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除名没尘埃

已是盛夏的尽头,紫禁城的长街之上弥漫着秋意渐浓的凉意,皇帝却只是穿了单薄的衣衫,脚步匆匆地从乾清宫赶往慈宁宫,他身边最亲近的女人舒皇贵妃捧着皇帝的斗篷,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却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皇帝想要问个清楚,为什么自己的祖母会突然决定释放完颜常安与雪绒?因为皇帝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若想放过常安与雪绒,就必须杀了完颜常安的姐姐完颜霏。

他疯了一样地想要问个明白,他祖母的这道懿旨究竟是什么含义。

皇帝曾说,他绝不会放弃,就算最后众叛亲离,他也不会下旨杀她。他也曾想,“如果杀了她才能换来万世太平,朕宁可不要这样的太平…”

他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可是他没有回头,他想说的太多,却不能在这一时说清。

所以他选择沉默,他希望与她再次相见时,他已经解决了所有梗在他们中间的难题。

这一次他不想听任何人的话,他只想听他自己的心声。

“玄烨!”完颜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去呼唤他,乞求他能回眸再与自己交换一个眼神,哪怕眼神中只剩下疏远的距离。

完颜霏再也没有力气去追逐他的脚步,她停在了原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渐渐停下的脚步。

他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好像这一生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望着他一言不发,可是她却已是泪流满面,这一生还有多少想要倾诉,也只剩下这样一个眼神而已。

皇帝来不及再去对她说一句话,他要去见他的祖母,他想要救她,他不允许世上任何人伤害她分毫。

终于,皇帝没有向她走来,也没有对她留下只言片语,他领着跟在身后的舒皇贵妃,回过头去渐渐走远。

完颜霏望着他的背影,所有的感情都在那个目光中了,留恋、悲伤、渴望亦或是怨恨,都在泪水中混杂不清。

她这一生还有多少想对他诉说,却也只剩下这样一个眼神而已了,无论还有多少遗憾,这一生于她而言,都已经结束了。

那女官走到完颜霏的身边,她搀住完颜霏的臂膀,对她低声道,“皇上不会来的,咱们走吧。”

完颜霏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却还是在此刻泪如决堤,她不知此生曾为那人忍受了多少痛苦,却也只有那人给了她独一无二的时光。

完颜霏最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她习惯了将泪水融进笑容里,她用她浅浅淡淡的笑掩盖了一切自己的情绪,她仰头望向天空,望向秋日里一片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就如她参加选秀那日一模一样。

万事轮回,就连天空也出奇地相似,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踏入后宫,也要在这样的日子里永远离开这里。

他们两人逆向而行,再也走不到交集。

回到钟粹宫时,完颜霏心内一片凄然,望着凝花阁后的听雨轩,不知所思。那女官见完颜霏久久不挪步,便上前去催促道,“在看什么?快些进去吧!”

完颜霏却连理会也不曾理会,忽然疯了一般向听雨轩跑去,她直直冲到那颗种在听雨轩后的合欢树下,仰起头望着合欢花漫天盛放的模样,合欢本是盛夏绽放,却在此时突然开放,究竟是为何故?

完颜霏正仰头望着,忽然一阵风吹过,将树上所有的合欢全部吹落在地,她忙蹲下身去拾那些花瓣,拿出自己贴身的荷包,想将合欢的落英装在自己的荷包之中,却忽然停下了手下的动作。

她讽刺地笑了笑,将手里的荷包扔在了原地,再也没有将它捡起来。

她又摸了摸腰间的合心玉,仔细将它摘下,她将那枚玉紧紧攥在自己的掌心,她缓缓合起双眼,两行泪顺着脸颊落在玉上,她爱惜地将玉擦拭干净,仔细挂在了合欢树的枝干上。

她转身离开,再也不留恋这里,她跟着那女官走进暖阁去,她站在窗边,拾起自己放在枕下的药瓶,那女官道,“娘娘,今日最后一颗服下后,最久至次日清晨,一切就都结束了,娘娘也再不必受煎熬折磨。”

完颜霏缓缓点了点头,她以目光扫视一圈自己起居的暖阁,再扫视自己写字的案台,黯然地点了点头,接过女官手里的一杯清水,仰头服下最后一颗药。

服下后她却没有感受到过多的痛苦,竟觉得比从前轻松了许多,只是她不知道还能撑到哪一步。

既然已决定要狠心离去,又何苦还要撑呢?无非是心里还想着再见那人最后一面罢了。

就算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却还是倔强地不肯放弃。她以为他听到了,她以为他一定会来。

此时的慈宁宫内,皇帝怔怔站在太皇太后的面前,听着她江山祖宗的言论,却一句也听不进去,此时的他只高喊了一句,“皇祖母是否动了杀她的念头?”

太皇太后听过他的话猛然停住,站起身来缓缓向他走近,道,“孙儿,祖母仁慈,从未想过送她入绝境。今日她之境地,皆是她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

“皇祖母,朕今日也要说明,无论是谁,都不能动她。”他目光灼烁,第一次直接顶撞了自己的皇祖母,太皇太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也没必要再说什么,因为那个女人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只等尘埃落定,一切都成定数。

此时的钟粹宫内,纯一跪在完颜霏床边,已知道了一切的真相,这一次告诉她真相的人不是完颜霏,而是那位女官。

纯一恨极了皇帝,恨极了太皇太后,恨极了一切将完颜氏害死的人,为什么她们就容不得她一个人?为什么让她受尽了伤害,还要让她彻底离开自己唯一心爱的人?

她同样哭完颜氏的境遇,当年风光无限的完颜府格格,荣极一时的皇贵妃,临死前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守在身边,她的爱人,她的家人朋友,她的弟弟们,无一守在她的身边。

当年的完颜府格格,曾对她们姐妹说,“来日入宫后便是亲人,我只将你们视作亲人。”纯一曾以为那是她冠冕堂皇的说辞,谁知这须臾数年,她真的像亲人一般待她们。

“纯一…”纯一听见完颜氏唤自己,忙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跪着向前挪了两步,跪到完颜霏身边,低声问,“主子叫奴婢吗?”

完颜氏的双眼半合半启,她已是有气无力,道,“我房内尚有百余两银子,来日你出宫,就将那些带上吧。”

纯一心里又气又痛,失声痛哭道,“我不要主子的银子!我想要主子活下去!”

完颜氏笑她痴狂,道,“尽说些胡话…将来没了我…你一人可要…可要学会留意人心…”

纯一却是继续落着泪,不知说些什么,她不忍心打断用尽全力才说出几句话的完颜氏,完颜氏继续道,“我走后,你若愿意,便去完颜府吧,那儿永远都是你的家…”完颜氏说完后,便是如释重负般,双目呆怔怔地望着屋顶出神,不再言语。

此时完颜府内人心惶惶,因为完颜常安的被俘及完颜霏的废黜,完颜明若已被下旨闭门思过两月,期间皇帝未曾命他面圣。完颜常安虽仍在太医院当职,却也备受冷落,各宫不敢过于接近。

完颜府外的街上,斜对面的街口处那家武馆便是完颜常安与阿萧阿峰姐弟俩一起合办的,那门前的牌匾还是当今皇帝的亲笔。纯雨在武馆内养伤已是一月,纯风寸步不离照顾自己的妹妹,渐渐鲜少听闻外面的消息。

这一日纯雨已能自由走动,她在武馆内帮着阿峰收拾衣物,却忽然听武馆的小厮匆忙失色地冲进来给阿峰传话道,“少爷,宫里不好了…”

阿峰虽不再与朝廷作对,却也鲜少过问关心宫里的事,上一次他插手宫中的事,是因为他要报答完颜氏的两次救命之恩。一次是为他医治时疫,一次是从皇帝的手下留下了他的一条命。

“宫里的事?来和我说做什么?”阿峰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接过纯雨手里的衣物,对纯雨暖意盈盈地一笑,纯雨却是一愣,她久未回宫,早已不知宫中发生了何种翻天覆地的变故。

她只记得自己出宫时,完颜氏才刚刚私放了完颜常安与雪绒公主,完颜氏曾对自己说,她会拼尽全力救下常安。

纯雨只在乎常安的幸福,常安的生死,却忽略了她一直信任至极的大姐姐、她的主子完颜霏,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纯风听到此话,立时警觉起来,她忽然有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阿萧从后间里走了出来,问那小厮道,“宫里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纯风忽然有些不敢听,纵使还未听是何消息,浓浓的愧疚与负罪感就已经将自己包围,自己的夫君常平曾告诉自己,要她在最后关头保护好他的长姐,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那小厮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道,“小的也只是听说…听说完颜府的大小姐,也就是从前的皇贵妃,已经病重了,撑不到明日了。”

纯风闻言,立时脚下一阵不稳,练练退了两步,摔倒在一面屏风前,纯雨愕然地望着四周,她万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她以为待她养好伤,她会听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她以为常安会幸福,完颜氏也不会有大碍。

阿萧听后立时就向外跑,阿峰却将姐姐拉下,吼道,“姐姐,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看她!你没听到吗?她撑不到明天了!阿峰你不要忘了,到底是谁救了咱们,咱们才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姐姐,你糊涂!你如何能进得宫去?难道凭你曾经行刺过皇帝的事迹?!”阿峰情急下顾不得许多,阿萧却狠狠打了阿峰一个巴掌,甩开她的弟弟道,“你放肆,若连救命的恩情都不记得,还如何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

“你等等!”纯风颤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的眼底已经泛红,却流不出一滴泪来,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阿萧的面前,道,“趁此时常平尚未被牵连,我还可以带你们进宫。”

纯风坐在驶向紫禁城的马车上,一言未发,她不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陪了她一世,却在她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她。她合起双眼,记起的仍是她出嫁那日,她亲手为她盖上红盖头的情景。

她曾说要陪她同进同退,却变成了她自己一人的安稳度日,与她的如履薄冰,难得善终。

纯一听到钟粹宫外有动静,以为又是太皇太后派来看完颜氏是否已经咽气的下人,她作了必死的决心要拦住那些人,却发觉来人是自己的姐姐和妹妹。

她瞬时周身一软,扑在纯风的怀里痛哭,纯风还未见完颜氏的面,已泣不成声,她只问,“娘娘如何…”

纯一发泄过心底的悲痛与恐惧,狠狠怒骂纯风道,“娘娘从前多么信任姐姐,而你今日!却在她已经不认得人了的时候才来!如何不令她心寒!”

纯风一听此话,更是掩不住心底一片凄然的寒意,她大步跨入完颜氏起居的暖阁,见她已是昏迷不醒,倒在榻上只等咽气,顿时控制不住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

“长姐…”纯风高声大吼了一声,倾时跪倒在完颜氏的床边,谁知她竟缓缓睁开眼来,口中含含糊糊念了一句,“常安,是你回来了?”纯风听到完颜氏的话,情绪更是崩溃,原来她那一声长姐竟让她以为是常安回来了。

“娘娘,是奴婢纯风…”纯风落着泪,其余的一句再也说不出来,她自觉有无数的亏欠与愧疚,完颜氏却不会再怨她,因为她早知这一切的凶险结局,从未想过要她们一同承担。

纯雨与纯一此时也进了暖阁,纯雨以双手掩着脸哭,一句话也不敢说,纯风拉她跪倒在完颜氏的床边,她才敢看一眼完颜氏,此时的完颜氏早不是风光无两的皇贵妃,也没有了动人光鲜的容颜,整个人如同拉朽枯木,毫无生气。

纯一此时将完颜氏如何病至今日地步的原委告知了纯风姐妹,纯风震怒,质问纯一道,“如此惨无人道,难道皇帝就丝毫不知吗?”

“如何能不知!若要杀了主子,没有他的首肯,谁又敢这么做呢!”纯一声泪俱下,只叫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纯风早知皇帝多疑的心性,却不知皇帝竟会残忍绝情至此,以此种手法,将完颜氏慢慢折磨而死。纯风附到完颜氏身边,低声问道,“娘娘还有什么想说的,都告诉奴婢吧…”

纯风在问出此话时如同心如刀绞,她多么希望完颜霏尚能自己完成所有未完成的心愿,亲自去见所有想见不能见的人啊…

“他会来吗…”此时的完颜霏不知是在胡言乱语,还是神思清醒,毫无犹豫,只吐出这样一句话来,纯风听后以为完颜霏还念着常安,更觉得心痛无比,她摇一摇头,只得善意骗她道,“娘娘,安少在科尔沁草原,他很好,只是一时回不来…”

完颜霏却忽然一把紧紧攥住了纯风的手,呼吸愈发急促,喘息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等最后,她手上没了力气,将纯风的手扔下,才从嘴边道出一句,“玄烨…”

纯风只觉得要窒息了一般,她如此可怜眼前人的境况,却什么也代替不了,她用力点着头,安抚完颜氏道,“娘娘放心,皇上一会儿就来…奴婢这就叫纯雨去请皇上过来…皇上一会儿就来!”

纯风回头去吩咐纯雨,道,“雨儿你快去乾清宫请皇上过来!无论如何,请他过来!”

纯雨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用力点着头,她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水就已经跑出了暖阁,在钟粹宫宫门外她遇到一直在外等待的阿萧阿峰姐弟,阿萧拦下她道,“娘娘可好?”

纯雨含泪一言不发,只摇了摇头,转头就跑,阿萧再也顾不得礼数,冲进了完颜氏起居的暖阁,她见纯风跪在床边片刻不离地和完颜氏说着话,只怕她渐渐合上双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完颜氏睁大了双眼,歪在榻上一动不动,却还有极为微弱的呼吸,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却已是极为缓慢,纯风再说些什么,她已没有了回应,她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睁着双眼,她知道她要等的人还没来。

阿萧见状再也忍受不住,转头跑出暖阁,躲在墙角痛哭流涕,阿峰前来安稳自己的姐姐,却也无法抚慰姐姐的情绪。

纯雨一路飞奔终于赶到了乾清宫,她企图冲进乾清宫中,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下,那些侍卫仔细打量了纯雨一番,怒气汹汹地大吼,“皇上有旨,不见任何钟粹宫的人!”

那些侍卫只记得皇帝的口谕,却从不懂皇帝的内心,可他们要做的也仅仅只是遵圣旨行事罢了。

纯雨被推了一跤,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我们主子快不行了,只想再见皇上一面,求求你们放我进去吧!我求求你们!”

那些侍卫一听此话,更是厌恶道,“宫里被打入冷宫的妃嫔们哪个不是成天要死要活地想见皇上,岂是说见就能见的!我劝你回去吧!”

纯雨急得只剩下哭,她探头望着乾清宫院内,却看不到一张面熟的脸,她所见之处皆是陌生的面庞,她也不禁生疑,那些宫女如此面生,难道皇帝此时不是和舒皇贵妃在一起吗?

与此同时,一个女官模样的人从里面施然走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纯雨道,“你是谁的人,谁给你的胆量私闯乾清宫?你可知我们瑜妃娘娘正与皇上在一起么?”

“瑜妃…”纯雨却丝毫不知此人是谁,她一脸茫然望着站在眼前的女官,那女官却是摆了摆手轰她道,“你快走吧,不要扰了万岁爷和娘娘的兴致。”

“姐姐!姐姐!”纯雨见那女官要走,冲上去想要追上,却还是被侍卫们狠狠推倒在地,纯雨不肯罢休,哭喊道,“姐姐,我们主子快要不行了,求求姐姐禀告皇上,求皇上去看一眼吧!”

那女官微微停下了脚步,侧眸问她道,“你们主子是谁?”

“钟粹宫完颜氏。”纯雨立时答道,那女官听了只是冷笑,道,“完颜氏,那已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你不说我竟快忘了。皇上此时厌恶完颜氏谁人不知?我等避之不及,恕不能为你通传。”

“姐姐!求求你!”无论纯雨再怎样苦求,那女官仍旧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的乾清宫内,皇帝正与瑜妃纳兰岫瑜在一起赏玩字画,纳兰岫瑜自小能写得一手好字,皇帝赞赏不已。

皇帝命纳兰岫瑜随意写几字瞧瞧,纳兰岫瑜无意写下了“莫失莫忘”四字,皇帝见后立时蹙眉,将宣纸狠狠拍在案上,吼道,“朕何时允许你写这四个字了!”

纳兰岫瑜诚惶诚恐,不知何处惹怒了皇帝,只得跪在地上求饶道,“臣妾无知,不知何处惹恼了皇上,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摇了摇头,只觉周身乏力,他向远处走着,坐在卧榻之上,漫不经心道,“你起来吧,以后记着这四个字不要写了。”

纳兰岫瑜缓缓起身,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情,问道,“皇上,为何臣妾就写不得这四个字呢?方才是皇上叫臣妾随意写的呀…”

皇帝仰靠在卧榻之上,用手按着眉心,道,“那是朕曾经写给完颜氏的。”

纳兰岫瑜只觉心头一动,一种异样的感觉悄然蔓延心头,那天夜里她遇见的女人自称是纯风,对她说出了皇帝的一切喜好,说出了完颜氏从前与皇帝喜欢做的事情…

纳兰岫瑜心里清楚,那个女人就是完颜霏,而不是别人。她本就在自己姐姐纳兰芷珠的宫里见过完颜霏,只那一面,她就牢牢记住了她究竟是何模样。

她只想试探完颜霏,是不是真的心灰意冷,彻底死心。看来她没有,纳兰岫瑜这样想着,因为她在完颜霏的目光中读到了渴望与思念。

纳兰岫瑜以为皇帝彻底绝情,以为完颜霏彻底死心,谁知这两人谁也没有真正放下过对方,纳兰岫瑜忽然对皇帝笑道,“皇上可知,那日夜里臣妾在御花园见到完颜氏了。”

皇帝却忽然如惊醒一般,从卧榻上猛然坐直了身子,目光中闪着晶莹的光,他问道,“你…见到她,她可说了什么?”

纳兰岫瑜立时跪倒在皇帝面前,道,“臣妾斗胆对皇上说出实情,那日夜里臣妾只想去拜访完颜氏,想知道她从前为何那般得宠,谁知…却在御花园遇见了失魂落魄的她。”

“她没带身边的人,只她一个人站在合欢台下发呆,她向臣妾隐瞒了身份,自称是纯风,臣妾也没有拆穿她。她回忆起和皇上的往事,曾…哭了。”

皇帝猛然咳了几声,立时问纳兰岫瑜道,“你都问了她什么!为什么要害她伤心?”

纳兰岫瑜将头低得更低,不敢触碰皇帝的眼神,她低声道,“臣妾问从前她和皇上最喜欢做些什么…她一件一件告诉臣妾,教臣妾如何能得圣心,说到一半,她才情不自禁哭了!”

纳兰岫瑜说至一半,忽然抬起头来望向了皇帝,跪着向前挪了几步,高声道,“皇上亦是重情重义的男儿,既然心里仍念念不忘,为何要为难自己,永不相见呢?”

皇帝低头望着纳兰岫瑜,他震惊于这个女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震惊于他竟敢于说出真相,此时宫中人人谈及完颜氏色变,唯有她愿意坦诚相对。

“你又知道什么,若不能解决我们面对的一切难题,每见一次都是徒增伤心罢了。”皇帝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纳兰岫瑜解释,纳兰岫瑜忽然站起身来,对皇帝笑道,“皇上,臣妾想,只要皇上愿意,一定还能挽回完颜姐姐的心的!我能看得出来,她是眷恋皇上的!”

皇帝忽然舒展开了紧蹙的双眉,仿佛迎来最美好的消息,他舒缓地笑着,“你此话当真?朕以为…她早对朕绝望了。”

“当真!臣妾也知道,皇上一直空悬后位,就是因为她,对不对?”纳兰岫瑜问道,皇帝浅笑,“你当真是放肆,都敢来揣测朕的心思了。”

“世人都说后位终将是舒皇贵妃的,可臣妾不这样认为,臣妾提到舒皇贵妃的时候,皇上虽也高兴,却只是与臣妾谈上几句,而提到完颜氏还眷恋着皇上…皇上连眉眼间都是笑意。”纳兰岫瑜嫣然笑着,仔细说道。

皇帝听后却忽然笑道,“岫瑜,你知不知道,朕为何选你入宫?”

纳兰岫瑜摇头,“难道不是因为臣妾的阿玛,纳兰明珠吗?”

皇帝含笑着摇头,道,“若为笼络你阿玛明珠,朕只需要惠妃一人即可,何苦再加一个你?朕曾听说你聪慧过人,最识人心,京城内交口称赞明珠的小女儿与众不同,所以想借此契机请你入宫而不引旁人怀疑,请你帮朕挽回一个人的心。”

“所以皇上只能借选秀为契机?这样就让世人以为,皇上只是平常选妃,而不是另有所图。”纳兰岫瑜道。

“正是此理,朕想给她一个惊喜,朕曾答应过,只有她才是朕的皇后。若你能帮朕实现,朕愿还你自由。”皇帝说道。

纳兰岫瑜颇有深意地一笑,而后轻快点头,“岫瑜愿意。”

此时的钟粹宫内已哭成了一片,完颜氏尚未咽气,却也只是苟延残喘,危在旦夕。她尚睁着双眼熬着,等着,望穿秋水却看不到她在等的人。

纯风还在说着,“娘娘,皇上很快就会来了…”

完颜氏张开嘴说了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纯风靠近了去听,仍旧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纯风忽然发现完颜霏在指着什么东西,于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找,发现是抽屉里的一摞纸。

纯风回到完颜霏的身边,才读懂她口中的意思,原来完颜霏一直在说着这样一句话,“没有你,我终究是写不完这几个字的…”

纯风来不及看纸上的内容,只听完颜霏忽然闷闷地笑出几声,纯风见她忽然望向了远处,不再用力睁大双眼,纯风惧怕地凑上前去,哭喊着,“娘娘,娘娘…您别睡…皇上很快会来的!”

纯风疯了一般对身后的杜一与路海吼道,“你们去乾清宫看看啊!为什么纯雨还没有回来!”

完颜霏拉住了纯风的手,她摇了摇头,以双眼望向了纯风,道了一句,“阿玛额娘…”

纯风拼命点头,道,“娘娘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照顾好他们…长姐放心…”

完颜霏已撑过了整整两炷香的功夫,她的体力被一点一点消耗,在她朦胧又模糊的意识里,她仿佛回到了孩提的时光,她牵着大风筝在府里奔跑,她追在姐姐哥哥的身后,以为这一生都会这样无忧无虑。

她看到了涟笙,看到了常安,看到了常平,看到了欣儿,看到了惠儿,看到了雪绒,也看到了裕亲王…

她看到了死去的赫舍里芳仪,看到了曾经不可一世的温僖贵妃,看到了做尽阴险之事的荣妃,也看到了她这一生都忘不掉的陈裕勤…

她看到了每个人,却没有看到他。

在她最后的模糊的意识里,她没有见到他。

完颜霏终于合起眼来,她终于如释重负,这一生都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她终于合上双眼,随风而去了,所有爱与恨,恩与怨,终于都与她无关了。

纯风跪在原地,她闷闷的哭泣声终于如撕裂一般,充斥了钟粹宫的每一处角落,一阵大风刮过,将后院里落满的合欢花卷起,吹散在每一处砖瓦。

纯一附在床尾失声痛哭,除了哭泣她就像是失去了语言的能力,纯风在晕眩中站起身来,她抽出一把匕首,怒气冲冲地就往钟粹宫外冲,她要去看看,皇帝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能来见她最后一面。

完颜氏殁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慈宁宫,很快传到了延禧宫舒皇贵妃那里,也很快传遍了后宫。

纯雨还在宫门外苦苦求着,苦求那些侍卫可以放她进去,却听到纯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纯风拉起跪在地上的纯雨,以匕首狠狠刺伤了其中一名侍卫,并以匕首挟持那名受伤的侍卫,道,“让我们进去,否则我就在你脖子上划这么一刀!”

那些侍卫不敢近前,只得放纯风进去,他们只等纯风进去后放下防备再将她制服,却看到李德全急匆匆地从乾清宫殿内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

纯风冲向了李德全,质问道,“敢问李公公,皇上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们娘娘想要见他一面,他都不肯!我们娘娘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要他如此绝情!”

李德全一惊,他来不及反应,只是疑惑道,“纯风姑娘何出此言呐?何时有人来给万岁爷传过话啊,说想见万岁爷一面?”

纯雨哭得没了力气,却还是喊道,“我在宫外跪了一个时辰!想要见皇上一面,那些侍卫却不肯放我进来!”

那些侍卫遇见李德全责问的目光,立时颔首道,“回李公公的话,万岁爷口谕,不见任何钟粹宫的人,也不许钟粹宫的人踏足乾清宫,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

李德全无奈至极地摇了摇头,只有他明白完颜氏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完颜常安与裕亲王领兵出征那年,完颜氏病的不省人事,皇帝移居钟粹宫寸步不离守候。

天地会犯上作乱那年,完颜氏身受重伤,失掉了孩子,皇帝日日出宫至裕亲王府探望,但凭是太皇太后也叫不回皇帝。

“奴才这就领您进去见皇上,这就请皇上过去!”李德全道,纯风却是不依不饶,她怒吼着道,“晚了!我们娘娘已经不在了,还要他见什么?难道要我们娘娘死后也不安宁吗?”

李德全惊得往后连连退了几步,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半晌才开口确认,“完颜娘娘…殁了?”

纯风不再作声,只是一人擦了擦脸上的泪,她径直冲入乾清宫正殿,却见皇帝与纳兰岫瑜有说有笑,共赏字画,一时只为自己的主子哀愤,却不知一切该从何说起了。

李德全此时才缓过了神来,急匆匆冲进正殿来,脚下一个不稳,狠狠跌倒在大殿当中,皇帝望着远处的纯风不知何故,不知纯风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她本已是出嫁出宫的人。

皇帝站起身来,走向跪在远处的李德全,疑惑问道,“究竟怎么了?这样失魂落魄的。”

李德全周身发抖,他知道皇帝知道后的反应,却也不敢多瞒一刻,他怕说得太直接会更伤皇帝的心,只委婉道,“万岁爷…钟粹宫那位…刚刚殁了。”

皇帝缓了片刻,只认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凄冷,他努力地笑着,又问道,“李德全,你说什么呢?你说谁…”

“万岁爷节哀顺变啊!钟粹宫那位…刚刚殁了!”李德全连哭带跪,一副极为伤痛的模样,皇帝却还是不信,他麻木地笑着,蹲下身去,拉起李德全的衣领,柔声问道,“你告诉朕是谁…你明白告诉朕!你告诉朕到底是谁!你说!你说啊!”

李德全哭得眼睛尽是血丝,极为恐惧地抬起头来望了望皇帝,又缩回到原地,道,“皇上…钟粹宫完颜氏殁了…”

皇帝一动不动地拎着李德全的衣领,他愣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转头看了看纯风和纯雨,又看着李德全,笑着问道,“朕不信,你骗朕的,你快说你骗朕的!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他笑着笑着眼里已落下两行泪来,他开始猛烈地咳嗽着,脚下愈发不稳起来,他疯了一般抓住纯风,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问道,“你告诉朕,是谁…他说的完颜氏不是朕的霏儿,对不对!对不对!”

纯风扭头不再看他,扭头间却也是泪千行。

皇帝完全失了魂魄,他不知自己下一步要踩在哪里,他转头看着李德全,李德全跪倒在皇帝的脚下,道,“万岁爷保重龙体啊!”

皇帝此时才找到大门所在的位置,他跌跌撞撞地向往冲着,他一路上跑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脚下没了力气,一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不少跟头,蹭破了他的额头,蹭破了他的脸颊。下人们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上前来扶,却都被他视而不见。

他跑到钟粹宫时,见宫内纸钱白幡已烧了一片,自己却还不肯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他直愣愣地推来暖阁的大门,见完颜霏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身上已换好了一身雪白的寿衣。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十指相扣,他笑着望着她,轻声道,“霏儿,我来了啊,我来看你了,你别逗我开心了,我不喜欢你的这个玩笑…”他望着她摇头,他等着她回答,他等着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骗他的。

完颜霏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不答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以为结局就要这样了吗? 那就太天真了哦…

梦里不知身是客(二)浓情淡如你风起心难如愿大喜之日暗流涌纯风出嫁相见欢(二)半醒半浮生年来多梦少年事铲除皇后袅袅之声咫尺天涯君何处浓情淡如你微风不容愁人睡入骨相思知不知只觉今是而昨非(二)合心之约必不负比翼连枝当日愿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幡然醒悟不见合欢花相见欢(二)陈年积巨冤温凉雨夜渐回暖幡然醒悟冷暖自知偏由长情争命数知君心事落花吟(二)梦碎渐破疑云(一)雪夜杀机只觉今是而昨非(二)渐破疑云(二)火蔓永和君难读懂妾心意完颜府隐情袅袅之声身孕风波乍起波澜暗涌心不静心难如愿一雪前仇离故人幡然醒悟心有灵犀一点通身孕入骨相思知不知故人何日是归年(二)生死两茫茫渐破疑云(二)只觉今是而昨非(二)性命攸关时迷情香咫尺天涯君何处爱之穷时尽沧桑良药偏由长情争命数不见合欢花危难之极风云变(一)一生终须别重归完颜府偏由长情争命数性命攸关时浮生一世几离散幡然醒悟年来多梦少年事常安回府故人何日是归年爱之穷时尽沧桑千秋罪荣极一时偏由长情争命数一见如旧余生独自敛常安回府迷情香波澜暗涌心不静铲除皇后正是寒雨润心时爱慕(一)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卷起千层浪半醒半浮生生死两茫茫自是两情相悦时雪夜杀机黑云压城城欲催(二)荣极一时浓情淡如你梦碎渐破疑云(一)今朝有酒今朝醉火蔓永和波澜(二)只是当时已惘然知君心事落花吟(二)天翻地覆风满楼(二)常安劫数情殇相见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