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隐衷

尽管我曾做过种种重逢后的设想, 但骤然被沈浪抱在怀中,这样的情景,即便想破了我的脑袋, 也设想不出来。

沈浪什么都没说, 就这样抱着我, 只是手臂渐渐加力, 教我渐渐喘不过气来。体温隔着衣料传来, 他的脸颊贴在我的脖颈旁,扣在我肩上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我的脑袋也越发的晕乎起来,脸颊变得滚烫滚烫, 再也无暇去思考别的事,只觉得若一直这样被他抱着, 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我又在白日做梦了。"沈浪忽然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做了这么久的梦, 今天这个竟如此真实。"沈浪用极轻的、甚至带着一丝不安的声音这样说。

我从不以为沈浪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

"抱歉...都是我不好。这一次,再等一等..."

胸口抵着胸口, 热气渐渐地蒸腾到了肌肤的每一寸。

"再等一等。"他喃喃地说着。

短暂的安静,空荡荡的院子里只余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发热的脸庞,也渐渐冷却了下来。

"沈浪,"我轻声唤道。"那天我掉下悬崖时,并没有死。"

沈浪的身体颤了颤, 我只觉浑身忽然一轻, 他已经松开手, 后退了一步。

身上的余温被尚有些料峭的春寒瞬时间带走, 我不禁缩了缩身子。

沈浪略有些失神地看着我, 用手揉着太阳穴,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模样。在我的印象中, 除了他中毒的那一次,我还从未看见过他憔悴成这样。他眼下有些发青,瘦了许多,神色间疲态尽显。

我强忍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絮絮地说完了整件事。

沈浪眸中的焦距渐渐汇聚起来,似乎是在斟酌着词句一般。

"真是太好了。"沈浪慢慢道。"你没事就好--我...."他顿了顿,道:"我方才有些迷糊,抱歉。"

我不知如何作答,便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如此又静了一会儿,沈浪忽然问道:"你怎么会来快活林?"

我抬起头,未及答话,忽闻有脚步声传来。

沈浪眉头皱了皱,道:"约莫是丫鬟来清扫房间了。"

我道:"这里眼线多,我先回去了--你屋里那位姑娘被你点倒的事,若教他们知道可就麻烦了。"

沈浪望了我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待他们做完活,我再过去瞧你们。"

我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段路,不禁回头望了望,不期然正与沈浪的视线对上。

记得前世有个朋友对我说过,若有男子深爱着你,在你走时,他必定会望着你的背影。

若他愿意瞧着你的背影一辈子,那么他也是那个值得你托付一辈子的人。

沈浪,就这么一直望着我的背影。

我咬了咬嘴唇,冲他笑了笑,然后走过回廊的拐角,沈浪的脸便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托付一辈子,谈何容易,我连一个完整的自己都交不出来。

我回到下榻的明轩时,正好瞧见弄尘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敲门。我远远地唤了他一声,弄尘回过头来,一见是我,便道:"我都快敲断手啦,原来你不在里面。"

我道:"你怎么不推门进去瞧瞧。"

弄尘道:"二踢脚的门也是随便推得的么--我若贸然闯进去,被你这女魔头怪罪下来,说不得,万一你一时兴起,把我踢进山里喂野兽可如何是好。"

我撇了撇嘴道:"你这油腔滑调若不肯改一改,保管你一辈子娶不到老婆。"

弄尘笑眯眯道:"承蒙游姑娘看得起在下,娶不到老婆最好,我宁愿娶个母老虎回家,也不娶女人。"说着推开门,恭恭敬敬地对我唱了个喏:"娘子请先行。"

若要接他的茬,这话题只怕越扯越远,我当下也不接话,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我刚一坐下,弄尘便递了杯茶过来:"娘子请用茶。"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娘子娘子地这么叫着,就不怕穿帮?江湖上有几个不晓得海家的二公子向来不近女色,这娘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弄尘笑道:"游家的小女儿认祖归宗,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海家的二公子跟游家的小女儿订亲的事,可早就传遍了江湖。"

我惊道:"怎地此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弄尘坐了下来,两腿蹬在椅子的横木上,甩着袖子道:"咱们进快活林之前,我就着人把消息放了出去。若不是如此,你以为你能大摇大摆地跟我走进这林子啊?先前我带来的家仆车马,此刻一个不剩,全都被送出快活林了。"

我苦笑道:"你这可真是先斩后奏。"

弄尘挤挤眼道:"无妨,正好激一激沈浪。"

我敛容对弄尘道:"你别再把我和沈浪往一起凑了。"

弄尘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笑。于是我吸了口气道:"沈浪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这一下,弄尘的脸算是彻底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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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手里的杯子落地,碎成了一片一片。

弄尘苦笑道:"这可是上好的瓷杯,你已打碎了第三只了。"

我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和沈浪只隔着一张茶几。

沈浪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

弄尘坐在我俩旁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沈浪,垮着一张脸道:"我说你们俩,好好的怎地现在又闹将起来?"

自然没人回答。

于是弄尘试探性地道:"谁惹着你们了?"

一阵沉默。

弄尘吸了一口气,从金无望、熊猫儿一直数到了王怜花,甚至连仁义三老、冷家兄弟都数了出来。

最后弄尘道:"白飞飞?"

啪地一声,第四只茶杯光荣地粉身碎骨。

弄尘作恍然大悟状道:"果然是白飞飞。"

沈浪终于开口:"弄尘,你怎能任由她胡来,这林子哪里是好进好出的地方。"

我心头无名火窜起,道:"你不也来了。"

沈浪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我气急:"沈少侠做什么都有理由,别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沈浪道:"我不是说你错,但你不该跟弄尘来的。"

我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浪皱眉道:"你为什么要来?"

我大声道:"来找白飞飞。"

沈浪道:"找到以后呢?你又能如何?"

我冷笑道:"你以为我能如何,难不成是找她叙旧?她对我做了..."说到这里时,我忽然喉头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浪道:"她虽想害你性命,但终究未曾得逞..."

我腾地站起身来,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磨地声。我将拳头握得死紧,慢慢道:"你这是为她求情?"

沈浪愣了,道:"不,我并不是..."

血再一次嗡嗡地撞击着天灵,我截口道:"你无须辩解--那时候你就救了她,现在再救一次,也没什么好奇怪。" 说完这句话时,我已转身走出了花厅。

沈浪还是追了出来,但我倒宁愿他不来追。

他拉着我,沉声道:"绾绾,我若是要为她求情,就不会答应王云梦进这快活林了。"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废金不换的武功,也知道了他为何坚持将白飞飞留在身边,就是为了引出王云梦。

我不知道的,是他究竟费了多少工夫去查忘情解忧的来历、用去多少精力追着色使,直到引出了王云梦,接着又花了多少心思去套出王云梦口中的真相,以证明他的猜想。

但是我一直都明白,他是真的很累--比如他用内力在脸上逼出来的血色,比如他紊乱的脉息,比如他用笑容隐藏的疲惫。

他站在我身后,轻轻道:"抱歉...我那时并不知道内情,但我从未怀疑过你。杀人不是儿戏,即便你杀的是十恶不赦之徒也是一样。你若真的恨她,我替你去。"

我回过头,冷冷道:"你替我去?这是我的事,你本来不必插手。"

沈浪半晌没说话。我转头想走,沈浪又一次拉住我道:"绾绾,我毕竟是你兄长。"

绾绾,我毕竟是你兄长。

我没想到沈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我早就知道他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竟然选择在这个时候挑明。这话自沈浪的口中说出来,几乎教我忍不住眼泪,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发凉,仿佛回到了那一日,沈浪坐在屋檐上,对我说"这世上有些事,正如浮云蔽月、天象自然,人力无法改变"一般,狠狠地将我刺痛。

用情极深时,绝情才更加伤人。真相我是知道的,但我此时能做的,只是让这个真相在我肚子里烂掉。

与其要他在清白这种事上摇摆不定,还不如就让他认定我们是兄妹,起码,我还能保留一些秘密与尊严。起码,这样我还能承受得了。

沈浪并未瞧见我的表情,只是在我身后道:"那一日你和青衣先生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站住脚,回头看着沈浪。沈浪将这两句话说出口后,似乎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语气更加平淡:"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是谁。这个秘密,这世上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知道。你从小在仁义山庄长大,当年衡山的事你应该知道许多,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为何要留在快活林。"

我握了握拳,道:"我明白。"

沈浪道:"人活于世,孝字为先,我必须在快活林做个了断。"

"我明白。"

"我不希望你涉险,你明白么。"

"我...明白。"

沈浪似乎是放心了,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赌局一完,你就跟弄尘离开快活林。"

那微笑真挚而温柔,我恍惚间想起了在洛阳时,我和他曾经扮作情侣的一幕幕。那是只有对我说话时,才有的表情--没想到我能光明正大地享受这温柔的时候,竟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但愿上天能原谅我这一刻的自私,只因我实在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温柔。我无法想象明天会如何,未来会如何,或许根本没有明天和未来。身为兄长,他已经做得够好,我们原本都没有错。只是我仍想保留最后的自尊,是以始终没有勇气将一切都告诉他,所以其实我也无权责备他什么,即便我们都隐隐地明白对方的心意。

我们是兄妹。即便这只是一个荒谬的谎言,但现在,它已成为我和沈浪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却又是唯一能将我和他联系起来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