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北方的风,
夹卷着连片的雨水横扫长安,将连续多日的湿热空气一扫而空。
气温直线下降。京城的女眷们急急地褪下刚穿上不久的纱罗夏衣,将已存入衣箱的夹衣又翻了出来,重新换上。
与最近忽冷忽热、徒增麻烦的气候不同,馆陶长公主从公里带出来的新消息恍若一道暖阳,驱散了长公主官邸弥漫多时的乌云浓雾。
在近四分之三拥有世袭爵位的贵族家族被卷入之后,大汉天子陛下终于松口了,决定放亲亲外甥一马;或者,按官方的正式说法,因证据不足无罪释放——主要责任,当然是那个自作主张的下人许季的!
至于次要责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有失管教’‘御下不严’啦……咳咳,想不开的尽管去提!须知即使狠辣蛮横如‘苍鹰’郅都,虽然明知许季的真正主人是谁,但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文件里都从未提及那位贵女一丝一毫。
此时,府邸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长公主家总算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至少人们在经过东跨院周边时,再不用担心被楼阁上突然出现的高空抛物砸碎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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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暂时是……不用搬出去了!’
馆陶翁主陈娇站在朱楼卧室外的露台上,抚着栏杆遥望东跨院的方向,自嘲地笑了……
昊天上帝作证!
她甚至已经命唐仲去打扫收拾长门园了!
长门园虽然占地广大,建筑华美,林木景致精妙,但毕竟只是个‘别院’!!
“栾瑛,栾瑛!!”
想到自己竟然险些被个要才无才要貌无貌的外来蠢女人逼到逃离家门,娇娇翁主胸口怒火翻腾,握住雕栏的手情不自禁攥得紧紧。
米分红色的指甲,
在不知不觉间掐进阑干表面的漆层,在祥瑞的纹饰上留下一道半月型的刻痕。
“阿兄,阿兄呀!”
可是想到二哥,如此疼爱自己的二哥,还有栾瑛肚子里未出世的侄子,阿娇就是咬碎了银牙,也只能放开手:“当……可谓‘投鼠忌器’也!”
拂袖,
转身……
‘不就是……母凭子贵嘛!’
娇娇翁主缓缓走下楼梯,
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盈盈徐步仿佛踩在云端,衣袂与裙幅在风中翻出卷卷瑰丽华美的波浪——让庭院里等着伺候的成群宫女和宦官看直了眼。
‘好,就忍你这段时日……’
‘……就不信了,你还能一直怀着、一直不生?’
‘待阿兄的孩子平安落了地……哼!栾瑛,你就等着吧!!’
心里不痛快,决定出门透气,
馆陶翁主陈娇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在东西两市的产业……
也不知道交给陆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这阵子尽忙着担心二哥了,都没顾上问问进展情况。
人派出去,陆康很快应召而至。少年依然是一身青衣,乌黑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头顶挽成发髻,用与袍服主料相同的青色帕子包住,上插一根木簪。
离了还有段距离,陆康就规规矩矩躬身行礼,礼行到大半,抬头间,人却呆住了!
少年郎一双眼睛愣愣地定定地专注在面前的少女身上,仿佛是用上了最强效的粘着剂,沾上就不能移动,也不想移动。
“子安?”
阿娇唤着陆康的‘字’;意外地没得到任何回应。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
陆家少年依然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全没清醒的迹象——直到侍女们开始掩着口轻轻嗤笑,直到站在馆陶翁主后侧的随从们渐渐显出狰狞的表情……
阿娇加大了声量:“子……安?!”
陆康一个激灵,总算及时回归了现实!抱拳一遍又一遍虚拜,连声向贵女告罪。
陈娇翁主有些好笑,问他今儿怎么了?往昔的几次相见也没见他这样啊?
陆康但笑不语,视线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偷偷地怯怯地又瞄了贵族少女两眼……让他怎么说?让他怎么说??
馆陶长公主家的阿娇翁主是美人,他一直知道;可是他从不知晓,仅短短些许时间不见,阿娇翁主的容色竟如日出朝霞华茂春松,伴着光阴一日盛过一日。
果然如老人们常说的:女大,十八变!
不敢再多看,陆康很尽责地向阿娇翁主报告:总体来说非常顺利。
在与负责管理市集的官员‘沟通’并达成共识后,通过改变市集出入门户的位置,成功使馆陶翁主名下的商铺从偏于一隅变成了面临交通主干道。地理优势增加,客流量爆涨,商铺的租金理所应当跟着水涨船高,可预测收益起码翻了两倍!
娇娇翁主自然高兴。她所有产业里头,数商铺是最大头;之前就占每年现金收入百分之七十以上,现在租金提升,将来占的比率肯定更高。至于种地……
想到这段时间为几亩薄田家里朝里发生的种种——二哥陈蟜的入狱,追根溯源不就是由一点子地引起的吗?还是些打不上多少粮食的贫瘠土地——阿娇翁主就觉得不值:种地……其实真的不赚什么钱!起码比其他种类经营要少很多,很多。
正懊恼着,耳边听到陆康的声音:“翁主……”
馆陶翁主:“嗯?”
“翁主,市集官人索百金!”
陆康皱着眉头,流露出羞恼的神情。关键是这是额外的!
之前该给的,早就给了。大概是看租金抬高太多,眼红了,所以才找茬又伸手——陆康认为数额太大,不敢私自答应。
陆康感到有些难以启齿。出现这种预计外情况,他这个直接参与者难免‘办事不力’之嫌。
没想到娇娇翁主倒是意料之外的爽快:“百五十金!”
“呀?”陆康结舌。
馆陶翁主笑睨着陆家少年,悠然解释:“百五十金……百金归官人,五十金赠子安。”
“不敢,不敢!”陆康连忙婉拒。
“应当!”
娇娇翁主斩钉截铁。
或许陆康从没向她提及过整个运作过程中的细节,但这不表示她不清楚其中的繁琐和艰难程度。
如果说在大汉帝国的官僚体系中,金字塔顶的高官和贵族们或许还有些经天纬地青史青史的抱负,至于那些没什么升迁可能的中下层宿吏,则只关心个人和家族的利益,一旦贪婪起来,穷凶极恶的程度经常能让见多识广的皇帝陛下都切齿扼腕。尤其管辖市集的官员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而且这些官和吏的职权还多有叠加,再加上习俗陈规上各种不摆上台面的规矩,要理顺摆平绝非易事。以陆康的年龄,即使有馆陶长公主家的势力做后台,能在核定的时间能完成到现在的地步,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用心和能干了!
见陆康仍有拒绝的想法,阿娇翁主正色挑眉:“子安,可是嫌少?”
陆康知道至此再推辞反而显得失礼了,只得连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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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又传来了女子柔和悦耳的低笑,
馆陶翁主阿娇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跟她出来的侍女们——这些女孩子平时被困在深宅内,连小厮都见不找几个,今天肯定是看陆康年少俊秀,才故意做耗。
果然,
来自年轻女子的嬉笑声令少年涨红了脸;再过一会儿,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接下来岂止是女侍,连环绕在马车周围的武士们也加入了笑闹的行列。
这下,陆康的脸快都赶上大红绸了。
陆家少年羞窘的神情,让阿娇感到好笑,也让娇娇翁主想起另一张脸,一张带着类似羞涩笑容的脸——那就是惹出京城风波的乱源,许季!
多奇怪啊!
不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相貌,不一样的家世背景——却有着如此相似的笑容。
兄长入狱后,阿娇曾经无数次恨恨地回想这姓许的罪魁祸首——两边曾见过,甚至还有过简短的交谈,在阿娇初接手自己产业之时——然后,每次都吃惊并费解地发现,留在她记忆中的许季竟是个再规矩不过的人!??
规规矩矩地行礼,
规规矩矩地跪坐,
规规矩矩地回话……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就是平淡面庞上一直带着的含蓄笑容,含蓄羞涩的笑容。
看上去如此本分的一个人,真的会胆大包天到指使凶手、谋财害命?!!
“子安,”
鬼使神差般,阿娇翁主向陆康开了口,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和许季见一面?
“翁主?”
陆康陆子安大吃一惊,马上摇头,想他一个平民白身,怎么可能有廷尉的门路——那可是国家级监狱,以严格酷烈闻名于世,皇亲国戚的面子都不给的。
馆陶翁主陈娇气定神闲地纠正:“非也。许季……今在‘内史狱’。”
内史,
是掌管京城治安的责任官,辖下自然有关押罪犯的监牢。
陆康这会儿彻底无语了,心道,果然隆虑侯之事水极深,否则怎么会凶案的直接责任人被关押在地方刑事监狱,而绕了两道弯子的非直接责任人却进来国家大牢?!
“内史……狱……”
陆康陆子安想了想,缓缓应承下来,如果是内史监牢,他倒的确能给寻寻熟人找找门路,‘见面’应该不成问题。
阿娇满意地笑了。
陆康却欲言又止:“翁主?”
馆陶翁主:“子安,何事?”
“翁主,”
陆子安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区区一许季,翁主……何必?”
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提什么‘脏’‘乱’‘差’都是最轻的。
如此等人世间最肮脏混乱的地方,岂是金尊玉贵的天横贵胄们该涉足的??!!
‘是啊,干嘛见面啊?’
经陆康一问,阿娇也不禁有些恍惚。再过些日子压着手指画押,兄长回家,万事大吉!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阿娇突然掀起唇角,绽出朵小小的灿笑:可是,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