脚还中毒肿得像猪蹄,许老三也是有将许三妹嫁给李蒙之意,没办法,谁叫闺女喜欢。

可如今李蒙显然不能娶妻,赵洛懿也是头猛虎,不好惹。

加上一番话说得许老三也不落面子,就是费了点时辰,许老三才想清。

一霎时黑脸换白脸,倒叫人叹为观止。李蒙不得不感慨,老大不是谁都能当的,像赵洛懿这种没几个表情的旧不行,否则你怎么和人演兄弟情深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啊,根本不行。

“小兄弟说得是,是我记差了,赵兄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厢李蒙还没幸灾乐祸完,屁股就感到一股隐隐作痛,也不知道许老三是真想阴他,还是真不会说话。

李蒙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耷拉着头,看也不敢看赵洛懿一眼。

“不会,误会而已。”赵洛懿将李蒙圈紧了些,不轻不重揉捏他没事的胳膊,“说清楚就好,你这次走丢,有些事也要找个时间说清楚,上回你瞒下不少有趣的事没同为师讲,等安顿下来,一并都讲给我听听。”

千元村众人都没想到他们还是师徒,这关系让许老三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恰好于老四按刀跨入。

许老三与李蒙同时松了口气。

于老四直接伏到许老三的耳畔说话,许老三脸色变了又变,向外挥手示意于老四再去守着。

“起先与赵兄说的事,要省下一笔车马费了。赵兄你看——”

赵洛懿心不在焉地将李蒙的耳朵捏在手指间把玩,没看许老三那满脸的笑,淡淡道:“什么时候打架都一样,只是我有一事为难。”

“何事?”许老三忙上赶着问。

“饿。”

“……”许老三连忙吩咐底下人去弄些现成的熟食来,再将那些容易煮得烂熟的腌肉、肉干之类取出,又叫几个婆娘去蒸米,他搓着手在堂屋内走来走去,等不到饭来,告罪先行离开。

“他去看于老四了。”李蒙从赵洛懿怀里抬起头。

“发烧了。”赵洛懿手背贴着李蒙的额头。

“方大他们等不及我回去,自己找来了,一定是许三妹愿意带路了。”李蒙感到赵洛懿的手离开额头到了耳朵上,还掐了他一下,李蒙抬头瞪他,想起许三妹又忍不住心虚,赶紧假装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