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庾
我坐在阳台上,从外面流泻进来的阳光给我手里这本日记本的冰蓝色封面洒上了一层飘忽的金色,好像吉吉脸上如午后阳光般转瞬即逝的微笑。我摩挲着本子的封面,抬头向四下里看了看——
吉吉,你就在这里,是吧?你尽可以不回答我,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所以你用不着再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是真实的。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正午,你无声无息地坐在我面前,用你透明的眼睛暖洋洋地望着我……我其实早就该知道,当你那样望着我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天知道,我还曾经埋怨过你的无动于衷——其实你早就为我打开了那扇大门——在世界的尽头,你提醒我看见所有美和善良的东西……所有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吉吉,你知道海市蜃楼吗?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濒死的人,就会看到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在他不远处闪闪发亮,但是他够不着它,永远也够不着——这就是海市蜃楼。难道说,吉吉,你是我这软弱的人的海市蜃楼?
你真的是我美丽的海市蜃楼?
阳光在我面前缓缓、缓缓地流淌着。它像一股凉爽清澈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我眼睛里流进我身体里去,浇灌着我的心田。我抬头望望窗外——那闪闪发光的世界……吉吉就是这样走进来的,吉吉就在这个闪闪发光的世界里——当我发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吉吉。
吉吉,你真是个奇迹!你简直就是那为我照亮了整个天地的阳光啊,你知不知道?
我低下头去端详着手中这本吉吉为我送来的日记——冰蓝色封面,蓝得那么纯粹,连摸上去都是凉丝丝的,好像吉吉那只阴凉的小手……有它在我手里,我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平静……
那天中午,吉吉你坐在我的对面,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我身后闪闪发光的空气,深深沉浸在幸福中,整个人都被浸得晶莹剔透……“只要这样静静坐着,听听这个正午和缓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存在……”——吉吉,我现在可以体会到你这种默默无言的快乐了——是啊,太高兴了,身边的世界全都在闪闪发光,那还用说什么呢?有什么能够把这样的快乐表达出来呢?根本就不可能啊!那么,静下来,认认真真地倾听这个透明的世界吧!
吉吉,现在让我坐下来,和你一起来倾听这无比静美的生命。
我静静地坐着,在我的耳朵里,渐渐出现了阳光流淌的声音——一个非常非常细小的声音:阳光接触到水泥栏杆,轻轻摩擦着滑落下去……水泥的每个凹凸都因被填满而发出柔软的呓语,而阳光仍然在不停止地往下滑……一直汩汩地渗入了泥土……我是那样惬意,差一点就闭上了眼睛……
那是什么!?
……细细的、细细的铃声!横空出世、闪闪发亮的铃声!摇摆着……跳跃着……缓缓流淌着……镶上银边的小音符,正源源不断地从——从我的里面——我的心眼里——流淌出来!……是唱歌!真的是唱歌!有人——不,是我整个的生命在放情高歌!像吉吉说的那样:都在唱——都在唱!
……等一等——那又是什么?……另一串铃声——好像有一串铃声正从高高的天际流进我心里……那么轻倩、那么透明,与此同时,又暖洋洋地闪着光,在空中画出一圈、一圈、又一圈金色螺纹线……我仿佛看到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梢挂满了小银铃,清风吹过,铃儿和着摇曳的枝叶放情歌唱……吉吉!真的是吉吉!
吉吉的歌声融入了我的歌声,恍恍惚惚中将我高高托起……我飘飘欲仙!我闭着双眼,可以感觉到眼皮外面一片光明。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声——干净得不近情理、嘹亮得不近情理,只一味向上、向上……当我以为再不可能向上时,它却依然向上……冲破云朵、冲破蓝天,抖落满身闪闪发光的水珠……高高地飞扬,再高,再高!——直到全身都被阳光浸得晶莹剔透,它却还是执意向上飞去——什么也拉不住它,什么也拉不住……
拉不住……
是的吉吉,我听到了,听得很清楚——心儿在歌唱!心儿真的在歌唱!
王海燕
我捧着本词典站在屋子正中间。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爸爸、妈妈、姐姐都出去上班,该由我一个人来支配这看来无休无止的一天了。
我去理我的书架,一伸手,就习惯性地去碰这本词典——我的1984年的牛津双解。
我的1984年的牛津双解——我把它拿出来,走到屋子中间。捧着它,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迷蒙感——噢,有多久没碰过它了?似乎是很多年以前把它放掉的,又似乎只在昨天刚刚碰过它。我多糊涂啊!为了一个秦庾,我糊涂了多久啊!
我没有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可是我一直糊涂地以为,我找到了。
我究竟有没有找到?
我最好还是离开吧,我太累了。姐姐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还是离开他、去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吧。我应该打起精神来啊。
词典在我手里,沉甸甸的,非常真实。我明白,对秦庾,我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没有谁要我去等,也没有谁要等我,我是只身一人,我手里的确空了。我只能回去,回到我单独的世界里,重新与我的词典为伴。在搁置了这么久之后,我要去温习我曾经单纯简洁的生活了——看起来真是困难重重。我正在经历一个极为艰难的时期,也许是我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时期——那也许是长大吧?我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选择了长大——我不后悔失去我曾经如此珍视、现在依然珍视的秦庾,我决不后悔。
我本来就是一个不习惯后悔的人。我现在要努力去相信,心里的遗憾就像一摊水迹子,总要淡出、总要蒸发的——天是阴了一点,也许蒸发得很慢,但总有那么一天会蒸发完的。希望这一切过去,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我还有很好的大学、很好的专业等着去上,我还有我的牛津双解词典,我还有一个执著的信仰:我相信,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会了解我、懂得我、做我要找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真的要丢掉那些牵手绊脚的夙怨了,我真的要试着走出去了。
我捧着我的牛津双解,走到天井里面。地上搁着一张小板凳,我走过去,坐了下来,把双解词典放在膝盖上,随便翻翻——那些薄而柔韧的纸张、那些玲珑而清晰的英文小字、那些很长很长的字条……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的双解词典的人生、我的平淡和充实的人生,现在我坐在这里,要试着去面对你了;我曾经妄想永远离开你,离得远远的,但是,现在我又一次到了你的面前——一尺,我只离开你一尺,或者更近。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我的生活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生活了。可是我的双解词典的人生,我可以要你重新接纳我吗?也许,我将努力地去学不再过分地强求和追问,即便手里有一本可靠的双解词典。
我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词典,忘记了时间。突然……不知从哪里过来一阵清风——那么透明、那么凉爽的一阵清风,把我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也“哗哗”地吹乱了我手里的书页……从词典的某一页里,莫名其妙地飞出了一张白纸,就好像它是被这阵晶莹剔透的清风呼唤着,而从所藏匿的双解词典的阴暗角落里猛地闪身出来,那种姿态真是无法言表的轻盈美丽……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它,可是它仿佛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轻巧地从我手指缝中闪了过去。随着这阵清风,旋转着、翻飞着,迫不及待地向更高更高的天空飞过去……我呆呆地望着它,看见它飘飘欲仙地一直飞到太阳里去,全部浸透在金水般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它正在溶化!
更加奇妙的是,当我注视着那张从我的词典中闪身溶入阳光的白纸时,竟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歌唱!
真的在歌唱!在我的头顶上……不,在我周身的空气中、阳光中,有什么在放情歌唱!我的目光恍恍惚惚地追随着那片快乐地飞扬着的纸片,看它在闪身经过的空中调皮地画出一道一道又一道金光闪闪的螺纹线……这是不是在做梦啊?我从没看到过这样金光闪闪的世界,也从没听到过这样金光闪闪的歌声……我又晃了起来,因为那个巨大的幻影又一次扑闪着白得发亮的翅膀,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留下一串晶莹剔透的铃声……
我猛地站了起来,对着一片金光闪闪的空气,大声叫道:“吉吉!吉吉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音。可是我刚才真的感到吉吉掠过我的头顶,闪闪溶入了阳光!
四下里一片寂静。光芒消失了,乐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微风撩动着树梢的“沙沙”声。
我抬起头,去看头顶无边无际的天空——蓝莹莹的天空中,一群鸽子在那里悠游自在地散步,没有心事、没有牵绊。
很久没有注意到这个了:树只是一棵树,鸟只是一只鸟,天空是同一片天空。站在天井里刚刚冲洗过、现在还带着潮意的水门汀地上,我仰起头,去看树梢浓密的绿色颤巍巍颤巍巍;再望望小麻雀从树梢落进草丛,接着振翅飞起,掠过了天井的围墙。去掉了爱的一层光雾,一切都显得更加纯朴和真实。我也在这种纯朴和真实当中,手捧我心爱的牛津双解。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缓缓地吐出过去所有恐惧和绝望。
好吧,我不问了。我说过我将学着不去过分地强求和追问的。让时间走过去,让吉吉走过去,让问号溶化在闪闪的阳光当中吧。
我站在天井里,头顶蓝天,满眼绿意,缓缓地呼吸着我的世界。长久以来积聚起的痛楚在阳光下“咝咝”地蒸发,心上的创口有一种初愈时火辣辣的紧缩感。
王海燕秦庾
我去撕墙上的日历——绿油油的大字写着:12月20日,星期六。
12月20日——每年的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生日,我在家里和我的家人一起过。也许是因为过惯了大学的喧嚣生活吧,有时觉得那种喧嚣简直无聊,反而喜欢难得清闲安静的感觉。这是我满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我成为大学生以后的第一个生日。朋友们问我:你想怎么过?说,我们为你包办!我说:你们饶了我吧,把我忘了,自己去度自己的周末。最近玩爱情游戏玩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的吴迪睁圆眼睛,抓着我的肩膀大嚷道:“喂,有没有搞错啊,你?你要十八岁了,从今以后就开始老了啊!你想想清楚!”我笑了,摸摸她的面颊,说:“我想清楚了。你们让我安静些。”
很对。我要十八岁了,要真真正正地成人了。我想独自迎来这个时刻——从前,我是靠自己在长大,今后,我还是要靠自己成熟;我的路只有我一个人走,别人无权干预,也无法干预。
今天的太阳很好。我站在天井里那口基本上遗弃不用的破橱前面,翻以前只点过一次的生日蜡烛。姐姐走过来叫道:“喂,别去翻了。我买了新的。进来吧,你!”
我看看她。她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仿水貂皮短上衣,隐隐露出里面的黑色V领羊毛套衫——栗色的毛皮柔滑厚润,幽幽泛着光,更衬出她脖子的白腻和优美。我问:“你刚刚出去买的啊?”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抓起我的手就往房里拽,嘴里一个劲地说:“你快进来。有样东西给你看!”
我被她拖进房门、坐在床沿上。只见她神秘兮兮地在梳妆台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来放到我的手心里,兴奋地说:
“小燕,你十八岁了,应该开始懂得用香水。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一定适合你。你会非常喜欢的。”
我攥着那个凉凉的小瓶子,不敢打开手掌去看,仿佛打开之后就会破坏什么似的。我睁大了眼睛瞪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CKONE,”她说,一边坐到我身边,从我手里取出那个瓶子,不由分说地往我手腕那儿抹香水,“CKONE,这是90年代最经典的香水之一,它开心、明快而又清爽、果断。它的香味很淡,一点也不会让你不舒服——一定是你喜欢、适合的那一种……”
话说到一半,电话铃响了。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抓床边的电话机:“喂?”
“喂?”
“哎,秦庾吗?”
几乎是极其习惯地说出了这句话——我大吃一惊,猛地抽出被姐姐抓着的那只手,捂住了嘴巴。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是秦庾?
我对他的声音依旧如此熟悉,我对他打电话来依旧有着清晰的记忆,以至于脱口而出叫了他的名字,像过去的两年中,我无数次做的那样。我捂着自己的嘴巴,闻到一阵阵清淡可人的香味——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是的。是我。”
“秦庾——”我攥紧了电话听筒,“——什么事?”
“没什么。生日快乐!”
我还以为,离开他已经半年,再听见他的声音时是不会有任何感觉了——然而现在,我突然觉得非常温暖、非常快乐:这还是我所认识的秦庾吗?这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苦闷、任性、常常在脸上带着自怨自艾的秦庾吗?秦庾也会有想到我的一天吗?秦庾也会有打电话来向我道贺的一天吗?我沉默着,感动得直想哭。
“秦庾——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应该的——好久不见了啊。”
第一次——认识秦庾两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我说:好久不见了啊。过去,总是我在想着:好久不见到他了,好久不听到他了。而他,从来也没有说过这句话——今天,终于听到他这样说,虽然明白是在一切都无法再恢复到原先样子的情形下,但我还是不禁心头一热。
“秦庾——”
“怎么?”
“你变了。”
我听见他在线路的那一头轻轻笑着,说:“你也变了。”
我同样微笑了:“是啊。你还好吧?”
“嗯——”他沉吟着——我了解,他一定在考虑,从“好”、“不错”、“还行”、“不灵”一类的词里挑选一个,“还可以。你呢?”
“我?我挺好。”
“大学里开心吗?”
我扭过头去看姐姐——她已经走开了,正躺在自己床上翻她的《HOW》。感觉到我的目光,她腾出眼睛,对我笑笑。
“大学里也有开心事,也有不开心的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开心。反正,高中里这样的单纯世界是没有了。你呢,想过吗,考什么大学?”
“还没。”
我明白,这是秦庾的一贯作风。他始终是拿不准未来的抉择的。在这一点上,他很像吉吉:吉吉也喜欢把问题拖着,一直拖到最后关头、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从前我老是说,她应当果敢一点……对了,我突然想起,半年以前刚刚和秦庾分开的时候,吉吉的爸爸曾经打电话给我,询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秦庾的男生,又问我知不知道他的详细住址,直问得我一头雾水,可是当时正是我最怕提起他的时候,我就没有多想,把他的住址给了吉吉的爸爸——现在想起来,她爸爸要秦庾的住址干什么呢?听口气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他送去似的。难道,吉吉留了什么给秦庾?那又是什么呢?……真想问问他啊。
“秦庾——”
“啊?”
话到嘴边,我却不知怎么去问了——这从何说起呢?如果吉吉的爸爸根本没去找他,那不是给他添了一桩心事吗?况且,贸然地问他这些事,是不是好呢?早在半年以前,我和他就已经没有丝毫关系了;半年以后他还能想到打个电话来问候我一声,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什么权利去问他这些事?
我还在这边犹豫,秦庾在线路那头已经催促着了:“喂?想说什么?”
“——用心点哦,”迟疑良久,我终于说出了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的话,“处分记录肯定会帮你拿掉的,放心好了。你只要把现在该念的念好——加化学,是吧?”
“嗯。”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想,好了,还是不要提起吧——现在他和我是两个人,他的事,我要学着不随便过问。早在半年前,当我一个人站在天井里仰望着浩浩蓝天的时候,不是就已经下决心要学着不再过分地强求和追问了吗?对他,我真的应该放开自己的每一个手指了。
我捏着电话倚在床上,注视着窗外像金水般缓缓流淌的阳光——平常十分健谈的我,此时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在那边也同样静默着,最终开口道:
“那么——我先挂了哦?”
“好的……再见。”我说着,刚刚如释重负地把电话听筒从耳边挪开,蓦地听到他在那端说话,似乎是:“等等,王海燕!”
“什么?”
他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显得特别为难,弄得我也忐忑起来。
“什么?秦庾,有事就说好了。”
“今后,我可以常常打电话来吗?”
我微笑,不知不觉地。“我双休日在家。你打来好了——你就是我的弟弟。”
挂上电话,我呆坐在床沿上,若有所失地抬起手腕去嗅CKONE淡淡的香气。
……他是我的弟弟?他怎么又变成了我的弟弟?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过?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该做我的弟弟?难道是我弄错了?还是我们都弄错了?
怎么回事?
姐姐合上《HOW》,望着我问:“那个小男生?”
我躺倒在床上,舒展开双臂做深呼吸,不去理会她。可是,她的声音依旧如春风般拂面而来,温暖妩媚地:
“小燕,有的问题还是不要去解出它的答案,有的想法还是摇摇头把它忘了吧——这个道理,现在你懂了吗?其实啊,上了半年大学,我看你从前那种高中生对什么都刻苦钻研的臭脾气,已经改了不少。真的。可喜可贺呀。”
我散乱在床上,用手心摩挲着冬天凉凉的床单,若有所思——这世上,认错了要找的人大约也是难免的事,谈恋爱失败大约也是难免的事,受了伤哭一场大约也是难免的事——一个人渐渐成长起来、精致起来,而成为一个能确信自己的、从容的人,大约也是这些错误、失败和伤痕的一点报偿?
只听姐姐又说:
“知道CKONE的口号吗?‘使你自由如风。’”
使你自由如风?!
……这个感觉久已不曾来到我身上了,然而此时此刻——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扑闪着发亮的翅膀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掀起一阵晶莹剔透的清风……金色的螺纹线,一圈,一圈……又是一圈,和着串串镶银边的细小音符荡漾了开去……晃晃悠悠地泛起波纹的空气中,我听见姐姐有点张皇失措的声音:
“怎么回事?!小燕你看到没有……”
我没有理她,一个人静静地笑了,一边惬意地喃喃着:“你好,吉吉!”
没有回答,只有一串闪闪发光的铃声,飞扬着掠过我的头顶,自由自在地溶入了很高很高的天空。
我扭过头,去看窗外暖洋洋、懒洋洋、笃笃定定的阳光——它走过去了,像秦庾说过的那只独善其身的猫,对时间毫不理会地打着哈欠。噢,这笃笃定定、暖人心地的阳光!我爱这阳光!
挂上那个打给王海燕的电话,我在自己房间里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看楼下的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很慢很慢地踱了过去。我抓抓头,叹口气,走到爸妈房间里,去坐在洒满阳光的浅米色地毯上。我是跟着阳光走,阳光到哪儿我跟到哪儿,穷追不舍——天实在太冷了。热的时候是想不通冷的难受的,正如冷的时候也不明白热的可怕一样。冬天的休息日,我习惯于一个劲儿地调度坐的位置,老是死气白赖地找太阳;爸妈的房间朝南,太阳光从早晨八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半,于是我干脆迁址过来,决心老死在这里了。
爸爸和妈妈忙得七荤八素。我坐在地毯上面,只看见他们俩穿的拖鞋频繁地在我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他们都在棉拖鞋的里面外加了一双粗毛线袜子,是妈妈用毛线零头织的,穿在脚上五彩斑斓,显得脚活像是热带鱼。卫生间里阵阵传来洗衣机惊天动地的马达声——这台洗衣机是爸爸激动之下买回来的,纯属劣质产品,运转起来声音大得像坦克兵团;妈妈每次一用洗衣机就开始唠叨,爸爸听见了,马上把头探进卫生间,说:偶然的失误么,看在我的成绩占大部分的份儿上,应该给予原谅。妈妈说:去,少跟我来那一套,你自己不用洗衣机,就“失误”了。
这会儿,妈妈正抱着被子站在我前面,伸长了脖子大叫:“秦磊,快把秦庾房间里的被子拿过来!”等了一会儿,又提高嗓门叫:“秦磊,快点!”不知有没有过十五秒的工夫,她再次叫:“秦磊,听见没有!”
爸爸叫着“来了来了”,抱着我的被子抢进门。我只看见眼前两双四只五彩斑斓的脚,好笑极了。妈妈的声音质问道:“怎么那么慢?”爸爸的声音解释道:“看看电视报,现在不知有没有上面节目。”妈妈的声音:“你们这些男人——”爸爸的声音:“嗳——我们这些就是男人,那又怎么样?”妈妈的声音:“你们这些男人,明明讨了老婆,还整天抱着电视机——那干脆和电视机结婚行了,要老婆干什么?”爸爸的声音笑道:“那是两样的。听着,我来解释一下。老婆是老婆,电视机是电视机。老婆好比是饭,电视机好比是下饭的菜。没有菜是不要紧的,没有饭却是要死的。所以么,没有老婆万万不能。”妈妈的声音也跟着笑道:“那你光吃菜好了。没有饭,光吃菜也死不了。”爸爸的声音:“那就不大好了。明明有饭却不吃饭——中国人从小习惯了吃饭,不吃饭总是不舒服,活着也不惬意,所以饭一定要吃。至于菜么,没有的时候可以不吃,有了却一定要吃,那么饭才不会显得淡而无味。否则,光吃饭是不要紧,可饭吃多了,又没什么调剂,生活就没有乐趣,也就要出毛病了。庾雯,这就是老婆和电视机相辅相成的关系,懂不懂?”妈妈的声音顿了顿,啐道:“呸!爱看就看去,哪里来的一堆歪理。今天不吃饭,吃馄饨——快点快点,帮我把被子晒出去。”两个人的脚动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拿竹竿了。只听爸爸的声音又说:“你们这些女人——”妈妈的声音:“嗳,我们这些就是女人。怎么,有意见吗?”爸爸的声音:“意见是不敢说。可你们这些女人,晒点被子么,又像抢一样的。太阳呀,天天有——哎,当心我的鱼缸,别碰翻了!——太阳呀,天天有,又不会少掉你的。”妈妈的声音:“又是你的鱼缸,放在这里烦死了,不便不当的——太阳么有好不好的呀。今天太阳那么好,又是休息日,当然要晒被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等会儿盖毛巾被好了,又没人管你的,不要弄法弄法么又说,庾雯,被子老潮的哦,老冷的晚上睡得哦!”爸爸把柄被抓住了,到底气短,只好站在阳台上哈哈大笑。我抬头去看——只见他们两个人站在阳光里,面目亮得耀眼,爸爸捧着一堆被子,还伸出手指头指着妈妈,妈妈手握竹竿,得意非凡。金鱼缸放在他们身后的水泥台上,太阳最晒得到的地方,大概因为刚刚被妈妈碰了一下,里面的水还在晃荡,水里的几条红金鱼也一起悠悠地晃荡。
我望着阳台上笑盈盈的爸爸和妈妈——他俩看上去是如此心满意足,对自己的生活如此确信。我其实很羡慕他们,我也想像他们这样平静和成熟,但是当我往阳台上看去的时候,却不得不眯起眼睛——我怎么能看清这么明亮、明亮得刺眼的太阳呢?
我坐在地毯上做化学作业,脚丫子浸在暖暖的阳光里。冬天的太阳就是好,轻薄透明、安逸温暖,晒得人懒洋洋地不想挪动。
轻薄透明、安逸温暖——我忽然想起了吉吉。那和冬日阳光一样空灵而透明的吉吉,她出现在夏天。自从得知她的死讯到现在,已由夏季转为冬季,而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她在阳光里的那一个转身,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她站住,微微把头一低,接着以一种难以言传的曼妙姿态转过身来,冲我俏皮地一笑……一想起她,我眼前就会出现一圈圈金色的螺纹线,它们转动着、舞蹈着、透明地闪着亮光……
我心中一暖,站起身跑到隔壁房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吉吉那本冰蓝色的日记静静地躺在里面。我把它取出来,回到刚才坐的地方。阳光下,我又一次翻开这凉丝丝的封面……
一行行纤瘦的字,被用蓝黑墨水写在了雪白的纸页上。阳光的照映下,一个个蓝莹莹的字都变成半透明的,在我眼前摇晃着,好像微风中的一只金色气球……它们在一起,排列成一条清浅的小溪,唱着歌,闲闲地流淌了过去,淌过了全世界的美和善良、淌过了透亮透亮的生命……
吉吉,你现在在哪里?你的日记静悄悄地停泊在我手中,每当我疲劳的时候、困惑的时候、觉得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读——不管在雨天还是在晴天,也不管在白天还是在夜晚,只要我手里有了你的日记,金水般的阳光就会在眨眼之间照亮我的世界、暖洋洋地洒满我的肩头。于是我仿佛又看到了你那对透明的眼睛,又听到了你那个透明的嗓音,于是我生命中的每一刻都焕发出了透亮透亮的光彩。
吉吉,我真想谢谢你。可是我知道,你是不需要谁来感谢的——尤其不需要我来感谢。半年过去,初夏变成了隆冬——吉吉,我已经照你说的那样,迈开脚步往前走了,并且,因了你时时刻刻对美丽和光明的提醒,我走得还不算坏。我现在高三了,跟你那时一样,觉得很累,有时还腰酸背疼的;但是现在我知道,这世界上累的不仅是我,每个人都会累的,每个人也都会困惑的。然而,在感到劳累或者困惑的时候,就更应当打起精神来,看一看身边小小的光明和美丽——比如阳光,比如天空,比如你爱的勿忘我,比如手里这本冰蓝色的日记,再听一听,自己灵魂深处飘飘的铃声——心儿在歌唱!
吉吉,我是一不小心走进了你正午的那个小男孩——而你,你是注定走进我生命的那个闪闪发光的精灵——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
我坐在暖意融融的阳光里,手指一松,日记本滑落到了地上。刚刚伸手要去捡,突然听到爸爸在阳台上嚷嚷:“咦,怎么回事!?这鱼缸怎么回事!?”我抬头一看,只见他背着手站在鱼缸前面,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正往缸里看着什么,一边还叫:“庾雯、秦庾,快点来看快点来看!”
妈妈正在张罗晒着的被子,闻言,她举着一个硕大的藤拍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也“咦”地叫出声来。我于是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去,挤进他们两个中间看那鱼缸——出什么异状了?
阳光暖洋洋地滑落到鱼缸里,溶入水中,看上去是一缸的晶莹剔透。奇怪的是:没有人动它,也没有风,可是缸里的清水却在不停地旋转!玻璃鱼缸处处折射着闪闪的阳光,而那没来由旋转的水,在这种透亮的光芒中转出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金色螺纹线,缓缓荡漾开去……缸里那几条红艳艳的金鱼,本来这两天已经难得动弹了,此刻却突然灵活起来,摇晃着浓丽的尾巴调皮地往前一纵,又猛地刹住,在水中轻灵地转个圈,接着又那么一纵……在这个普通的上午,普通的阳台上,这鱼缸突然显得光艳照人,晶莹剔透,活像一枚闪闪发亮的水晶……
好半晌,妈妈说:“怎么回事?”爸爸摇摇头,说:“我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读书时光学成绩也很不错的,可不懂这是怎么弄的。秦庾,你能解释吗?”
我没有理他们,因为就在这一刹那,我听见一串镶银边的音符轻快地舞了过来……它轻而易举地唤醒了我心里的铃铛,接着,同我的歌声融为一体……这清澈而嘹亮的歌声开始向上飞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什么也拉不住它……我已完全地置身于乐音中——都在唱——整个生命都在放情高歌——整个世界,都在放情高歌……
有一道巨大的幻影扑闪着雪白的——白得发亮的翅膀,飞快地从我头顶上掠过去,溶入了高高的天际——我所深爱的、透亮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