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一三五

手下端来饭菜, 有两个腰系旧围裙的婶娘进来便拉了许老三手底下的两个人去一边叙话,也都不敢多问。

像是整顿饭菜来的,叫走的男人大概是她们的当家。

“不吃了。”李蒙嘴里的泡全破了, 吞咽困难, 很不舒服。

“大婶。”

其中一位大婶反复在布裙上擦手, 走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拿眼瞥外来人, 又回头看自己当家。

“有没有清粥咸菜?”

大婶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只是想问这个,顿时额上冒汗,回道:“没来得及煮, 不过家里还有,要是不嫌弃……”

“还不去取?!”那女人的当家一发话, 她便头也不回快步出去。

只见她男人手里一把锄头, 撑在面前地上, 想必是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李蒙脑袋转了一圈,堂屋里千元村的男人们, 个个阴沉着脸,如临大敌一般。就是他们的头,许老三也是如此,否则不会于老四前脚才出去,后脚就忍不住想过去看看情形。

许老三自己的恩仇, 却把安然无恙了十数年的千元村整个都扯了进去。

许老三也去了好半天, 李蒙对着曲临寒勾了勾手指。

“师兄, ”他压低声音, 侧过脸去, 说话声压低再压低,确保只有师徒三人能听见, “你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看看许老三在干什么。”

等曲临寒出去,赵洛懿才问:“哪里不对?”

李蒙眉头略蹙,还不确定,犹豫片刻才说:“千元村这个地方,师父觉得,够隐蔽吗?”

“有心要找,却也不难。”

“要是没有那条通道,从山上下来,你可有办法?”李蒙又问。

“绳索系之,轻功稍微好点,不难。”赵洛懿道,“你想说,许老三带的这个村子,有问题?”

师徒两人嘀咕了半天,已有人在看,李蒙只得正襟危坐起来。恰好粥来了,他先吃了饭,吞咽时口腔内虽痛得苦不堪言,但赵洛懿照顾人生涩的手段,却也让李蒙觉得很有趣。

看上去勺子在赵洛懿的眼睛里,比刀剑要难搞得多。

李蒙不记得,自己生病时全是赵洛懿在侍奉汤药,只不过那时他什么也不记得也不在乎,就算喂到领子上去也没什么,他不知道什么是脏,什么是药渍,只是不舒服了,出疹了,就会乱抓乱叫而已。

看赵洛懿的神情,李蒙知道他在想事,饭吃好了,借着赖在赵洛懿怀里的角度,旁人不易看出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他拉住赵洛懿的一只手,在他手掌心里写字,眼睛却盯着别处,本来是看骧贤那个傻小子,转而对上托勒正以探究的眼神在看自己。李蒙霍然想到,刚才和许老三一番对谈,托勒必定已经猜到骧贤不是李蒙的师弟,得找个借口圆回去,就说当时不知道他的来路。

托勒这个人,喜怒无常,大度起来似乎是北方民族的悍莽本色,但在北上的路上,也因为一点口角和骧贤斗气一连数日不说话。不过有一点,李蒙看得很清楚,他重视骧贤的安危,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无害,就可以谋同路。

曲临寒掀开门帘而入,先站在门上看了一圈,叫住一个村民,让他给自己弄点水来喝,才边整理裤带边走到赵洛懿坐的那把椅子后面,从旁边抓来一张脚凳,曲临寒也不嫌委屈,揣着袖子就在那里坐了。

“好像有点不大妙。”曲临寒小声说。

“攻进来了吗?”听李蒙的口气,他早就知道有人围剿。其实李蒙也是猜的,在他的猜测里,在后面放烟的人针对的不是自己一行,只不过是确保地道里没有别人免得遭到暗算。而千元村隐匿此地十数年没有走漏风声,当年那起盗金案也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光是犯下这件案子,至少就要掌握各地金叶收缴的时限,送上中安去的路线和时间,千元村这么多年没有受到官府骚扰。

赵洛懿掌心里,才留了一个字:官。

“除了方大的人,还有别人?”

这话赵洛懿说得不算小声。

顿时堂屋里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但碍于赵洛懿能把许老三打趴下,众人都不敢上来问。

“于四的人守在通道口上,想守株待兔,但我既然出去了,总要探点消息,四处看了看,山上有伏兵,都是穿号衣的。”曲临寒此话一出,千元村村民忍不住了。

“方大是掉钱眼里摔断腿了还是怎样,愿意与朝廷分一杯羹,也不愿意给往日的弟兄留条活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对!不能坐以待毙!抄家伙!”有人怒道。

引起一片应和之声。

此时门外来了人,正是许老三,群情激愤,他在外面就听见了,只是装作没听见,肃着脸喝道:“吵什么?”

“头儿!”一名脸孔赤红得发黑的大汉朝前一跪,扯了扯身边的女人,那妇人也就地跪下,“我老邬跟着你不为别的,就为安安生生过日子,有口饭吃。方大带人来,打就是了,还有这位姓赵的兄弟,这位托勒兄弟做帮手,他们都是一顶一的好手。怕就怕,双拳难敌四手。当年弟兄们敢跟着您,就是信这条路走得通,如今和官府杠上,大不了是挪个窝,狡兔三窟,这些年我们也不是全无防备。”大汉满脸横肉抖动,按住他女人的背,“给头儿磕三个头!”

“老邬!”许老三一声喝止,就去扶那女人,“弟媳请起。”

老邬本跪着不肯起来,奈何许老三手上发力,他再跪不住,站起之后,仍不服地想说服许老三现在就打出去。

许老三默默环视一圈,掠过了几个外乡人。

“这些年你们跟着我许老三,吃了不少苦,是我对不住众位弟兄了。”许老三说得十分为难,整个身躯挺直,仍保持着坦荡,“我也知道,方大等人的出走,一直是众位心里的一个死结。实不相瞒,此次是我叫这位李小兄弟,带了小女出去,他身上带着方大他们三个才能认出来的纹银。”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一时间没人再听许老三说话。

“这怎么办?”

“听说方大得了当年桥帮老大李三刀的信任,李三刀死后,桥帮就是他当家做主了。”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狗崽子!怕什么!我们手里也有刀!豁出一条性命,怕他桥帮作甚!”

也有人疑虑:“这事还是头一次听头儿说。”

“当年方大不是和我们都不和,只是和许老三不和。”

“这次也是瞒着咱们,把桥帮的人引来,官府怎么也翻了脸?老大不是在朝廷有……”

“都闭嘴,蠢货,听头儿的安排!”

“你倒是个没声的炮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个光棍,没有家室可操心,当然是横竖一条命,死就死了。”

正吵得不可开交,霍然一声怒吼。

许老三手中大刀落地,铿锵一声,在地面砸出一个深陷的坑,他拄着长刀,挺直脊梁,垂首中气十足地说:“求诸位再信我许老三一回!不了了同方大这段恩仇,我许老三夜不能寐。十数年来,即使避世在此,枕下也夜夜横刀。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下去了。”

满堂俱是寂静。

此时走出一人来,已然是满头华发,上了年纪的人了。

“放走方大等人,也是我们商议的结果,这个锅,不能叫老三一人来背。”

一时间众人神色莫辨,似乎都想起了往事来。

“众位哥哥。”李蒙从赵洛懿身上挣扎下地来。

“外乡人,咱们村儿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开腔——啊!”说话的人被嗖一声响箭擦过耳朵,血珠滚得肩膀上衣衫迅速湿透。

赵洛懿摊着空空两手,食指有意无意弹动。

捂住耳朵的大汉顿时敢怒不敢言,这样的速度,即使要直取他咽喉,也容不得他多叫一声。

“师父。”李蒙责备地叫赵洛懿。

赵洛懿漫不经心看向别处,道:“你有什么主意,说就是。”

倒是不像千元村的人在商议生死存亡怎么办,反而像是朝堂论辩,而李蒙错觉自己是初出茅庐没人肯听信的小嫩头青,赵洛懿则是站在他身后手握生杀大权的大将军一般,为他保驾护航,谁要不听,提刀就上去剁了做双椒鱼头。

李蒙心里感到好笑,嘴角略略上翘,很快抑下来,沉着道:“对方既然有备而来,想必有交换的条件,不如先听,要是先动手,一则不清楚敌人底细,有个数十人,自然,我们能赢。要是数百人,兴许也能敌上一二手。但要是数千人,恐怕就很不好说了。平白折损了人,还是不妥。能用‘谈判’解决的事,何苦要伤筋动骨。”

“那要是不能谈妥呢?”

“那时再打也不迟。”

问话之人冷笑一声,“失了先机又作何说?”

李蒙稚嫩的脸上含笑,反问道:“这位大哥以为,先机眼下在谁手里?”

没等那人吭声。

李蒙上前一步,他走路一瘸一拐,浑身却散发着一种坦率,正是初生牛犊的坦诚与勇气,让人不得不听他说下去,毕竟千元村众人,多是粗人,依仗的一直是许老三的果敢,眼下连许老三也讲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桥帮的码头,我去拜过,如今少说有数千者之众。至于官府,恐怕没有缺人的衙门,只有靠不住的人情。至少我们可以借谈判之机,摸摸底。真要是对方先动手,那便是不谈就打,先谈后打,与不谈就打,各能赌五十。要是不谈,连这五十五十的机会也没有了。”李蒙说完就不再言语。

赵洛懿招手,让李蒙过去,李蒙脚也疼,回去坐好。

上了年纪的老人扶许老三起身。

“那你说怎么办?谁去谈?”说这话时,众人都忍不住去看许老三。

“自然是……”许老三一脸无奈,却也不得不揽下这事。

话头忽然被李蒙截断,他肿得跟萝卜似的手做了个手势,“自然是我去,方大还欠我解药。”

这话比冠冕堂皇“我为你好”的说法,更容易让千元村的人信任。

“李小兄弟……这……”许老三惊疑不定地往赵洛懿脸上瞟,只等他有一丝不悦,就赶紧让李蒙别捣乱了。

谁知赵洛懿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李蒙的脸。

“你们,都怎么说?”许老三又看向众兄弟,再无人反驳,这事就定了下来。

李蒙手不方便,想找个人替他写信,偏偏个个字都难看,许老三嘴巴会说,当了许多年老大,却只局促地说从前帮他写信的就是方大。

赵洛懿的字是不行,他那个锋利的笔刀,岂不是明摆着挑衅,也不会真的照李蒙说的写,有篡改的可能。

最后竟然是骧贤的字写得最好看,也最听话。写好了帖子叫人送出去,许老三紧锣密鼓去安排布防,预备真要是不能扛到好好谈谈就要打,也不至于措手不及。等安排完了,回来想找赵洛懿说两句,让他表个态,保证会全力以赴。

却听村民说赵洛懿已经抱着李蒙走了,要了一所屋舍,还找了两个女人过去帮他们烧水。

于是许老三只好紧赶慢赶又打听着过去,想在战前无论如何要个保证。进了院子,却听见李蒙在里头喘气疾呼。

许老三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绕到前屋去,在堂屋里坐了,两个女人都认识他。

许老三心浮气躁一拂袖:“烧水,泡茶!别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