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先转过身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老杨头停下烟,瞳仁阒然泛光:“东家在大雍已经安排妥当了,这几天应当就要动身。”他扫了一眼马先和床上的钱日生:“咱们这次的对手势力极大,可以说手眼遮天,眼下我们已经露了行藏,所以要赶紧换个地方了。”
宋掌柜看了钱日生一眼,转身便去安排,夜里赵把头的人通过水路将一行人接走,他们沿着秦河南下,随即转入了一座叫做平阳的小城,低矮的城郭掩映在夜色里,一眼望去其实比佳梦关也大不了多少。
几十年来诸侯并起,将显赫近三百年的梁朝蚕食的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都城。尽管摇摇欲坠,可强如北齐、东洛、西昌这样兵强马壮的诸侯豪强却谁都不敢僭越,生怕落下诸侯弑君篡国的口实,而平阳作为王室唯一的食邑也得以保留,以示恭顺。
“这里是东家的‘安全地’,任凭是谁都不敢在这里撒野,要不然就是‘犯上谋反’。”老杨头看着夜幕中徐徐后退的江岸,神色黯淡的叹息一声:“这里也是绝地啊。”
钱日生伤势终于转好,却变得更加沉默,时不时的就会看着自己缺指的左手呆呆走神,渐渐的他享受这种独处的安静。
他被安置在一处清冷的院落中,远离街市但四通八达,老杨头要他安心住着,本以为是离群索居远离是非,可当宋掌柜带着他走进宅院的时候,钱日生知道这是不可能了。
霖儿看见钱日生尖叫着就扑了过来,钱日生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只见扶风公子正半躺在正厅中抿酒,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烈日当空,钱日生手心却渗了一丝凉汗,这种压抑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佳梦关的惊险遭遇。宋掌柜对钱日生悄悄说道:“就在这里呆着,别多嘴多事,绝对不会出岔子的。”
真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扶风公子对钱日生没有半点疑问,钱日生也不多说一字,心照不宣的每天继续陪着公子读书出行,有时真令他有种恍惚的感觉,可断指处的疼痛却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扶风公子有个习惯,每天中午都要去棋盘街的一个馆子听曲,他似乎到哪里都执拗的要听曲,钱日生作为随从自然是要跟着的。为了防止公子嫌弃自己身上的“怪味”,钱日生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宋掌柜也给他送来了几套新做的衣衫,质地考究却不喧宾夺主。钱日生往日穿衣都是破烂邋遢,陡然穿了新衣反而感觉浑身不自在。
“这样的料子,你不经常穿吧。”
公子一眼就看出了钱日生的拘谨,鼻子嗅了两下便面无表情的往前走去。钱日生跟在一旁,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自从入了平阳,扶风只去宋掌柜的酒楼吃饭,宋掌柜会特地为他安排一间包间,然后亲自作陪和公子在里面密谈。
钱日生无心介入,只是默默的冷眼旁观,公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东家暗中资助的,按道理关系应该亲密无间,甚至感恩戴德才对。自从离开了樊阳,扶风也好像起了变化,特别是每次看到宋掌柜,眼波都会闪闪烁烁的,而对待钱日生则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
一个人的变化不会突如其来,就像自己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变得这么敏感。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非常微妙,让他想起身为仵作的师父和刑房刘师爷之间的关系。大面上互相依仗,可暗地里都生怕对方拿捏着什么把柄,久而久之竟然达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每次遇到需要“改刀”的命案,验状上师父签刘师爷的名字,刘师爷署师父的名,如果东窗事发,笔迹核对起来谁都跑不掉嫌疑。正因为如此,师父每次验尸完都会把案件的来龙去脉详细的记录在小账上,而刘师爷那头肯定也有类似的底档。
所以每当郡守调任升职,师爷都会随身带走,而仵作行的规矩则是明哲保身,绝不和官员合槽,都会留在当地扎根。
两人心照不宣的维持着原本的陌生,但是扶风却会用各种各样的语气挖苦嘲讽钱日生,比如说要把他卖回人市上,让他们把自己卖到番邦,但是他绝口不提宋掌柜,只是或明言或暗示,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前任随从们的凄惨下场。
钱日生知道他是虚言恫吓,因为宋掌柜说过——“公子对自己一无所知”,可几次三番下来他多少也有些惴惴不安。
“我知道你的小秘密。”扶风有时候会冷不丁的用一种虚飘飘的语气攻击着钱日生的内心,至于是什么“秘密”,他从来不说具体,只是会凑上来细看钱日生的表情变化,随后哈哈大笑。仿佛一只老猫抓住了老鼠,却不急于下口,要尽情的捉弄一番才行。
钱日生已经习惯了扶风的尖酸刻薄和喋喋不休,但是“秘密”二字还是让他心里一颤。心中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东家究竟能不能依靠?
令钱日生意外的是范老先生也跟着辗转而来,每天继续来上课,依旧是一副古板冷漠的面孔,对周遭的变化没有任何反应。这次是讲述北齐的旧事。
“北齐开国之初,齐王被人暗杀,国内大乱。朝中两派互争上下,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双方纷纷派人将扶持的两个质子火速拥护回国即位。”
范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讲述着百年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纷争,彼时公子遥质于宋国,公子骧质于吕国,这场夺嫡之争影响颇为广泛,谁能即位不仅关乎齐国气运,更意味着宋、吕两国势力谁能够掌控北齐的朝堂。列国争霸弱肉强食,某个微妙平衡的破坏都会带来身死国灭的代价。
于是在避免战争消耗的情况下,这场北齐的夺嫡之争成了一场先到先得的赛跑。为了防止公子遥抢先,公子骧派兵劫杀,最终公子遥中箭诈死麻痹了对手,日夜兼程终于抢先回国继承君位。
扶风听的特别的认真,从都到位连喘息声都没有,连钱日生都听的津津有味,只听范老先生最后一句作为结尾:
“公子骧事败逃回吕国,在书册上留下的最后一笔仅仅是一句‘遥乃践祚,于是劫吕,使吕杀公子骧’。”
最后老先生留下了一句疑问:“请公子细思,公子遥回国后为何能够顺利即位。”
扶风闭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因为吕强而宋弱,如果公子骧即位,北齐只能沦为强国傀儡,而宋国也唇亡齿寒。”
“那为何再没遭刺杀?”
扶风听完语塞,很郑重的对着范老先生行了一礼:“谢先生教诲。”
钱日生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听的不明所以却又感觉有些懵懂的,仿佛风中飘舞的柳絮,越想抓却越抓不到。突然,他抓到了,他站在扶风身侧,对着范老的背影轻声默念着自己对问题答案的理解:“因为身后有强大靠山。”
待范老先生消失在门外,公子没有喝酒而是盯着钱日生不停的看,最终停留在钱日生的左手上,不易觉察的哼了一声:“我真不明白要你有何用?”
钱日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巴结一下这个扶风公子。不光是因为东家对的照料远超他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扶风的简单。他甚至愿意永远躲在这个公子的身后,暗中观察每个面对他的人的表情面孔,相比佳梦关狡诈阴险的周旋,如今面对这种直率简直就像微风拂面。
于是他几乎不加思索的说道:“我想留在公子身边。”
“哼,天生的奴才。”
钱日生觉得扶风仿佛是一面挡风的墙,跟在他身边他觉得安全,反而是晚上的夜风让他心悸,那院门轻轻的叩响让他有些害怕,他有些失眠了。
宋掌柜的要求也变严了,严峻的如临大敌。他让钱日生开始用笔记录扶风公子每天的行程,何时出门、行踪经历、和谁交谈,要做到事无巨细一一报备。钱日生甚至觉得无聊至极,索性就把一篇篇流水账交给宋掌柜。
“十九日,巳时出门,入和悦楼独饮。未时一刻,入雅乐坊听曲。酉时二刻回。”
他灯下吹干了墨,将账册阖上,随即悄悄走出院门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光,他随意的扭头发现偏房正亮着灯,一个女子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时不时的身体前倾然后手臂横移一下,机杼声特有的节奏在夜风中隐隐约约。
钱日生看着心头就像被人戳了一下,他忽然就想到了翠儿,也是这样帮自己缝补衣服,晚上织布绣花卖些银钱。
“翠儿,我当仵作了,”窗纸上的影子在钱日生眼前渐渐朦胧,他看到了自己喜滋滋的迈进翠儿的小院:“以后我就能挣钱了,一个月一百二十文。”
翠儿抬头看着他笑,她又瘦又小,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一笑俩酒窝,钱日生想着想着泛起了一阵酸苦,继而又念起了瘦狗,想到自己如今鬼不像鬼贼不是贼的境遇,老杨头随口的那句话,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你已经出了佳梦关,难道还想做个小仵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