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父亲是招赘上门,林染陆随母家姓林,按辈分该称林毅一声舅舅。按理说他也是林家的一份子与林毅同心同德,但事实就是林染陆绝对忠于陈楚之。忠诚到什么程度呢,皇上让他三更死,不敢留命到五更。

按理说以陈楚之多疑的性格,不可能对其毫无猜忌,奈何人情是个奇妙的东西,皇上也是人也会有私情。相比林家的赫赫战功,陈楚之最看重的是从小过命的交情。这样说吧,若不是林染陆,陈楚之别说登上皇位,恐怕连三皇子这个正式头衔都熬不到。

史书记载:明德四年,先帝宫宴醉酒,临幸一宫女,宫女九月后诞下一子,难产而死。

这便是二十六年前,对陈楚之出生最为贴切的记载。庶出的孩子,母亲身份低微,纵然是皇家血统过的却不如平常富家公子。不同于无人问津的陈楚之,那时林染陆已是年少成名,不满十岁便可同舅舅初入宫廷,深得先帝喜爱。一次中秋宴饮,有人下毒欲谋害皇子,被林染陆当众揭发,从此,两人就成了拜把子的义兄义弟。

陈楚之谨慎多疑却并不昏庸,不管林毅或林家犯了多大的事,他始终不曾迁怒林染陆一分,相反还很看重他微妙的身份,将一些最为重要的事情交托给他,就如今日早晨的忽然召见。

林染陆领了密诏,正巧在宫门碰到整装待发的御林军,领头的是面如寒冰的苏瑾彦,联想的昨日林菀出宫省亲,下意识地上马随行而来,未料到还会在此处碰到常侍文殊辰身旁的小童。

人未到,声先到。不给小童回答的时间,林染陆打马上前,一把掀开门帘,语气缓和:“文公子今日怎么有闲情出来晃……悠?”

门帘从外被撩起,里面的人始料未及,强烈的光线射进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谢唯黎下意识地抬了抬手。

看清里头的人,轻快的声音卡在喉咙,像被人拦腰斩断般。林染陆的表情很是奇特,混杂着意外、不可思议、疑惑以及……少许尴尬。

第一反应竟不是圆场而是下意识地向外头街道看去,哪里还见方才的人潮拥堵,苏瑾彦早已领着林菀的轿撵仪仗不知所踪。

“你们怎会在一起?苏相他……刚刚奉皇命迎莞妃娘娘回宫。”

不由自主,口里说出解释宽慰的话。

凤目中亮光一闪而过,似笑非笑,文殊辰没有说话。

林染陆的反应尽数落入谢唯黎眼中,听到解释心里有些泛酸,还有些苦涩,似有闷气塞在心头:“林少将军,您不用解释,我也只是出来散步巧遇文公子罢了。”

林少将军……记忆中的少女,何曾用过这样疏离官方的称呼喊过自己?林染陆面上显现出迷惘的表情,心弦颤抖,许多话涌在喉间,想问她有没有原谅自己之前的鲁莽冲动,想问她为何迟迟不回信,想问她在相府过的好不好……却碍着文殊辰在场,不好说,也不能说。

他微弓着身子僵在车门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气氛变得古怪而沉默。双方都在思索该如何打破僵局。

“啊!”突然,一声喟叹加了进来,吓了两人一跳。

某人似乎永远不在状态,文殊辰丝毫不觉得气氛怪异,夸张地打着哈哈,伸伸懒腰,像才看清来人似的:“哎呀,林少将军,你怎么来了?道路清理通顺了?”

林染陆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顺着他的话回答:“恩,已经清理完毕。文公子和黎……丞相夫人可以通行了。”飞快调整好状态,移开目光颔首道。

谢唯黎却知道他并不是真心所言,对文殊辰“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她头一次觉得这样子也蛮可爱的,至少有他在不会冷场不是?

“那就好。”凤眼上挑,眸中满溢欢快,文殊辰眨眨眼,笑道:“林少将军不是还有事么?在下不好耽误少将军,这就带着丞相夫人先行,少将军请自便。”

逐客令下的理所当然,林染陆听到耳中,眼色扫向谢唯黎,却见其脸上除了惯常的淡笑,并无其他表示,略犹豫,默默地放下帘子驾马离开些距离。

行出两步反应过来,暗恼自己口拙,明明刚刚应该说自己无事可以送他们一程。现在想说为时已晚。

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失落地走远。

马蹄声渐远,谢唯黎微微吐出口气,赶紧吩咐:“小童,回相府。”她要赶在苏瑾彦回来前到相府!

回程的车速快了十倍不止,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撩窗看景,谁都没再开口。不过须臾,相府门口那尊标志性的石狮子映入视线。

“今日……”

“谢唯黎,你就真打算这样离开?”

几乎同时开口,两人默契的转头,一左一右,恰好撞上对方的视线。

文殊辰的语调含着质问,透露着不满,谢唯黎似乎听懂他的话,又似乎没听懂,怔怔然望着不说话。

文殊辰倾身靠前,倏忽拉进两人距离,双手撑在她左右两侧,加上车角,将其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目中闪过一丝危险之色。

“你不是喜欢苏瑾彦么?在方才亲眼目睹他们当众纠缠不清后,谢唯黎,你怎么还能保持你最引以为傲的淡定?还是说你就这样死心塌地的信任他,毫不怀疑?”

此人言行前后反差太大,谢唯黎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随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眼里神色越加冰冷,与外界暖暖冬阳格格不入。

她没有尝试去推文殊辰,也没有阻止反抗他逾矩的行为,蹙眉薄笑,带着:“不然呢?”

这是什么回答?文殊辰愣住。

谢唯黎轻吐气息,笑容更加飘渺:“且不说苏瑾彦与林菀是否真的纠缠不清,假如是真,你希望我有什么表现?像林菀一样当众挑衅所有接近觊觎他的女人?还是寻机幽会哭泣撒娇行苟且之事?亦或是当众给他一耳光,告诉他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何况苏瑾彦未亲口对我承认那些,道听途说,我始终不肯全信。”也不会死心。

文殊辰却道:“小黎子啊,男人对女人说喜欢可以有很多种理由,不一定是真正的倾慕,相反,男人对女人冷淡,也不一定是真的无情。我并不完全了解苏瑾彦,也不能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答案。但我提醒你,不要忘了那日在宫里看到的景象,还有,你该注意的不是苏瑾彦在你面前表现出的有多爱你,而应看他背着你时,是否仍时刻谨记对你承诺的爱意。”

承诺?如果爱情走到最后只剩下承诺维系,那么它还能称之为爱么?

谢唯黎微微仰起头,既感激文殊辰真心相告,又感触这番话的沉重与残酷。他这是在告诫自己如何谋划爱情?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觉明寺大师的教导历历在目,本来一身清明,只因身处政治暗流,连最美好纯真的感情也要染上污秽。

她的淡然错了么?难道真要让她违背自己的原则像林菀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是,一份要靠谋略正宠得到的爱情,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闭目,掩盖住所有心思,重新睁开眼时,阴霾全消,仿佛下定决心般,红唇勾起:“你说的不错。但古人有句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知道用在此处甚为牵强,但道理却一样。我爱慕他时,便全心全意信任他,一颗芳心交予他,任杀任剐;若那日我不再爱他,那么哪怕他放下一切跪在我脚下,我也会弃之如敝屣,不再看一眼。”

谢唯黎说这话时,话音三分轻狂,六分高傲,还剩一分赌誓般的决绝。从来清冽玲珑的双眼染尽桀骜与盎然,眉宇高扬,悠然升起股“你奈我何”的洒脱自如。

这便是她谢唯黎的处世之道。

轻风四起,卷帘入堂,谢唯黎毫无留恋地下马车,雅然随性地消失在朱红色的相府内,只留给车里人一个决绝坚定的背影。

目送她离开,许久,文殊辰的脸上重新爬满笑意,谁说弱小的女人才让人怜惜,坚强的女人更该让人佩服疼宠,心底生出无尽的感慨,手腕轻转,竟自顾自鼓起掌来。

脑海中再度浮现宫宴上与她对视共饮杯中酒的场面,那时她也是这样轻狂自得地挑眉轻笑,分明没有言语交流,他却读懂了那双眼睛的意思:“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白祁之行或许不像想象中那么无聊。

至少到现在,自己从未失望过不是么?

笑声先是低沉,接着越来越狂傲,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停歇。

车内传来轻快的吩咐:“小童,打道七品楼。”

窗帘被玉扇挑起,车轱辘在青石上滚过,街景不断后退,文殊辰唇边的笑容始终不散,此处告一段落,看来是时候该用心会会那位“苦情”少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