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迷人的夜晚

星期三晚上,斯格柏斯山—案结案几小口才后,东方人带着池妻子和儿子出去吃晚饭以示厌祝。他和艾丽莎相视而笑,面前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一一炒牛肉丝和甘蓝,酸甜的小中肉,柠檬鸡肉、脆皮鸭——手拉着手,小口啜饮着加了酸橙的可乐,享受着难得的独处。

“结束了,真好。”她掐掐他的大腿说。

“你又能多回家了,还能干你那份家务活儿。把米饭递过来。”

在房间另一头,小拉费满足地躺在奶奶怀里,啜吸着一瓶苹果汁,她把他带到每个饭桌旁,向顾客介绍他,宣布他是她的“小伞兵”。在饭馆的后部,厨房门跟前坐着她丈夫,光秃秃的头顶上戴着一顶黑色的丝绸便帽,正在和犹太教教长派来的教士下棋。

这个教士的职责是确保饭菜符合犹太教规,他是个新来的年轻人,叫斯多林斯基。黑色的络腮胡子像贴在他脸上的补丁。对生活他持有一种很放松的态度,被派到这家上海餐馆来的三个星期里,用酱油调味的小牛肉馅饼已经让他胖了五磅,下棋时再也抓不住李黄汉的国王了。

饭馆用纸灯笼照明,闻着有股蒜和姜的气味。在漆成红色的墙上挂着中国水彩画和年历。收款台旁边的鱼缸里一条圆亮、眼睛突出的金鱼在笨拙地游动着。登记台通常是李太太的职权范围,今晚却由一个美国女大学生辛西娅管理着。

服务员是个矮小而过分活跃的越南人,他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穿梭,端着大盘的食物从这个桌子跳到那个桌子,用纯正的希伯采语快速地说着话,对似乎只有他才能理解的笑话大笑不止。中间的大桌子旁坐着一群荷兰修女,这些兴高采烈、脸长得像生面团似的女人用力咀嚼着,一边笨拙地使着筷子,一边和努银一起笑。其他顾客都是以色列人、他们严肃地吃着。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又叫了一些。

艾丽莎也参与进了这种多种语言混杂的狂欢中,笑着挥动她丈夫的胳膊。他伸手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手中,略微用力地握着。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慢慢适应。她是在雅夫奈集体农庄长大肋农家女儿,一个丰满、大骨架的红头发女孩。她最初的几个倾慕者,都是健壮的拖拉机手——在高大结实这一点上和她一样的男人。她一直认为自己会找一个大个子男人,但她从没想象过自己会嫁给一个长得像体型过大的蒙古武士般的人。再着他的家庭:

她的婆婆头上戴着俄式的巴布什卡头巾,还说着带有俄国口音的希伯来语;阿爸是个老佛教徒,皮肤黄得像羊皮纸;约瑟的哥哥大卫温文尔雅,经常西装革履、总是出门在外忙着做生意。

她是在军队里遇见约瑟的。她曾在调拨部工作,附属于他的水兵部队。他像旋风一样冲进她的办公室,满脸怒火,却显得滑稽可笑,因为他的制服至少小三号。他冲着她大叫大嚷,她也同样对付他。然后就这样了。化学反应。现在的小拉费头发是黄色的,杏核眼,肩宽得像个工人。谁能预料到这些?

随着她逐渐了解约瑟,她开始意识到他们有着相似的家史。

都是幸存者和斗士。

她的父母还是一对十几岁的恋人时,就在1941年双双从慕尼黑逃掉了,在巴伐利亚的森林里躲了好几个月,仅靠树叶和浆果为生。为了越过边境,她父亲偷了一支步枪并打死了一个德国卫兵。他们一起步行,穿过了匈牙利、南斯拉夫,到达了希腊。

他们午夜里乘船到了塞浦路斯,把最后一点积蓄给了那个塞浦路斯走私者,但只落得被枪口逼着下了船的结果,那时离巴勒斯坦海岸只有五英里了。他们空着肚子游完了最后的路程,奄奄一息地爬上了雅法的海滩,躲过阿拉伯暴徒的仔细盘查,终于在雅夫奈农庄找到了他们的同伴。

约瑟的母亲也曾靠步行逃过了纳粹的搜捕,1940年,她走过了从俄国到免签签证的上海的全部路程,和成千土万的犹太人一起,在那里找到了相对平静的环境。随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人在肮赃的集中营里拘禁了他们所有人。

一个叫李黄的高大结实的神学大学生也被关在那里。因为他是知识分子,所以他们怀疑他与盟军有联系,不时拉他出去当众鞭打。

美队在广岛投下原子弹之前的两周,日本人宣判了李的死刑。犹太人收留了他,他藏在他们中间,在黑暗中从这一家转移到另一家,就这样躲过了处决,最后一个隐藏他的家庭还收留了一个从敖德萨来的孤儿,她是个黑头发的女孩,叫索尼亚。又是化学反应。

1917年,索尼亚和李一起到了巴勒斯坦。他转而皈依了犹太教,取名“汉”——意思是“生命”,因为他认为自已是再世为人,然届他们结婚了。1948年他们俩都在加利利参加了与帕尔马人的战斗,1949年他定居在北耶路撒冷、这样李黄汉得以在库克教长的中央神学院中学习。孩子们出世时——大卫1951年出生,约瑟四年后出生中——李黄汉开始做邮局职员的工作。

十二年来,他一直在包裹上打邮戮,总能看到同事们吃他带去的午餐时狼吞虎咽的热情,而那些食物都是他儿时吃过,后来教给索尼亚的。他们攒了足够的钱后,李一家人在索诺尔加油站的后面开了这家“上海宫”饭馆,就在赫泽·布勒瓦街上。那是1957年,当时人们情绪高涨,努力想要忘掉死亡的恐惧,寻找新的欢乐,因此生意非常兴旺。

现在李黄汉可以雇别人来跑堂,自己则自在地把时间花在学习《塔木德经》和下棋上。他是个很知足的人,惟一的遗憾是他没能把池对宗教的热爱传给两个儿子。他们俩都是棒小伙子:大卫善于分析,是个规划家——一个完美的银行家;约瑟,头脑简单点,却勇敢热情。但他俩都不戴祈祷帽,都既不过安息日,也不受到他认为无可抗拒的犹太神学学士学位的吸引。

然而,他知道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的生命中好运不断,锦上添花。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多少次死刑被缓期执行。就在上星期,他还给新栽的石榴树铲上了士,埋好了树根,为他那符合(圣经)描述的花园完成了最后一项工作,享受了在耶路撤冷栽种果树的特权。

艾丽莎看见他在笑,一个中国式的美丽微笑,这么平静,这么知足。她转向她的丈夫,吻了吻他的手。约瑟看着她,被这突冗的情感流露惊呆了,他笑了笑自己,那笑容和老人一模一样。

房间的另一头,李黄汉挪动着他的象。“将!”他对斯多林斯基教士说,然后起身接过孙子。

伊利亚斯·达奥得的妻子一年比一年胖,因此现在他好像在和一座枕头山分享一张床。他喜欢这样,觉得半夜伸出手能摸到那一片柔软的躯体很有抚慰的作用。他喜欢分开她软得像中奶蛋糊一样的大腿,把自己埋在甜蜜之中。不是他不愿把这种情感告诉莫娜,而是女人们只有在有点紧张不安时方才表现得最好。所以他嘲笑她能吃,严肃地对她说她吃掉他薪水的速度比他挣钱的速度还侠。当她流着眼泪为自己找借口时,他会朝她眨眨眼,用他在路上买的芝麻糖堵住她的嘴。

不必值班的感觉真好。躺在床上的感觉真好。他表现得也很不错,为那些犹太人干了次漂亮活。

莫娜在梦中叹了口气,用一只胳膊蒙住了脸。他用胳膊肘支起身体看着她,脖出小肉窝来的胳膊肘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笑着搔她的脚心,用他俩惯做的小游戏轻轻地弄醒她,然后再去爬这座山。

她正是他父亲会憎恶的那种女孩,埃维知道。这是她吸引人的惟一原因。首先,她是摩洛哥人,纯粹的南方血统。又是那种为跳舞而生活的上班族。还很年轻——不超过十七岁。

他一眼就看中了她。她正和两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孩说话,但这一个长得可真不错——带着明显的招摇神情。妆化得太浓了,头发染成奇特的黑色,剪得像奇异的羽毛。这使他想起她对他说过,她是干理发这行的。那么她很可能是想熔耀一下。刘海下面的脸相当甜美——樱桃般的嘴唇闪闪发亮,黑色的大眼睛,下巴略有点尖。她有魔鬼身材,苗条,胳膊上没有汗毛——这在深色皮肤的女孩中是很少的。细腰,纤细的脚踝,一只脚踝上戴着脚链。最妙的是又大又软的胸部。与她身体的其它部位相比,胸部太大了,不过倒衬托出了她的苗条。她全身都裹在一件维尼纶黑色紧身连衫裤里,看上去湿漉漉的。

这种织物给了他开口的机会。

“把饮料洒了?”给她一个贝尔蒙多式的微笑,手放在臀部,炫耀着红色的斐乐衬衫下的紧绷绷的肌肉。

她“咯咯”地笑,睫毛一闪一闪地动,他明白她同意与他共舞了。

现在当他们随着恩科克·马西亚斯的情歌慢慢起舞曲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硕大的胸部。舞厅在放了几个小时的摇滚乐之后终于安静了一些。她那两大块美好而柔软的东西不时地撞上他的胸膛,形成两个压力点。他自己大腿间的硬块也在向她施加压力。

虽然她感觉到了,却既不迎上来,也不逃开。他知道这是个好兆头。

她用手抚摩着他的肩膀,纵容他的手指向更低处探寻,伴着音乐轻轻抚弄她的尾骨。一个指尖大胆地探到了更低处,碰到了她的臀部那条缝隙的最上方。

“淘气,淘气。”她说,却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

他的手指更加向低处走去,自由自在地移动着。他把她的半个臀部握在手里,极有弹性,刚好能全部塞在他掌心里。他微微用力捏了捏,继续摩挲着她的后腰,在她耳边轻轻哼着,吻着她的脖子。

她仰起脸,嘴半张开,像在微笑。他用自己的嘴唇蹭着她的嘴,然后吻进去。这个吻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好像她吃过辛辣的食品面这般辣昧还留在她舌头上。他知道他自己的呼吸也带着酒精的苦味。今晚他喝了三杯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比平时允许他自己喝的量要大。但破这件谋杀案让他太紧张了——那些阅读案卷的工作那么枯燥,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自己傻透了——现在终于结束了,他需要放纵一下。自从与亚什·大卫多夫那位金发碧眼的老婆之间的事败露后,这还是他第一个回到特拉维夫寻欢作乐的夜晚。这决不会是最后一夜。

最终结果并不坏。丹尼尔让他写好报告的最后一稿,想让他当该死的某种秘书。一想到那些文字,他的膝盖就发软,他很吃惊地听到自己开口说:“我干不了,探长。”

“千不了什么?”

“任何事。我打算从警局辞职。”虽然他还没有决定下来,却就那样脱口面出。

小个子也门人点点头,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用那双闪着金色光芒的眼睛望着他,说:“因为诵读困难病?”

这次轮到他瞪着眼了。他呆呆地点头,吃惊极了。丹尼尔接着说:“施姆茨告诉我你在阅读上花的时间过长,经常找不到自己读到哪儿,又得重头再来。我给你上过的中学打了电话,他们对我说了。”

“我很抱歉。”埃维说,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特别蠢。很久以前他就训练自己不向任何人道歉了。

“为什么?”丹尼尔问,“因为你有一点缺陷?”’“我就是不适合警务工作。”

丹尼尔举起他的左手,让他看他手上的伤疤。真是可怖。

“我没法和罪犯们搏斗,克汉,所以我只能尽量运用大脑。”

“那不一样。”

丹尼尔耸耸肩:“我并不是想劝你改变主意。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但也许你可以考虑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既然我了解了你,我就不会再让你去做文字工作,尽量多用用你的体力。”他笑着说:“如果你有的话。”

也门人带他一起去喝咖啡,询问有关他的一切,使得他谈出来的事比他对任何人谈过的都多。审问高手,他后来才意识到。

让你在畅所欲盲时感觉特别好。

“我对诵读困难了解一点,”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残手说,“1967年后,我在一家康复中心——贝特·菜文斯坦,在拉那那附近住了两个月,想通过治疗恢复这只手的某些功能。那还有些有学习困难的孩子,也有成年人。我看着他们克服种种困难,学习特殊的阅读方法;那似乎是一种很艰苦的过程。”

“不至于那么糟,”埃维回答道,抗拒着他的怜悯,“比这更糟的事还多着呢。”

“这倒是真的,”丹尼尔说,“呆在重案组,你就能见到不计其数更糟的事。”

这女孩和他好像已经在跳舞和接吻中过了好几个小时了,而其实不过几分钟而已,因为马西亚斯的那首歌刚刚唱完。

“阿娜特。”他陪着她离开舞池时说。他们远离人群,远离她那两个难看的朋友,走到舞厅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嗯?”

“出去兜兜风怎么样?”他抓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她说,但她故作忸怩,显然言不由衷,“我明天还得上班。”

“你住在哪儿?

“巴仰。”

很靠南的地方。早料到了。

“那我开车送你回家吧。”她的后背冲墙,埃维搂住她的腰,倚过去,短短地吻了她一下。他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松弛下来。

“嗯哼。”她说。

“你想再喝一杯吗?”微笑,微笑,微笑。

“我不太渴。”

“那去兜兜风吧?”

“噢……好吧。我和我的朋友们说一声。”

过了一会,当她看见那辆红色宝马车时,她一下兴奋起来,简直迫不及待想要进去。

他关掉警报器,为她打开车门,说:“安全带。”然后帮她把带子系紧。

纳哈姆·施姆茨一边听着有杂音的莫扎特唱片,一边吃着罐头里的鹰嘴豆。安乐椅扶手上的碟子里,放着几片边缘已经开始干硬了的黄油和一摊变味了的酸奶。他冲的速溶咖啡太淡了,但是没关系。他只想要热量——让味道见鬼去吧。

他家在罗密马一栋楼房的一层,只有一间房。这栋破楼是在托管时期建成的,自那以后就再也没修整过。房东是一家任在芝加哥的美国有钱人,十年没到耶路撤冷来了。他每月把租金支票寄给本·耶胡达的一位代理人那儿,寄回来的除了住户规则以外别无他物。

他曾一度拥有过一座农场。在离罗得不远处宁静的山村里,有五公顷大。那里有桃、杏、葡萄和一小块菜地。阿里克赶着一匹疲惫的老马犁地,利亚在温室里养花。一笼鸡下的蛋够整个村子的人吃。每天早晨都能吃到新鲜的煎鸡蛋、水灵灵的黄瓜和西红柿。那时食物的味道对他是多么重要呵。

那时去耶路撤冷的路污秽难行,完全不像今天的高速公路。

但他从不介意每天开车到俄国处上班,也不在乎双重的工作负担——每天在街上巡逻,回家后还要赶着他的牲口耕地。这些工作自有回报你的方式。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酸痛,渐入梦境,可你心里知道自己尽了全力,知道自己会取得成就。

工作带来自由,纳粹把这样的标语接在集中营里。虽然集中营不是个好地方,但这句话本身还是含有某些真理的。或者说那时他相信是这样。

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了,界线消失了——明智与不明智、值得与不值得的边界……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又像哲人一样了。他肯定又便秘了。

唱片停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关掉留声机,几步走到厨房里,把没吃完的食物倒进一只破烂的塑料垃圾篓。他从锅台上拿起一瓶真正的李子白兰地,回到房间里。

他慢慢地从瓶里瞪着酒,让液体流过他的喉咙,感觉到它辣地直流进胃里去。体内的爆炸。他想象着它如何伤害他的组织,享受着这份痛楚。

他渐渐地醉了,开始想起那个遭到残害的女孩,她那疯狂的阉人哥哥。还有那个在小橄榄林里挖出来的小流氓,蛆虫已经开始在他脸上聚集了。这个案子令人发指。他知道,而且他敢断定丹尼尔也这么认为。太干净,太漂亮了。

那个疯狂的阉人,精神变态。但是管它的呢——阿拉伯人为了他们那种疯狂的文化互相把对方切成碎片。他们有多少个国家——二十个?二十五个?他们还抱怨个没完,因为他们得不到犹太人拥有的那几平方公里土地。还有那些巴勒斯坦如何如何的鬼话。当他还是个孩子时,犹太人也被叫做巴勒斯坦人。他也曾是个该死的巴勒斯坦人。现在它是政治宣传用语了。

要是阿拉伯人都没了,犹太人自相残杀要花多久呢?那个笑话讲的是什么——一个犹太人不得不有两个犹太教会堂。他去其中的一个,抵制另外一个。我们最擅长自我憎恨,自我破坏;只要你去读读犹太教的经文——兄弟杀死兄弟,奸淫他们的姐妹,阉割他们的父亲。还有谋杀,那么多,那么肮脏。该隐和亚伯,以扫和雅各,约瑟夫的兄弟们和押抄龙。还有性犯罪——亚扪强奸了塔玛,基列的拼妇被以法莲的儿子们致死,然后被她的主人切成了十二块寄绘了所有其他部落,他们便向以法莲报仇,消灭了所有男人,俘虏了所有女人供他们玩乐,把孩子们变成了奴隶。

宗教。

如果你仔细了解它,它就是人类的历史。凶杀,残害,嗜杀狂,一个人干掉另一个,像一群挤在笼子里的猴子。一代又一代穿着人类服装的猴子。

是什么把他变成了一个历史学家,他心想。

他把瓶子举到唇边,咽下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

他多么憎恶人性啊。如果真有上帝,他也必定是个小丑,坐在那儿嘲笑人猴们互相抱怨、互相攻击,在尘埃中蹦来蹦去。

生活是痛苦,每一天都是悲惨。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他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觉得一股酸水涌上食道。

又打了个嗝,又一股酸水。忽然间他觉得恶心而且虚弱。痛楚增强了——好,他这么一个虚弱、天真的蠢货应该受这份罪。

因为他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却无法接受它。他甚至不能扔掉那些照片,吊床旁边的桌子上那些镶在镜框里的照片。每天早晨醒来他最先看到的就是它们。

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

照片里,阿里克穿着军装,倚在步枪上。“给阿爸和阿妈。

爱你们。”这孩子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独创。也好。

利亚在死海上,穿着花哨的游泳衣,戴着同样花色的游泳帽,黑泥一直埋到她膝盖。圆圆的肚子,丰满的臀部——看着照片,他的指尖还能感觉到它们。

明天早上他一定要把照片扔了,现在他太累了,不想动。

骗人。他是个懦夫。努力想要留住那些早已不存在了的东西。

前一年他们还在那儿,第二年就不在了,仿佛他们从来不曾真的存在过,只是他的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人罢了。

那是个死亡的年份,1974年。

十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接受。

不但是这件事,这类事如今似乎越来越多,灰人案,现在又是这个案子。残酷,加上愚昧。

猴子。

厉害的家伙。

怪人。

他又喝了几口,不再去想那种痛感。他想就这样把自己推进黑暗之中去。

那孩子在西奈山露营,在他帐篷里读书——是本黑格尔的书,被一些蒙面的埃及狙击手瞄准射杀了。第二年,在同一地点,一群加拿大混蛋盖了一座豪华酒店。几年以后,那里全部归还给了埃及。

利亚再没恢复过来。失去儿子的痛苦像癌症一样吞噬着她。

她总是想和别人说说这件事,总是问为什么噩运落在了我们头上,我们做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纳哈姆?好像他知道答案一样。好像答案存在一样。

他没有耐心应付这一切,以致于他受不了看见她,听见她的哭声和哀哀的叹息。他一头埋在双重的工作中,以此来躲避她。

他去抓罪犯,种桃子。一天他回到家中,准备再次躲避她,却发现她躺在厨房地板上。冷得像冰,自得像蜡。他用不着什么医生来告诉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脑动脉瘤。很可能她生下来就有这个病,却再也无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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