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入局

兴龙三元、笔云盘龙, 二麓之交、快活福地。

每年春夏之交,泉水正好,快活王便是在此时率众而来, 在这兴龙三元中取水烹茶。有茶、有酒、有佳人作陪, 一入快活福地, 便像是步云登仙一般, 身心陶陶然也。

快活林中最华贵、最奢侈的度夏行宫, 当数缀翠轩。一入缀翠轩,无论你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或是市井间的无赖流氓,在这极乐之处放浪形骸、恣意享受时, 那模样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缀翠轩中,子时有宴。

东主自然是快活王, 宴毕, 这场豪赌就要正式开始。

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菜肴, 样样皆是珍馐,若按时令, 这些菜肴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张桌子上--你几时见过昙花开在艳阳天?

但设宴的是快活王,所以这一桌菜肴,就这样神奇地、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这长长的桌子上。

我和弄尘到缀翠轩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厅中已有人落座,只是空位不少, 看来我和弄尘不算最迟。一眼望去, 最惹人注意的, 反而是那一身布衣的龙四海。龙四海仍旧是一脸目无表情的样子, 但顾盼间气势自然流露, 教人不得不留意。

龙四海身旁,坐着个生着短髭的中年男人, 身材稍微有些发福。弄尘在我耳边轻轻道:"此人才是兰州最狠的角色,名叫郑兰州,也是个世家公子。"

我一听这"世家公子"四字,顿觉好笑。王怜花是"世家公子",弄尘也是"世家公子",怎地同样是公子,这发福男人却一点翩翩公子的样子都没有。

弄尘瞧见我脸上笑意,疑道:"又笑什么呢?"

"这孩子最懂得自娱自乐,自己笑出声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弄尘回头一瞧,惊喜道:"沈浪!"

来人正是沈浪。

就像是商量好一般,弄尘和沈浪都穿着式样极简单、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色薄衫,这么并排一站,虽说面容、气质不像,但远远这么一瞧倒也有些哥俩好的味道。只是沈浪身后,还站着那染香,虽说这女人这会儿穿得格外漂亮,但我越瞧她越觉得大煞风景,尤其是当桌上周天富那个臭暴发户扁着一张大嘴夸他俩郎才女貌云云的时候。

再看弄尘,他正忙着跟桌上人一一见礼,然后叨咕着坐哪儿能方便他吃桌上的那盘鱼--我没好气地咕哝道:"人家也是世家公子,你也是世家公子,怎地你却一点世家公子的气势都没有,三分酸腐书生气,七分地痞流氓气。"

弄尘自去拣了个凳子坐下,笑道:"我不与你拌嘴,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教沈浪去做就好了。"说罢举筷夹了些鱼肉放进嘴里,咂嘴了咂嘴道:"这还是松江鲈鱼--真神了!"

沈浪瞧了一眼那桌上的菜,神色间也有些惊讶:"阳澄湖的活蟹,定海的对虾...这一桌便汇集了各地不同时令的名产名菜。"

这时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女子调笑声,不一会儿当先便走进了一个少年,身后还跟着个只穿着一件背心、叼着烟斗的女子,正是夏沅沅。

那女子刚一进来,就住了口,指着弄尘尖声道:"你,你!"

弄尘继续埋头跟那条鲜美的松江鲈鱼过不去,仿佛夏沅沅说的不是他,而是那桌上的虾球一般。

如此看来,那夏沅沅身边的就是那刺儿头时铭,兰州城的混世魔王了。

夏沅沅直直朝我们走来,弄尘左手边坐着郑兰州、右手边坐着我,她左右瞧了瞧,干脆一屁股坐在弄尘对面。弄尘抬起头,往夏沅沅处望了一眼,夏沅沅刚要开口,弄尘便指着夏沅沅手边的一盘菜,眼睛瞧着时铭道:"劳烦公子将那山珍刺龙芽递给我。"

时铭慢吞吞地抬起头看了弄尘一眼,一旁夏沅沅按捺不住,嘴里骂了句"吃货",将那盘菜直直扣来。

但那盘菜被夏沅沅拿起来时,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挡住了那盘子的来势。于是那一盘"山珍刺龙芽",汤汤水水漓漓剌剌地倒了下来,洒了夏沅沅一身,也浇灭了夏沅沅手中冒着烟的烟斗。

沈浪方才移开的手,此刻也重新放在了膝上。

夏沅沅目瞪口呆,染香柔柔道:"姑娘,手下稳当些,可别太急了。"

弄尘已在一旁叫道:"可惜,可惜!这道从前只在书上瞧见过的菜,竟就这样浪费了--"

这样一来,桌上其余人都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头,大约心里也是骂了一句"吃货"的--而染香和周天富身边的女子竟是低低骂出了声。只是这两人骂出的"吃货",比之夏沅沅那咬牙切齿的骂声,可就大有不同,前者骂得笑意盈盈,后者骂得无比爱娇。

弄尘恍若未闻,依旧吃着他的菜。我是哭笑不得,心想这家伙关键时刻插科打诨的功夫倒是一流。郑兰州最是乖觉,打了个哈哈,转向沈浪道:"这位想必就是沈公子了?"

沈浪微笑道:"正是在下。"

龙四海一双鹰眼顿时闪过一抹厉色,盯着沈浪道:"沈公子可是从中原来?"

沈浪点了点头,未等接话,周天富便在一旁大笑道:"都说沈公子是不可多得的青年俊杰,年纪轻轻地就把那三手狼给剐了,连五台山的秃驴都败在你手下..."

正在埋头吃菜的弄尘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露出满口小白牙:"周天富,说话注意些。"

那周天富一瞧见弄尘,便打了个哆嗦,赔笑道:"是是,在下失言。"

郑兰州慢悠悠道:"在下闻得中原有位姓沈的少侠,一人独创三手狼赖秋煌,力敌五台天龙寺天法大师而不落下风,不知这位沈公子,可是我面前坐着的这一位?"

沈浪执起酒杯向众人示意,微笑道:"好说,好说。"

于是这一桌人中,有三个男人的眼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时厅外走进一个急风骑士,冲着我们一抱拳道:"各位酒饭可曾用完?"

周天富咧着一张油嘴大笑道:"喝酒哪里比得上赌钱刺激,还是快快办正事罢。"

那锦衣骑士微微一欠身道:"如此便请各位随我来罢,王爷已在候驾。"说罢直起腰来,转身往回走,身后的斗篷轻轻一摆,带起一阵风来。

易容做得再好,眼睛始终是骗不了人。我甫一瞧见那急风骑士的双眼,便瞧出了他究竟是谁,心也狠狠地往下一沉。

王怜花,居然是他--他竟然也混进了快活林。

即便他的易容术如何高明,我还是能认出他来--他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遮掩,但毕竟是一双跟我一样的异眼。

霎时间,我全身都有些发麻,鸡皮疙瘩簌簌地起了一身。他现在虽然一举一动都像足了普通的急风骑士,但我依旧觉得简直就像是久违的噩梦重新回到眼前一般。正自惊疑间,弄尘已拉了我一下,道:“走了。”

王怜花带着我们穿过回廊,走到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子前,抱拳道:"各位请。"

时铭第一个往前走,夏沅沅正要跟上,王怜花已拦住她,道:"姑娘还请在外间等候。"接着瞧了我一眼,又道:"游小姐、染香姑娘可以入内。"

夏沅沅登时不依,嚷道:"凭什么?怎地她进得,我就进不得?"

王怜花冷笑一声,道:"这间屋子并非人人都进得。"

夏沅沅举起烟斗就要去磕王怜花额头,王怜花轻轻往旁边一闪,道:"姑娘自重。"

夏沅沅骂道:"自重个屁!姑奶奶也是来赌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说着扯住时铭衣袖,道:"你的赌本,分我一半!"

那屋子前并未掌灯,只点着几支红烛,光线甚为灰暗。那时铭慢吞吞地摊开手掌,手上赫然露出几个熠熠生光的紫金锞子。他刚要捡几个递给夏沅沅时,那屋子投下的阴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并未做出什么凌厉的动作,只是慢吞吞地凌空朝着夏沅沅一按,只听夏沅沅尖叫一声,就跌坐在了几丈开外。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但却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去扶夏沅沅。

饶是夏沅沅如何泼辣,这一下也将她吓得着实不清,脸色变了又变。她站起身时,却提也不提要进去的事,只拿着她那宝贝烟斗靠在心口处,灰溜溜地在屋外捡了个位置坐下了。

只因方才那只手的主人,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其功力绝非江湖上一般高手能敌。方才那一招,正是最上乘的"隔山打牛"。

快活王身边,向来卧虎藏龙。

与此同时,屋内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女子不赌。"

这声音说话时,语速缓慢,语声温润,但不知为何自有一股压力,教人喘不过气来。

快活王,这位当世的传奇人物,一代枭雄,如今就在我们面前的小屋中。我几乎忘了王怜花的存在,只觉得心跳的速度都快了些。

快活王就在眼前,成败,也在此一举。我回头看了看沈浪,他正直视着前方。

他的眸中,此刻竟迸发出一种狂热的情绪,手也慢慢地握成了拳,身子则在微微地颤抖着。快活王这三个字对于他而言,分量要重得多。

能够和这样的人物一较高下,恐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深吸一口气,跟着弄尘走在最后面,缓缓地步入了那间小小的黑屋中。

甫一进去,便有一双隐匿在黑暗中的眸子,同时抓住了众人的目光。

屋子中央摆着赌桌,那眸子的主人此时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方向,面容模糊不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但那双眸子,却充满了教人捉摸不定的意味,仿佛具有目空一切的霸气、和掠夺一切的决心。

郑兰州、龙四海、时铭、周天富纷纷上前询问快活王安好,方一一坐下。

轮到沈浪时,快活王却主动问道:"足下可是沈公子?"

沈浪的语气,却出奇的平静。

"正是在下。"

快活王沉默了一下,方道:"好,很好--为沈公子设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