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是家里最好的一间屋子。
客厅无聊极了——那些刷着亮漆的家具和墙上挂的装饰都是不许他碰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女管家们就不许他乱摸乱碰客厅的东西,现在,他已经九岁了,他自己根本不想走进那间屋子。
如果想找一点吃喝的东西,厨房倒还不错。不过如果不饿,那里就太无聊了。另一间儿童卧室始终锁着门(那是莎拉的)。他自己的房间里总有一种排泄物的味道。可是女仆们说那是他的幻觉,里面气味很好,她们拒绝多做打扫。
他到过医生的房间几次。翻着各个抽屉,看到许多内衣、短裤、袜子之类的东西——真无聊。他见到的惟一有趣的东西是一支金尖的黑色钢笔,插在两个抽屉的缝中,好像是被人故意藏在那里。他把笔偷了回去,想用它写字。但笔并不好使,他一怒之下把笔摔在地上,用锤子砸得粉碎,直到笔杆变成一堆黑色的粉末。他用嘴尝了一尝,难吃极了。他赶紧吐了出来,用水使劲涮着舌头。
那座冰宫还是整日锁着。她只有醉得不能动召唤他取东西时才允许他进去。他经常得从厨房取阿司匹林送到她的房间里。当然,每当莎拉来的时候情况例外。
当莎拉来的日子一切都不同(莎拉是医生与前妻的女儿)。她就会对他换一种样子,经常用又尖又高的声音叫——“亲爱的!到这儿来!亲爱的!”——告诉他要按时睡觉,按时起床,给他盖上柔软的缎面被子,然后,用温暖的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在抚摩他,轻轻地捏他,那么温暖而湿润。她热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侧,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但他却感觉到阵阵恶心。
当莎拉来的日子,她真的很让人恶心。她总是俯下身来看他,这样,她的就会颤颤地顶在他的胸上。
有时,她俯身更低一点,他甚至可以透过领口看到她的,像一对粉红色的橄榄。她会摸着他的脸说:“来,宝贝,告诉妈妈,那个小婊子有没有羡慕你?她是不是特别嫉妒你?是吗?”当她抚摩他的时候,那只白猫就会盯着他,满怀嫉妒的眼神,有时甚至猛地抓一下他的脚,还没等他报复就迅速地逃开了。
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有什么好羡慕的?于是他总是移开眼神耸耸肩。她却不肯罢休,一边摇晃着空空的酒杯,一边继续追问。
“小娼妇。她以为自己比我和你都高贵,以为自己很聪明——她们总是如此。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不过是一对蠢货,对吗?回答我。”
耸肩。
“你的舌头让狗吃了?!
或者让她咬去了。这个小人精,哈,大鼻子。你觉得她的鼻子大吗?她又粗鲁又丑,是不是?是不是?”
他真觉得莎拉长得还不错。她比他大七岁,今年十六,几乎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浓密的黑发、浅棕色的眼睛、微宽的嘴唇,让人觉得很舒服。她的鼻子也并不很大。但他并没有说,只是又耸耸肩。
“小猖妇。”她咒骂不停。
尽管莎拉只住在他的隔壁,但他们很少见面。莎拉总是去游泳或读书,有时到旅店给她妈妈打电话,要么就和医生一块出去。但当他们在门厅里遇见时,她总是先对他笑,说“嘿”。有一次,她把从她住的那个城市带来的一听蜜饯水果请他一块吃,甚至没有在意他把里面的樱桃全都吃光。
“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坏吗——一个鹰钩鼻子的小娼妇。回答我,小杂种。”
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被克里斯蒂娜使劲地拧了一下,那手指尖硬而冰冷。他紧咬着下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她是不是?”
“是的、妈妈。”
“她真的是一个小娼妇。如果你再大一点儿,就会更明白了。都已经十年了,她还不肯让我有一天清闲,这个小荡妇大鼻子。这么说是不是很好玩?”
“是的,妈妈。”
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好像又要拧他一把,但这次却张开来,抚摩他的胳膊和腰,最后停在腿上。
“我们俩相依为命,宝贝儿。你和我一样想,真让我高兴。”
每次都是莎拉的母亲送她来。她们会乘一辆出租车来到房子前,莎拉走下车,然后是她母亲。她母亲把她送到门边,吻别,但从不进门。她是一个小个子的黑人妇女,名叫莉兰,长得一点也不难看——莎拉长得更多像她。她总是穿着带皮领的长衫,高高的鞋跟,化着浓装,有时还戴一顶圆帽,并且她很爱笑。有一次她看到他站在二楼的窗后,还向他摇摇手笑了一下,然后才上车离开。他觉得她笑得很好看。
如果医生在家,他会出门和莉兰说几句话,握握手,然后接过莎拉的皮箱。他们看起来很喜欢对方,彼此谈话也很友好,好像一对老朋友。
男孩根本就猜不出如果他们彼此这么友好,为什么当初要离婚。他从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和医生这么友好过。在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争吵和夜里的战争。
每次莎拉来,医生都要和她出去两次:一次是吃饭,另一次是吃冰淇淋。他是听他们谈论着去哪家餐馆时才知道的。法式餐厅、加州烤肉馆、巴西肉馆等等。他妈妈也听到了,她把他叫到一边耳语:“他们是两只猪,恶心透顶的两只猪。他们装模作样地去那些高档的饭店,一定会成为别人的笑料。其他的人肯定会紧盯着他们,因为他们吃起东西来像猪一样。我才不和他们一块去呢——太让人恶心。她吃巧克力时会弄得满身都是。她的裙子就像用过的卫生纸一样。”
他幻想不停,巧克力弄到身上的渍就像人屎差不多,不知道人屎是个什么味?有一次,他从猫的便盒里掂出一小块猫屎放在嘴里,味道可怕极了,他赶紧吐了出来,又跑到厨房去漱口。猫屎的味道让他的胃剧烈翻腾,几天不愿吃东西。他躺在床上,听着医生、莎拉、女佣们在外面忙来忙去,幻想用一只大炸弹把屎炸他们一身一脸……
力量!
有一次他看到莎拉在游泳池边的更衣室里,一扇窗子开着,他刚好可以看进去。她脱下了泳衣,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她很小,上面有巧克力似的两点。
她晒得很黑,胸部和臀部各有一条泳衣的白印。那个地方有很多黑草。
她正轻抚着自己的下体对着镜子笑,然后又摇了摇头上的水,抬起腿来穿内裤。
他看到了那黑色的草丛下粉红的一片,像医生书上的一幅插图。
她的臀部像两个小小的棕色圆球。他想象着把它们割开,一定会有金黄色的东西涌出来。
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她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梳理着,梳得闪闪发亮。然后,她举起手臂挽发髻,胸部因而变得平坦,只剩下两小块圆圆的巧克力。
他想咬她一口,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种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很硬涨很疼,他真怕会胀破血液会喷涌而出他就会死。
很长时间这种疼痛也没消失。
从那以后他开始有点恨莎拉,但他依旧觉得她挺好。他想溜人她的房间看看抽屉里有什么,但她总是锁得严严的。当她回到她母亲那以后,在佣人还没来得及锁上门前,他终于得到机会溜了进去。他打开所有的抽屉,却只发现一只尼龙长筒袜。
这让他十分生气。
但他还是经常想起她。
他幻想着把她割开,一口口吃下去。那种滋味一定像蜜饯樱桃。
房子很大,总显得空荡荡的。惟一来回走动的就是那些黑人女佣,她们说话的腔调又怪又蠢。她们不喜欢他——从她们看他的眼神中表露无遗。她们总是窃窃私语,他一定近,她们就散开。
他暗想知道她们的阴部是什么样子,还有她们的。她们吃起来一定是酸的,像某种菜时一样。这种想法令他直盯着她们看,看得她们十分气恼,总是躲开他,用他听不懂的土语指手划脚。
书房的双层门总是锁着。当女佣们忙着清扫时你可以用钥匙打开门,把自己锁在里面,绝不会有人知道你在里面。
他喜欢那张柔软宽大的皮椅,还有那些书。
医生的书上有许多精彩而恐怖的图片。他对这些情有独钟,总是最先把它们翻出来看。这个黑人得了“橡皮病”,他的生殖器很大——不,巨大——像两只气球。
第一次看时,他简直难以置信。图上的黑人坐在椅子上,手扶着大腿,病体下垂,几乎接近地板!
他看着十分焦急,为什么没有人做个手术替他割下来?这样他就又可以走路了。为什么没有人为他解除烦恼?
还有一些人没有额头,有的舌头像狗一样伸在口外。一个面貌平庸的妇女站在尺子旁、她只有三中七英寸高!
还有的巨人的照片。那些缺少手脚的人看起来很怪,让他暗自发笑。
有一本书上专门是怪人的照片。有根脖的人,赤着身子好像已经穿了几件羽绒服。有一个妇女的肚子居然超过了膝盖,看不到她的阴部,她的手肘也被肥肉遮住了。应该有个人,比如说一个外科医生,为她割下那些肥肉,可以用它们来照明或者移到瘦人身上保暖。书上那些人不做这样的手术可能是因为太穷,付不起钱。他们不得不一生都这副样子,真可怜。
一次,当他看完这些胖人之后,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用纸板做了他们的模型,用彩笔仔细地猫出他们的样子,然后,他用小刀把这些模型一下一下地割开,直到它们成为一块块的碎片。他用手把碎片使劲地揉在一起,掌心狠疼。最后把它们扔到抽水马桶里,想象着它们被淹死的样子。好像真的听到了尖叫:噢,不!噢,上帝啊!看着它们在马桶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最后消失。他觉得自已是个支配者,感到下体紧硬有力。
在书架的顶端有中本绿色的大书,沉甸甸的。他要站在椅子上才能够到,然后小心翼翼地拿下来,生怕失手砸坏了医生写字台上的头盖骨。那个头盖骨是医生用来做镇纸的,小巧玲珑,肯定是猴子的。但他宁愿想象着那是人的骷髅,是那些图片上某个人的。也许是这个人想来袭击他们家,而他英勇地打死了对方,救了所有人的命,然后把对方剔成骷髅。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大英雄。
绿色的大书很老了——上面写着1908年。书名很长,根本记不清楚,好橡是从一个叫柏林的地方出版的。他查了一下自己的地理课本,知道那个地方在德国。
书的扉页上有人写了几句话,字迹扭曲像死去的蚯蚓或蜘蛛的脚,他费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来。
赠给查理:
真诚感谢你的好客和令人获益匪浅的真知灼见。
最美好的祝福迪特尔-斯库文绿色大书最吸引人之处是上面的图片更加逼真,好像你伸手就能摸到一样,感觉就如看三维立体电影。书上说这些模型是由柏林病理协会制造的。
一个模型脸上有一个大洞,盖住了口鼻,你只能看到眼睛和这个黑洞,书上叫“肉瘤病”。另一个模型是上长满灰黄的东西,前面有一个红色的大球,好像一条红头的虫子。他最喜欢看的一幅是臀部的图片,上面有粉红色的花瓣,周围布满草丛。
真脏。他想用力把周围的杂物全都刮净,然后把它割开,一切就会变得纯洁。
要做支配者。挽救每个人。
他更喜欢的是猴头盖骨旁黑色的皮箱里的各种刀。
皮箱里是红色的绒布。上面印着金宇:柏林特里根厂出品。又是同一个地方:柏林,也许这是一个医生的城市,满城都是医生。
各种刀具都插在皮套里。你拎起箱子时,里面会叮当作响。刀刃是银白的金属,刀柄闪亮光滑、像贝壳的里层。
他喜欢打开那些皮套,把刀具一把一把抽出来,把它们插在一起。或用它们在桌面上刻各种图案,刀笔字。
它们可真锋利。有一次他不经意间碰了一下刀锋,他的皮肤一下子就裂开了,好像魔术一般。刀口割得很深,他吓坏了,不过感觉到另一种快感。他看到了皮肤是一层层的,看到了自己的里面。开始,他甚至不觉得疼,接着开始出血——很多的血——然后他感到一阵尖利的疼痛。他抓起一张纸裹住了手指,看着那张纸由白变红。他坐了很长时间,直到血不流了。他打开缠着的纸,舔了舔伤口,一股咸威的味道。
从那以后,他开始不断地割自己。他是故意的——他是刀的主人。小小的伤口出不了很多血,有时他也在指甲上刻点什么。皮箱里还有一种奇怪的工具,可以夹人。他把它夹在自己的指尖上,直到指尖又红又肿再也不能忍受。他每次都用吸血纸把自己的血小心翼翼地擦净,然后把这些纸片精心收藏在一个小匣子里,放在自己床下。
每次玩完刀后,他经常回到自己的屋中,锁上门,找出图钉、剪刀、别针、铅笔。摆一桌的泥人,然后为他们做手术。用红泥作血,还可雕出肉瘤和粉红色的花瓣。或者按书上那样把泥人的手脚割下。
有时他幻想着这些泥人在尖叫。大声尖叫。噢,不!噢,上帝!
他就割下他们的头,这样他们就无法再叫出声。
他摆弄那些刀几个星期之后,发现了一本有关刀的书。一本名录。他一页一页地仔细查找着皮箱里的工具,知道它们的名字并牢牢记住,这花了他很长时间。
那七把短刃的叫解剖刀;那个可折叠的有一个小尖的叫刺血针;那个长刃的叫条形刀;又长又圆的叫外科针;那个尖匙叫探针;那个小叉子一样的东西叫两极探针;那个中空的小管叫套插管,里面塞的叫套针。
箱子底部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它使得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支配者,他甚至有点不敢拿起它,那种沉重的感觉让他体会到一种危险的快意。
截肢刀。
他要用双手拿才能拿稳。他举着它,眼前好像真的有一只雪白的脖子横在那里。
砍。撕裂。
噢,上帝!
让你见识一下!
书房里另一件有趣的东西是一只大显微镜旁边的一大堆装片和切片。苍蝇的脚看起来橡树枝;血细胞像红色的飞碟;还有人的头发,各种病毒,看起来都怪怪的。旁边抽屉中有注射器,他拿出一只,扎在皮椅里,想象着皮椅是个动物,他在给它打针。一针又一针。那个动物在叫——尖叫声后来换成了人声——一个丑陋的人——又变成—个姑娘——尖叫声也清晰起来。
噢,不!噢,上帝!
“在这儿。”一针。“让你见识—下。”刚嘴笑。又一针。
他偷了注射器,把它和那些血纸片藏在一起。
书房真是一间奇妙的屋子,那么多美妙的东西。
但他还是最喜欢那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