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秦磊今天晚上在医院里值班,家里又剩了我和儿子两个人。
儿子安安静静地在隔壁自己房里做作业——实际上我并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在做作业,他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紧紧地反锁起来,锁在他自己的那个小空间里面。我的同事小林,老是喜欢趁儿子做功课时给他冲麦片、冲咖啡、下面条什么的,然后端进房里给他吃——她说她用这种方法来知道儿子确实在做功课,否则就不客气。小林在工作上成绩平平,可在儿子身上,她却极具天赋,她的很多管理家政的方法都令我瞠目结舌。
从儿子上次离家出走到今天,也已有一个礼拜了。他完成了后两天的考试以及语文、物理的补考,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平静得简直让我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我坐在床沿上,开着床头灯和电视机,把洗过晾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地叠好——环顾四壁,心底里重新泛起一阵熟悉的亲切感: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这里的每件东西都经过我的精心安排和整理,我真不知在这世界上,除了这个家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我眷顾和恋慕。这样的想法,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家庭束缚住了志气,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所具有的那些精彩,那些无休无止五花八门的可能性,而开始迅速地乏味、衰老。
我细心地审视着一件件经过我手的衣物。洗干净的衣物散发出一股“奥妙”洗衣粉的清香,给人以舒适的感受。现在我正在叠一块桌布——这还是我刚生秦庾之后买的,花样是细密精致的浅红色朝阳格。我们家用东西很小心,买了那么久的桌布,用到现在还不见什么明显的损坏,色泽鲜艳依然。我很喜欢这块桌布,曾经跟秦庾说,这是我买得最聪明的东西之一;他笑话我婆婆妈妈,但有时我拿了它去洗,吃饭时他又会注意地问:桌布呢?我知道,他也很喜欢这块桌布。
这件衬衫是秦磊的。记得去年我生日时,他执意要为我买一套衣服,我只好跟他一起上街去;逛了一天,走得腰酸背疼,居然没有看到一套中意的——后来经过一个店面,里边正在热火朝天地卖减价商品,我一进门就为他看中这件衬衫,往他身上稍微一比就付了钱。买到这件衬衫令我十分得意,秦磊却坚持说那是用“减价”来造成“便宜”的错觉,实际上并不便宜——我拉着嘟嘟囔囔的他回家去了,我说你不要烦,这件衣服你穿着样子就是好。这是一件水蓝色的衬衣,他穿着它,在医院里时又套上白大褂,真的是长身玉立。有一天小林说:庾雯,秦医生这件衬衫很漂亮的嘛!我说:哎,是我买的呀。她赞叹道:哪里买的?你真有本事,把老公打扮得这么漂亮。小林这个人,说出来的话总叫人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我给秦庾买这双袜子的时候,正热衷于买袜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买碗碟;还有一段时间,我见到棉毛衫就忍不住要去张看张看——而那时,我就是喜欢一双一双地买袜子。秦庾穿的都是棉纱质地的袜子,我洗的时候总是加点柔软剂进去,干了以后就像新买来的那么柔软,摸上去很舒服。我给儿子买的袜子都是明亮的纯白色,因为觉得小伙子穿纯白色的袜子好,以后慢慢地可以穿有气质的浅灰色或者藏青色——不过他汗脚,白袜子都泛黄。
家里人的衣服,每天都这样一件一件经过我的手。我最喜欢这段时间:吃完晚饭,没什么可以忙了,打开电视机,坐在床头叠衣服,让我的手指抚过每一个熟稔于心的褶皱——我有这个近于琐碎的习惯,依稀觉得,家里人穿着我接触过、整理过的衣服,我才能安心。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尤其最近,我自己也发现自己越来越热衷于叠衣服。我对丈夫和儿子的眷恋忽然高涨起来,我希望自己手指的温度能够保留在我叠过的衣服上,而我那丝毫不像我的儿子会注意到,他是穿着我叠的衣服。
我这种荒唐的想法令我自己汗颜,可我忍不住这么想。
我现在真想说服自己:这个家和以往的家还是一样——但是,不可能了。我看着家里的每样东西,都觉得异样。
自从上次逃学回来,儿子已经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气呼呼地带着受委屈的神色了,甚至常常有点无忧无虑,但他老是恍恍惚惚的。有时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很久,我去看他,只见他把牙刷塞在嘴里,满嘴白沫地出神;有时呢,回家后他在门口换鞋,把运动鞋脱下来,可是居然重新穿上那双运动鞋笔直走进来了;还有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饭,他会突然停下筷子,抬头看着空气,眼光不安地换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像在找什么人一样。我曾试着把这些告诉秦磊,可他一听就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被儿子弄得也有点恍恍惚惚的,觉得家里仿佛还有一个人。唉,这种想法多么可笑!我也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乱糟糟的……不过,我有时真的相信,有一个人正伴随着秦庾,跟进跟出的。
王海燕
这段日子天气真的很好。我坐在靠窗的写字台前面看书。录音机开着,赵咏华在里面唱着失恋的女人大度宽容的歌:“别再说。让我好好看着你。就这样吧,前尘往事都忘记。我爱你,爱你——就算感觉再熟悉,我会很小心,不再为爱着迷……”我瞪住眼前的书,心不在焉地听赵咏华唱她经过再加工的淡淡忧伤,别的什么也做不起来。“……我们看看风景,不要再争辩不停。喝点CoffeeandTea,好好地别再玩游戏……”
我还是不能从想秦庾的习惯里逃脱出来——这简直成了一种病。从前我始终说:抓紧,抓紧,抓紧——于是我真的抓得很紧很紧;然而现在,我哀告自己:放手,放手,放手——我终于领悟到:可怕的不是放手,可怕的是,当我说放手的时候,反而抓得更紧。
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我究竟放弃了多少事——仅仅为了抓紧?
可怕的不是为了抓紧而忘记多少、放弃多少;可怕的是:忘记了那么多、放弃了那么多,而抓紧的手心里,所漏出去的比所忘记的和所放弃的还要多得多。手里空空如也的人,一定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豪富。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抬眼望着外面灼灼的太阳,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去了,因为外面那个世界里。有他。“……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
对于我,最大的困境是:我无法再守住他,但我又不舍得放弃他。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都对自己说:好了,就在今天,我要重新开始……我做准备已经做了很长时间,但是我还不能确信,到底准备守住他,还是放弃他。
守住和放弃,两者都是痛苦的。我想起电影里,对伤了自己心的人漠然说一句“你是谁?”女主角都很洒脱、很锐气——我一直喜欢看这种带有弃绝意味的场面;然而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却忽然发现:并不是随便就能这样说的,因为明明知道他是谁,因为每时每刻都没有对他绝望过——如果说欺骗,所欺骗的也不过是自己而已。原来进一步退一步都要痛的,而不走也是痛——那到底怎么办呢?
一个人坚信的东西忽然变成了滔滔逝水一去不返,那是全世界最大的灾难。认识秦庾已经两年,两年以来,我从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假如他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世界该怎么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能力守住这些的。现在我明白:是我看错了,是我天真了,是我傻过了头。
我不后悔。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不绝望,也没有新的希望。我坐在写字台前面,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什么决定也不敢做。我什么也拿不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我束手无策。我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是眼看什么也不会来。我不敢走出去——外面到处有人对我说:王海燕你真棒!我什么地方棒?我没有抓住最想抓住的东西,我不能像姐姐那样随随便便地忘了一切然后做一个全新的人。我在假想的幸福里面,心甘情愿地受欺骗。这一切都是我害的。秦庾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没有。
可我居然还想守住他!
我怎么会是这样荒唐的人?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找回浪漫的心看爱情……别再说……”我成天成天地坐着,沉浸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面前的书始终翻着同一页。
这本书是吉吉借给我的。前几天我刚刚发现:我面前的一页,顶上空白处倒写着两个字:
秦庾。
——秦庾的笔迹。
妈妈
上个星期,秦庾逃到郊区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试。那天我和秦磊出去开会,也是傍晚才回家的。一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他班主任来告状,说他今天根本没去考试。我听了,吓一跳。挂上电话,我看着秦磊——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歪着,松了领带,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揉他的脚。我说,秦磊,你儿子可真了不起。他抬头看看我,脸色有点变了,手还是不停地揉着脚。我接着说,他没去学校考试。他一听,整个人都静止了,直直瞪着我,瞪了半晌,低下头又去揉脚,咕哝着说:随他的便,他身份证也已经领过了。我站在电话机旁边,站了一会儿——我在等他说句话,但是他没有。我真佩服他:在儿子不知去向的当口,他还能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揉脚。室内安静异常,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背靠墙站着,对这安静很害怕。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寂寂无语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两步——他仍然在揉脚。
一转身,我躲进卧室,坐在床沿上,一边不时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人。卧室连着阳台,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还没收进来,于是赶忙走到阳台上去收。阳台上也是寂寂的,远处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我拉过竹竿,把衣服统统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们秦庾小的时候似乎不大出现跟别的小孩追逐打闹的情况——我们秦庾在心理上会不会有点不健全?
收完衣服,我走进房间,把衣服撂到床上,又扭头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来,对面的楼房里,透过被油烟熏脏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看上去活像楼房的创口——天已经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头走出卧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我望着他——他显得疲惫不堪。“秦磊,”我开口道,“你真的不想想办法?”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与我平视。半晌,答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人也会有相互难以理解的时候,当秦磊半闭着眼睛说出那句“我能有什么办法”时,我差不多要以为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爱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如此颓唐、如此衰老,他不关心儿子、不关心家庭,也没有勇气去保护什么——他似乎没有负担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长久地凝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我竭力地压制着对他这一举动的厌恶;我认为不应该为了这么一个几乎出于无意识的举动就去厌恶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个老头子,非常令人厌恶。
我已经看够了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争暗斗。父子之间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这种男人的较量关系;而我在一边厌烦地看着;我不明白秦庾为什么成心惹人生气,也不明白秦磊为什么就是不能对儿子稍微宽大一点——他们两个人,只要相互妥协一点点,事情就能顺利地解决,可他们谁也不肯先让一步,实在令人费解。也许是为了抗议,我翻出电话簿、提起电话,开始一个挨一个地给秦庾的朋友打电话。我故意用了很大的声音:“喂,请问秦庾在你家吗?”“喂,今天秦庾有没有来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吗?”“……”满房间都充满了我的声音。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些无意义的电话,只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这个寂寥的房间里、守着眼前老态毕露的男人。
秦庾回家的时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差不多十一点了。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秦磊在大约半个钟头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门,走的时候照例说:我去看他回来没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儿子,还是为了躲避家里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里挨过这漫漫长夜,我同样难以忍受。家里空荡荡的,门和窗都直直地大开着;这个充满委顿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缓缓地在我的家里蠕动,简直令我厌恶。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正对大门的门道尽头,有点痴傻地注视着楼道的转弯处,望得久了,觉得那个弯势有一种深度,走过的人也许会陷进去——我就自言自语道,等一下秦磊回来时提醒他小心一点。为了不至于太无聊而陷入胡思乱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衬衫——他一直抱怨说衬衫上的纽扣松松垮垮有掉下来的危险,我想到要帮他缝一缝。门道里的灯在我头顶上亮着——几星期前刚换上去的节能灯泡,亮得荒唐——我仔细端详手里的衬衫,看来看去,觉得每一个纽扣都有危险,于是挨个把所有的都拆下来重新缝了一遍;完成之后检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赶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会儿,老是挂念着那几个扣子,熬不住,还是走进房间把衣服拿出来,拆了重缝。一边缝,我一边注意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没有人,可楼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声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听了叫人觉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为这才意识到:这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而夜已经很深了——我说不清怕什么,总之是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心往身体的四面八方扩散。我打了个寒噤,站起身,走进房间去开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什么电视剧,屏幕上的女人把整个上半身从大楼的窗户里探出去,摩天大楼高处的风把她的头发掀得像一群狂乱的黑蝴蝶——她先垂下头去看地面,镜头跟着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又慢慢爬升,最后还是转到那个女人,只见她以一个优美的姿势缓缓地引颈向天,张开双臂,看上去活像一只无力起飞的大鸟,于是镜头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蓝辽阔的天空——那种蓝色非常明亮,在乌黑的深夜横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实。我着迷地凝视着闪闪发光的电视屏幕,猛然听到一个和电视剧中的天空同样嘹亮的声音在门外叫:
“妈妈!”
我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竖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么?”——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他看看我,又扭头看看身后的楼道,沉默半晌,仿佛不敢进门似的,又说:“妈——”
我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看到他用一只手撑住墙,用另一只手解鞋带、换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释重负地想:好了,没事了。
走进房间,我又瞥一眼电视机:电视剧结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从我卧室门口走过去,又退回来,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朝里看,看着看着,突然又叫:“妈……”我扭头看看他,发现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门口挡住了客厅里的灯光。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为难,仿佛有什么事要说,又说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考试。你的事以后再谈。”他“哦”了一声,走开了。
我瞪着闪闪发光的电视机,有点若有所失。我开始侧耳倾听卫生间里的响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蓦地跑出房间,去看他睡了没有。只见他正站在客厅的沙发前面,探着身子眼睁睁凝视墙角里放着的一盏落地灯,一动也不动,姿势非常尴尬。我正好看见他的侧影:整个半张脸都被白炽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时忽闪忽闪,像爱光的蛾子;我长久观察着我的儿子——一点一点地,我认出了他三岁时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没来得及蜕去的稚气罩上了青春期的**,显得有些不安、有些无助,但却是光明的、炽热的、新鲜耀眼的,在郁郁的黑夜中横空出世。我望着我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点感动。
“秦庾。”
他听见我的叫声,似乎骇了一跳,扭头茫然地瞪着我,脱口而出说:“灯……”
我看见他的一半脸被灯光照亮了,而另一半脸则淹没于房间的暗影中,反差鲜明,更显出一半的明亮和另一半的晦暗。
“秦庾,怎么了?”
他那种柔和的眼神,我久已不曾看见。我自己那种柔和的口气,我久已不曾得闻。我为儿子感动着,也为自己感动着。望着儿子纯洁稚气的眼睛,我忽然想去拥抱他,恍若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他小时候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是,我也意识到:
他比我高大——高大得多。
在他面前,我还有力量去帮助他、支持他、抚慰他吗?
只见他缓缓地转过身,最终面对我站住了。他的背后,落地灯亮着柔和的光,而他的面孔却长久地沉浸在暗影里,被黑暗浸透了。
沉默良久,他张开嘴:“妈……”
听起来居然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见过这样亲切的招呼了。此时此刻,他令我骄傲地意识到:我是他妈妈,他是我爱的儿子。
我站在房门口,注视着面孔漆黑一团的秦庾——他似乎很疲倦,又很困惑,但前一段日子他浑身上下所流露出的烦躁易怒突然消失殆尽了,代之以孩子般纯净的伤感。噢,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过去我为他做的太少太少,现在,我能做什么呢?
夜色沉沉。我身后的房间里,电视机起劲地播放着国际新闻。都过去了——全世界的风风雨雨都从我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过去了;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儿子——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不靠丈夫、不靠老师、不靠整个吵吵闹闹的社会,作为她的母亲,只作为他的母亲——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
我望着我的儿子,向他挪动了我的脚步。在我移动的一刹那,他似乎被蓦地骇了一跳。我看见他浑身短短震动了一瞬,紧接着姿势都变得紧张起来,流露出逃跑的趋势。我赶忙加快步子走过去,到他身边,用手搭着他的肩,说:“秦庾,你总不会连妈妈都要怕吧?”
他垂下头望着我。我仰着头,搭住他肩膀的手臂斜斜地像在他和我之间搭了一座梯。他是这样高大,而我是这样矮小。自从几年前他身高突破一米七○之后,我就没有再和他如此接近地对峙过——我极不习惯和他之间二十多公分的落差,简直有被他压倒的危机感。我有点吃力地仰视着他:这真是我的儿子吗?我所记得的儿子,好像还是那个要使劲伸长手臂才能吊上我衣摆的小跟班,在我身前身后颠来跑去的——那时我每件衣服的下摆都被他抓得皱巴巴没法服帖;然而现在,我仰视着他,无法相信是他长高了,反而错觉是自己在变老、在缩水,最后成为一个风干的老太婆——我忍不住想问:这是真的吗,秦庾?你真的超过了一米八五吗?我端详着他——他的眉眼还带着几分明显的稚气。我十分熟悉这张脸:从小他就眉目疏朗,大地方长得极其开阔,小地方又藏着些可爱的特点——比如他的人中很深,而上唇中部则微微往上翘起,以至于说起话来给那张嘴造成一种奇特的姿态,好像嘴唇本身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不说话时又现出闭得很紧的模样,流露着缄口不语的细腻敏锐;又比如他眼角边那几条若隐若现的细纹,并不让他看着显老成,反而增加了整张脸的孩子气,就像是他故意用手指头牵动眼角拉出来的痕迹,机灵而调皮,不注意看又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这些小小的细节,也许只有做母亲的才会发现吧?这能算是对儿子的一点了解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很久以来头一回认真地端详长大的儿子,居然能发现这些从他是小孩起我就熟悉的细节,这令我多少增加了一点安慰和信心——秦庾,你总归是我的儿子,你不要逃了,逃也逃不掉的。
他也同样在端详着我。望着望着,他猛地开口说:
“妈,你怎么好像没有老过啊?”
我笑起来,把他摁到沙发上,自己也在一边坐下,答道:“我还想说,秦庾,你怎么会长那么大了啊?”
他一听,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把几绺头发压到前额上去了。我看着他,想:他这个样子多熟悉,多像他小时候和秦磊一起出去晨跑,回来时头发湿唧唧地搭在前额上的样子啊!
“我么,”他有点羞涩地答道,“一长一长就大了呀。”
“你长大了,妈妈就要老了。这是肯定的。你最多可以说,你的妈妈比别人的妈妈看上去年轻那么一丁点儿。”
他抓着我的手,去褪我无名指上的戒指,褪到一半又反褪回去,接着重新来,一次又一次。弄着弄着,他低垂脑袋,又说:
“为什么你就比别人年轻?”
“因为……这里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这个家庭给了我良好的心态——”
“就这么简单?”
“那——你觉得额外还该有什么?”
他抬头望着我,一半脸在灯光里,一半脸在暗影中,眼神罩上了一层雾——他整个人忽然之间变得凝重起来。半晌,他掉过脸去,对牢脑后的灯,留给我一个带着乌黑后脑勺的背影——白炽灯在他脑袋周围勾出一条金边,可以看清他脖子边缘纤细的绒毛,非常柔嫩和可爱。
“我不知道——”他把脸沉浸到白炽灯的光明中去,说,“可是,总该比那个多吧?要是你对你周围的东西不满意的话——总该比那个多吧?我过的日子总不能老像现在这样吧?一个人活着,怎么能什么都不明白呢?”——他突兀地扭过脸,瞪牢了我——“妈,你就不烦吗?老和同样的人待着……老和像爸这样乏味的人待着,你就没烦他吗?”
惊讶中,我不觉攥紧了他的手。一时语塞。
“不会的,”我很急地辩驳道,“不会的……不会。我和你爸不会觉得烦。爸爸……爸爸有时是乏味——可妈妈有时也很乏味……我们两个人都是很普通的,分开看,我们谁都不怎么,但我们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就好得多了……秦庾,听我说——一个人往往已经很复杂了,你用不着到处去冲撞、撞得满头是血地回来,那样会很痛苦……也许,也许你现在还不能了解,毕竟你还是小孩子,但将来你总会了解相互关心、相互提携的重要性。知道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快乐吗?知道你为什么想不通很多事吗?因为你一个人实在太单薄、太无助了,你需要其他人来拉你一把……可能你需要其他人来支持你切断你的童年,你这种孩子状态持续太久了——你想到过爸爸妈妈吗?爸爸妈妈虽然也有缺点、也有失误——可能我们曾经带给你的只有挫折感和失落感——但是,爸爸妈妈总是可以帮助你的人……到底在厌烦些什么呢,你?”
我弯腰去看他低垂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静止的,整个人都是静止的。只听见他缓缓道:
“烦就是烦。什么都烦。今天在奶奶家里,我真希望太阳把我给晒化就完了。妈,你不知道的,你周围的人和事都颠倒错乱了……还有,你不知道,一个人会忽然死掉的,真像天方夜谭……我还以为她蛮正常,其实她早就死了。你早上出门去,就保不定会碰见哪个认识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地躺在马路上——这叫别人怎么还能走出去?满世界都是颠倒错乱,还有死人、死猫……”
“秦庾,你到底是烦别人,还是在烦你自己呢?”我打断他,问道。我看他在变得越来越烦躁起来,想着还是及时制止他说下去比较好。
他没有任何反应,低垂着头继续说:“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算了呢?说死就死。我现在压根儿就怀疑她有没有存在过——说不定她早就死掉了呢?说不定我是在做梦呢?说不定要死的人是我呢?妈,我从没碰到过这么离奇的事……都像假的……我就是想不出……都像假的……假……”
他在极度的痛苦和迷惘中,头越垂越低,整个人快要在沙发里蜷缩起来了。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他到底碰到了什么呢?什么?他怎么竟会变得如此疲惫无助?我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还小,还很需要指引和援助。我是他的母亲,可过去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个揽进怀里,让他的头深深埋藏于我的庇护中。像他还是婴儿那会儿一样,我轻轻摇着他、颠着他,试图平复他的惊慌迷惘。我的儿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这样抽搐?是什么让如此高大的小伙子在这里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是什么?我抚摸他的头发,轻声安慰着:“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就告诉妈妈吧,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了,好了……”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我和他之间,突然没有那些距离了。我紧紧拥抱他,想:他,我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我也是一个像同事小林一样骄傲的母亲。我再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了。
儿子在我怀里,突然静止了。只见他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面前的空气,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他仿佛感觉到什么东西刚刚掠过他的头顶似的,满眼都是光彩。
我讶异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睛,轻声说:“妈,放开我吧。让我去睡觉。”
我愕然。就在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松开双臂的当口,他再次求告道:
“妈,我要去睡了。”
愕然。我愕然。
王海燕
我似乎已经失去行动的能力了,整个人都退化入心的沉思默想。谁又能相信,以前我是一个最崇尚积极行动的人呢?
我当时为什么会问吉吉借这本书,我自己也忘了。书是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借来以后我一直没有翻开来看过——我始终被许多事困扰着,直到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不曾料到,顺利地进了我想进的大学,上了我想上的专业——这一个只属于别人的黑色七月,对我竟会是这样的痛楚。我毫无准备地告别了过去的生存状态,可我还不知道下一个状态会是什么——我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丑陋不堪的虫子,突然恐怖地想:会不会死在这未蜕尽的硬壳中呢?
天气真是越来越热,可是我孤独地逗留在自己的寒冷当中。我已经忘记了他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在我那庞大无边的等待面前,连我自身也可以忽略不计。我忘记了姐姐,直到有一天——
房门一开,姐姐走进来,轻声招呼了我一句。我懒洋洋地扭过头去看她,却被她骇了一跳——
这还是我所熟悉的姐姐吗?我所熟悉的姐姐,从我开始记事起就留着飘飘长发。时尚一轮一轮地过去了,姐姐变了又变,从中学生纯情的麻花辫,到剪平了发梢忧郁的直发,再到经典的长波浪……我知道姐姐始终不变、千辛万苦地蓄着她的长发飘飘。然而此刻,我所看到的姐姐,却剪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板刷头!
“……姐姐……”我瞪牢她,眼睛直了。
她笑眯眯地瞥我一眼,轻盈地在原地转个圈,站定之后问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这让我怎么回答呢?数天以来,我沉醉在自己的迷惘痛苦中,简直懒得再出来,可现在,面目全非的姐姐却要我回答这种问题!我苦笑着,反问:“姐姐,你还想不想结婚了?”
“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你整个人像男的一样啊!”
她笑着走近我,伸长了脖子让我看:“你看看我。是夏天了呀,现在。我要把整个脸露出来,包括我的脖子和肩膀——你应该说我有福气才对,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这个样子的。”
我病恹恹地瞥了姐姐一眼——她的脖子和肩膀白得耀眼,嘴唇抹得几乎失去血色,眼皮那儿亮晶晶闪着淡紫色的珠光。外面的天色正在转暗,昏黑中蓦然在很近的地方看见这样一张苍白美艳的脸,简直叫人以为到了阴间。我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恐怖感。
姐姐依旧锲而不舍地伸长了线条优雅的脖子等我的回答,看上去活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大白鹅。我又瞥了她一眼,说:“姐姐,你弄得真白,像个假人。”
她收回脖子,得意洋洋地在屋里踱了一圈,摇头晃脑地说:“漂亮吧?”
我明白,现在什么话对她都没有影响——并且,她的确漂亮,虽然我难以接受,但漂亮就是漂亮。
“姐姐,”我转过身子趴在椅背上,眼光跟着她转来转去,对于那头耀武扬威的寸长短发,不可避免地怀着些许怔忡,“你可以去画绿眉毛蓝嘴唇了。”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首肯地说:“是的呀。我还想去剃了眉毛呢。”
“姐姐!”
我真希望她能对我的揶揄有些许感应——但是不。她最终停在了她的梳妆台前面,用线条分明的手臂撑住台子,整个上身死命地往梳妆镜前倾,我真怕她一个支撑不了会跌到镜子后边的世界去。她转动着细长优美的脖子,斜眼努力去观赏镜子里自己的侧面甚至是背面,看了半天,自我陶醉地说:
“唉,一个人要是漂亮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我已经失去了端详她或者仅仅瞄她一眼的兴致。我意识到:她是不需要人赞美或者批评的,她早就成为镜子后边的人了。从前她千辛万苦地蓄长发,为的是创造一个善于改变的佐证;现在她毅然决然地剪成一个金发男孩的模样,为的是构架一个让她展示自己反叛不羁的舞台——她对自己的信任,简直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我美丽时髦的姐姐,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自信、这么多放肆、这么多对时尚潮流穷追不舍的勇气?她到底怎么能胆敢在狂烈的阳光下面完整地展露出她整张线条分明的面孔?她难道不觉得这样彻底的坦白是难以侍候和危险的吗?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扭头看我。我依旧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脖子——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全然、一个难以消化的全然。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依言坐在了自己的床头。实际上,现在她是在房间的一头,而我在房间的另一头——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看见她白得突兀的脸和脖子:它们悬在昏黑里面,仿佛一个虚假的幻象,让我想起在夜里刚刚熄灭白炽灯时,黑暗中所出现的一摊白迹子——渐渐地它被黑暗吸尽了。可是姐姐不可能就这样被吸尽,她的存在实在太喧哗热闹了,令人无法否认她毫无虚假性的生命。我注视着暗影中姐姐所占有的那摊白迹子,良久良久。
“小燕,”姐姐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陷入了空想的深渊,而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中,“有话就说吧。”
姐姐的语气是如此熟悉和温暖,像放久了的热水,温温吞吞的,特别柔和——我记得,在那个害怕得无法合眼的深夜,是这个声音使我流泪、使我说出了心里的一切、使我沉沉睡去。
“小燕?有话就告诉我吧。”
姐姐温柔的声音唤醒了我身体里面麻木的疲惫和痛楚。我深深趴在写字台上,不再去看她滞留于昏暗中的白迹子。我累了,精疲力竭。耳边,录音机里,赵咏华的声音依旧在唱着:“隐藏的孤寂,没地方去,化成了眼泪,和叹息。想念的心情,美丽了回忆,忘了当时,怎么哭泣……”我快要撑不住了。
“姐姐——”
“嗯,小燕?”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姐姐!一个死人……”
“小燕——”姐姐温暖柔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小燕,其实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问的问题,我听了都不能理解。说实话,我老以为你比我小,而且小了好多好多——其实,你已经是一个很独立、拥有健全思想的大人了,过去我从没发现。”
我微微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注视着姐姐的那摊白迹子,问:“是吗?”
“小燕……”
姐姐那活像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虚幻无物。我侧着头,听她三番四次地喊我的小名,又清晰地听见赵咏华唱:“……你闭眼抽烟的神情,你说起爱的语气,都曾是我熟悉,让我微笑的原因……”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比她矮出一大截,样样事情都听她的。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受了委屈,哭着不肯上学,是同样幼小的她陪着我去学校,到了教室门口,她不声不响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在我手里,说:“小燕?我走了,小燕……”我攥着那个橘子,眼巴巴望着她走远——橘子的清香深深沁入我的心田。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姐姐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醉人的甜香。
“小燕……”
“姐姐,你说吧。”
“说什么?”
“随便。说就行。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听你说的。”
“哦?为什么?”
我把眼光从白迹子上面移开,去看窗外渐渐变得沉甸甸如一匹丝绒的暮色,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地抽搐着。
“听你说话,我可以确信自己活得不错。”
赵咏华的音带自动翻了面,从头唱起:“我知道,你心情很糟。也知道,事情结束了。很抱歉,我却还做不到,给一个释怀的微笑……”
“姐姐,你是不是很害怕谈到死?”
她似乎在床沿上动了动,答道:“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欠缺。我没有经历过死——但是我想,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你已经说这是欠缺了。欠缺根本不是什么好事。”我打断了她。我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破坏些什么——我太疲劳、太困顿了,我即将支撑不了,即将。“姐姐,你的生活缺少严肃。这是不好的。”
赵咏华唱着:“……你知道,我心如火烧。也知道,我承受多少。好多次,我几乎放弃了,却又想起……”歌声中,姐姐说:“可是,我并没有看出来,像你这样有什么好。”
录音机里的旋律开始变得激扬了,在静静的房间里回旋又回旋:“……去散散心好吗?去晒一晒阳光。就选一个暖暖的远远的安静的地方。看是不是可以,忘了一切回到过往,不说谎、不装傻,有什么都讲。去散散心好吗?就两个人分享。在旅行中快乐地浪漫地慢慢不感伤。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
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原谅……我的身心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痛楚:是啊,像我这样有什么好?我得到了什么?我留住了什么?我连原谅都不会。难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臆想中吗?难道我不是一直相信着我愿意相信的、否认着我愿意否认的吗?难道我不是一直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吗?……我曾经以为我是幸运的我是出色的,我曾经以为我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把握得分毫不差——我错了,一错到底。到今天,我怀疑自己的一切,我怀疑究竟秦庾有没有出现过,我怀疑究竟吉吉在不在骨灰寄放处,我怀疑世界是真是假,我怀疑未来存不存在,我怀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不会只是我的一个臆想——我怀疑,怀疑,怀疑。我对自己的身心感到强烈的憎恶:我已经不能掌握它们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未来了,我不知这沉沉暮色会不会一直留存下去——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我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笨蛋,我在自己身上押了太大的注,现在,我输得一败涂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还以为,原谅了秦庾,一切就可以结束——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原谅了秦庾,我却无法原谅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
“小燕——你还好吧?”
姐姐温婉柔和的声音让我感动得流泪。我恍然大悟:其实,她是我最该亲近和依靠的人——可惜,我没有。
“我不要紧。”我又在哭了。我实在太软弱,软弱到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
“小燕,你应该学会宽容你自己。你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也不一定要告诉我。只是,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虐待你自己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吧。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忘怀的,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放开的。你到底还只有十几岁,未来还很长,不管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都是说不过去的。失败又怎么样?死掉的人就让他去。你要是老把自己关起来,又怎么能发现活着的好处呢?”
赵咏华的声音唱着:“……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歌声戛然而止。我伸手打开卡座去取磁带,取了一半就拉不动了——带子已在里边卷成一团。我伸出另一只手,想把磁带弄出来。
夜真的降临了,那些曚昽的日光已被吸得一干二净。姐姐的声音像夜色一样柔和而不事张扬:
“真的呀,小燕。不要多想了,都会好起来的。你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你会忙得焦头烂额——那都是你最乐意去忙的事,你会发现过日子特别精彩,现在的不快活一会儿就会被你抛到脑后的。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我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好的!我是不会好起来的!”我猛地把卡在卡座里的磁带拉了出来,房间里响起磁带断裂的撕拉声。我在黑暗中激烈地颤抖着,低低埋下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断重复、重复、重复,我愿意以一种更激烈的方法来表达我的痛苦和绝望,可是一下子想不出来。姐姐不知何时跳下床来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勾着我的肩膀,弯腰凑近我的耳朵,想对我说什么;我仰起头,面孔对牢她,凶狠地瞪着她嚷道:不会的,不会的……她大概是被我扭曲的表情吓坏了,不禁直起身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热破坏**操纵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她扑过去——在很近的距离内,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白晃晃的一片,在我面前跳跃着、冲撞着——我已经近于狰狞了。
不会的姐姐,不会的!
我记不清姐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我安定下来——也可能是我自己嚷嚷得精疲力竭了。终于,我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靠到她的肩上。由于长期以来第一次歇斯底里的放声痛哭,我止不住依然抽搐着。她双手轻抚着我的肩膀,什么也没再说,良久良久,房间里一片沉寂。
“姐姐——”我喃喃地求告道。
“小燕,你要吓死我了。要吓死我了……”
姐姐任我搂着她、靠着她,有点无意识地重复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何止是姐姐呢?我自己也吓死了。奇迹般地,多日以来的恐慌、迷惘,被刚才的一场痛苦荡涤得干干净净。真的,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像一个纯粹的孩童一般毫无顾忌地哭出声音来,我自己也要被自己吓死了。
“姐姐……”
“嗯?”
“累。”
“会好的。相信我,会好的。”
“累死了。”
“那就睡一觉吧。会好的——让姐姐来证明给你看。”
姐姐的温度,姐姐身上那股生气勃勃的甜香,从她按住我肩膀的手掌中缓缓渗入了我大哭之后新鲜的创口。
真的会好吗?
夜蓝得极其惬意。
我红肿着双眼,心地澄明。一阵久违的倦意在我胸腔中奔突跌宕,新鲜却浓烈。很累,累得只想认真睡一觉——噢,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愿望了?只要睡一觉,好像什么都可以解决。
等一等,都给我靠后站一站。让我先好好睡一觉。
我靠在姐姐身上,睡意浓浓。突然——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从我的头顶掠过……闪闪发光,真的闪闪发光!我恍惚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那巨大的幻影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我不禁晃了晃,一个趔趄,坠入了沉睡的谷底。
秦庾
我还以为自己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可是没有。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不敢放松警惕,惟恐像上次一样,突然出什么意外,可是没有。我很顺理成章地就补考了漏考的语文和物理;成绩出来了,我的看上去还不坏;这几天是自由复习,后天就该会考了——样样都正常,正常到异常的地步。我不敢过于掉以轻心——前几天还刚刚处分了我,现在我还想惹事儿,可就要送给“青春期”去打头了。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我实在想不通:犯了这么大的事,何以会什么也没发生?爸妈突然对我特别好,爸爸十八年来第一次跟着妈妈行事了,学校里的老师似乎理所当然地把我当生病请假处理,没人说我是逃学——我的太平日子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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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点不同。我知道,有一点不同。那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突然空了!
前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被郁闷、烦恼、愤怒、**、困惑塞满了;我走来走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沉重,一直在担心会不会陷到地底下去——那时我老是有事情做,不是藏着这个,就是躲着那个。可是突然间,所有的情绪都打从我身体里飘飘飞逝,像水珠子似的蒸发啦;我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做,连饭也好像可吃可不吃,睡觉之前居然还要考虑一下究竟有没有必要睡觉——我再也不为什么紧张了,我再也不为什么生气了,我只要坐在家里,捧着课本,等待会考来临。
我半躺半坐地散在床上,高高擎着本地理书,擎得久了,手很酸,我就把手收回来。地理书“啪”地掉到我脸上,凉凉的,微微散发着书的香味。
突然想,到外面去透透新鲜空气吧!我差不多已经在家里闷了一个礼拜,要傻掉了。我是多么的无所事事!
于是我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走出门去。我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出了家门,走下楼梯,心里还是一片茫然不知所从。走到二楼时,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楼梯口的电表:203的电表走得飞快,202的电表好像根本没在走;锈迹斑驳的电表箱旁边,有人用白粉笔在灰蒙蒙的墙壁上画了一个骷髅标记。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在随便什么墙上画骷髅标记,通常是先画一个棱角分明的头廓,然后在合适的地方画两个空空的洞眼,再在偏下一点画上一排整齐的大白牙齿,最后画两根交叉的骨头到那个头的下面——这真是又无聊又有趣的游戏。我又呆呆地面墙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走下楼。
外面阳光灿烂。也是正午——我对这种像金水一般流淌着的阳光是再熟悉不过了。仿佛还在昨天,同这一模一样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大的窗玻璃,沿着墙壁悄悄地滑落下来,然后,一切都变得美丽无比……金色气球、金色转动的螺纹线、金色的衣角和发丝……那对透明如水晶的眼睛……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好像正溶入正午透明的阳光中……
我站在楼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又看到吉吉在一圈圈金色螺纹线中转过身来……她对我粲然一笑……她的声音透明地晃动在空气里:
“我叫吉吉。”
吉吉?你是不是就在我身边?
我张皇地四下环顾——那个感觉又来了:吉吉她就在这里、我身边、四下里的什么地方……我被一种强烈的直觉不停地摇撼着,差点失去了主张。吉吉你快一点出来吧!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就是这里!
没有。什么也没有。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中年男人停了自行车站在那儿,我发现他正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敌意,也不像一般陌生人那样缺乏感情——我可以从他的眼光中清楚地体验到亲切和惊喜……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很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打量着我的神色间稍微有些躲躲闪闪——几乎不能给我留下什么具体的印象。然而,在同他眼神交融的一瞬间,我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正午的阳光静静洒在他的身上,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这个人是谁?我见过他吗?他曾经为我做了什么吗?为什么他令我觉得如此温暖和亲切?
我转过身去,依然能清晰地感应他在我背后暖意融融的目光。我似乎早就见过这个人了,但却记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这多奇怪!我琢磨着,还是回家去继续复习功课吧。最近我的脑袋瓜子真的有毛病,老是出些乱七八糟的臆想。
接着,就在我朝楼梯迈开脚步的一刹那,一道金光闪闪的影子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
我惊异地停住脚步,像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企图抓住那道灵光……吉吉!那不是吉吉吗?!可是我抓不住——太快、太虚了,还没等我伸出手,它早已弥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
然而这一次,这道光不是像往常那样烟消云散……它掠过我的头顶,飞快地聚成一小股,闪进了楼梯口的信箱里!
真的,我看见它闪进去了!
我伫立在原地,因为那道白鸽般掠过头顶的幻影晃了几晃。阳光从大楼的门洞那儿不动声色地踱了进来,刚好照到一排信箱上面,在我家的信箱角上形成一个灿烂夺目的光点。我凝视着那个突然显得捉摸不定的信箱,清楚地看见:淡金色透明的阳光正像溪水般缓缓从递信口流进信箱里……
吉吉!
吉吉是你吗?是你要我来找你吗?吉吉你在这里,是吗?
是吗?
我差点去叩问眼前的信箱,已经伸出的手却又停住了——何必呢?不用问,不用说——现在我可以给吉吉开门了。现在我知道:在阳光下流淌又流淌的、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守候着的、一遍又一遍照亮了我的眼睛的、给了我深深理解的光辉的……那是吉吉啊!
吉吉,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真实的,你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真实。现在我懂了,你是始终在这里的。你就在我的门外,自始至终。你没有离开过,也没有说过什么,你仅仅是等着,等我真的看到你,然后给你开门。这么要紧的事,你却从不提醒我——是不是因为,最要紧的事只能靠我自己去发现?可是,难道为了这,你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着吗?你究竟等了多久?你就这么确信我有找到你的一天吗?
好了吉吉,现在我给你开门。
信箱里静静躺着一个大号信封,正面写着:秦庾收。我把它拿出来捧在手里:厚厚的、沉沉的——会是什么呢?吉吉,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我可以马上看吗?
正午静得听得见阳光纷纷洒落到地上的声音,那样纯净,就像吉吉透明的目光。
我拆开信封,把手伸进去抽出里面的东西。一本本子冰蓝色的边角刚刚闪入我的眼帘,就有一缕晶莹剔透的清风悄悄从我眼睛里吹了出去。我看见阳光下,空气被那缕清风吹得自由自在地飞扬了起来,金色的螺纹线,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
5月27日星期二晴
现在还很早。接连很长时间,我都是奋战到凌晨才上床的,感觉好像是刚一闭眼就天亮了。可是今天——噢不,应该是昨天,我睡得很早:不知为什么,头有点疼,人又很疲倦,所以我刚吃了晚饭就赖到床上睡。人到高三,真是贱,偶尔早早上床,没想到睡到这种鬼也没有的凌晨时分就醒过来。记得刚上高一时,和王海燕聊起睡觉的事,我说我这人非常能睡,天天都有能耐睡到吃晚饭,她和气地笑道,能睡的人大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现在看来,三年高中生活把我变成不懂享福的人了。
算了,昨天没有写日记,现在补写。我曾经看过一个短篇,叫什么《昨天的日记》,说的就是一个不愿意错过每桩精彩事件的女孩,她习惯于把日记放到第二天早晨来写。我这也是在写昨天的日记了。
高三了,马上就是我的黑色七月。教室里,黑板上的“离香港回归还有天”的倒计时牌看得我触目惊心。我忙着上课、忙着下课、忙着复习、忙着紧张——然而,我仍是抽出时间来写日记。不知为什么,每天每天,当我坐到灯下,摊开日记本时,一切的担忧和倦意立即化为乌有,有的只是倾吐的恬静和快意。
唉,辛辛苦苦读了十二年书,终于要到最后关头了。刚刚明白“高考”这个词的意义时,虽然晓得它总有一天要落到我头上,但老以为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想也不用想——直到今天,我坐在床上,发现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意识到曾经遥不可及的高考,已经近在眼前了。我记起每天回家的时候,远远看见所住的这幢六层楼房,一点也不显高,可是来到楼下,却是高大得压得死人了——高考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
怎么办呢?现在记着日记,时间也在一点一点地流走啊。有生以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紧迫感。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想要晚点毕业,又想早些考完算了——真幸亏时间不听我差遣。
不行,我不能多想这些事。一想这些事,我就难过;一难过,我的心就像穿过了一个无形的洞,在往下掉,一直掉——每次我以为到底的时候,它却仍往下掉。我不知哪里才是尽头。
我不知哪里才是尽头。墙角里堆满了我的参考书习题集做过的和没做过的试卷这个那个,有时我崇拜我自己,竟能长期地忍受这些玩意儿。我已经疲倦了。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我对参考书碰也不要碰看也不要看。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我想考上大学也许一切就结束了——我不知道。考大学在高三的这一年里差不多成了我惟一的生存目的,我不知道在那以后我该干些什么——也许我哪儿都不去,我就不走路不吃饭不说不看不听不做题,我就什么也不做,只要摊手摊脚地呼呼大睡,享受我美好的人生——结束了,高考以后,我已别无他求。
我真羡慕王海燕。她已经有了中意的大学和热门的专业,她也已经入了党,她这人实在是最完美的一个人,又聪明,又能干,又果敢,又没有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和疲惫。我老疑心,像她这种人是怎么长成的。而且,她好像连男朋友也有了。
哦,对了,她向我借那本《不朽》,明天得给她带去。这书是我迷迷糊糊买下的,因为觉得在那样狭小,小到连转身都困难的一个书店里转半个钟头而什么都不买是不好意思的。我记得那一天,我正在从同学家回来的路上,天猛地下起了大雨,窘迫中我躲进了路边的小书店——店里暗得简直看不清书架上都是些什么书,只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吊了盏老得没法再用下去的日光灯。我在老板目光炯炯地注视下,出于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抽出这本书,打开来就着那昏暗的灯光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段话:
“……她转过身,莞尔一笑,出人意料地扬起手臂,那么轻巧、飘逸。这真是个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时刻:沙石小径闪闪烁烁反射出太阳的道道金光,大门两侧的茉莉花丛吐蕊盛开。这向上挥扬的动作仿佛在为这一方金灿灿的土地指示起飞的方向,而这一片茉莉花丛显然已经张开了翅膀。……”
在那个又昏暗又狭小的斗室里,我就着近乎淡出的灯光读到了这段描述,眼前忽然之间光辉灿烂,好一会儿都沉浸在那个黄昏沙石小径的意境中——最让我着迷的,还是书中所写的转身、挥手的动作,我想象着,甚至冲动地企图去模仿。
我就是这样买下这本米兰·昆德拉的书的。我从没有读完过它,书中的其他部分让我觉得无聊而费解。然而,我喜欢坐在正午的窗前,让阳光像水一样从身上流淌下去,然后翻开它,反反复复地读这个令我深深着迷的片段,直到眼睛渐渐有些张不开为止——于是我合上书,往后歪进椅子里:这么好的阳光和这么好的意境——我慵懒得几乎坐不住,把额角磕在凉凉的窗玻璃上,让整个脸都浸透在闪闪的阳光里……时间久了,面前的玻璃罩上了一层幽微的雾气……我还是歪在那里,让阳光和生命从我身上无比安闲地滑了过去,想象着,那个美丽的转身……
秦庾
5月28日星期三多云
秦庾。
5月29日星期四晴
昨天我遇上了秦庾,那个小男孩。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坐在阅览室里,整整一个中午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他反复诉说他的苦闷、他的困惑。他坐到我的对面,打头第一句话就是:
“我就是被处分的那个人。”
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像他那么信任我,竟会一见面就把这种事告诉我,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正常。可是,我不舍得离开他和他的叙述。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我不舍得离开。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叫我着迷的因素。我抬头去端详他——看得出来,他个子很高,但他的面孔还纯粹是一张孩子脸。在我的想象中,高个男生一般都显得意气风发,可他不——他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委顿和烦躁,加上他那种明显的孩子气,看上去简直幽默。他似乎对自己很生气,同时又抑制不住说话的**。在叙述中,他不断地重复着:“我心情坏得要命。”“我烦死了。”“我讨厌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
我拿不准他在烦些什么。对我来说,我都不大晓得烦的味道。我只是害怕、担忧,却从没想过要“烦”。对了,还在很小的时候,我是常常“烦”。那时我由外婆带着,有事没事就抱怨:“哎呀,外婆啊,烦死啦!”外婆微微笑着,刮刮我的鼻子,说:“小孩子家,有什么可烦的啊?再烦,嫁不出去哦!”我一听,就去抓外婆的裤带,吊在那儿涎着脸叫:“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有什么稀奇?外婆烦死啦!”外婆还是笑,一只手拎着裤腰,另一只手来阻止我,说:“别动,别动!”经历了多次失败,外婆仍是锲而不舍地恫吓我“嫁不出去”——对她来说,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嫁人吧?
好了,扯远了。我本来要说的是昨天那个小男孩秦庾。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看着我的眼神,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委顿,有那么一两次,居然充满了愤恨。我听他讲了那么久,别的什么也没有做。阅览室里的人渐渐地走光了,到最后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他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看上去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应该走了,再不走,上课就该迟到啦。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动不了,也没有勇气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隔着正午淡金色的阳光、隔着透明的空气、隔着一张普通书桌的距离——我望定他。我的眼光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我这是怎么了?
后来,终于要走了。是我先站起来的。秦庾坐在我的对面,像是突然被气得哽住了,一动也不动。我转身朝门口走去。短短的一段路,我却好像走了很久——我一直在犹豫。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口,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秦庾……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最后,在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接着——嗅,真令我震惊——我转过身去……我在正午的阳光下转过身去——过去我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我飘飘欲仙!我的脚尖似乎已经离开了地面,整个人仿佛正在向上飞扬、正在闪闪溶入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我可以想象自己在空气中激起的圈圈熠熠闪光的螺纹线……我整个人都浸透在那梦幻般的阳光中,对小男孩秦庾微笑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串闪闪发光的音符,在晶莹剔透的空气中放情歌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现在我还在扪心自问: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简直不敢回答,只知道昨天中午我什么作业也没做,结果晚上多熬了一个多钟头。
5月30日星期五晴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挂在窗前的风铃正在晨风中激烈地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好。于是,我连蹦带跳地起了床,跑去刷牙、洗脸、梳头。我手里攥着木梳,把长头发一梳到底,一边照着贴在镜子边上的字条背英文词组。忽然,我想起了什么,兴高采烈地探出头去叫:“妈——妈——”妈妈在厨房里回道:“干吗?”我在镜子前面,满意地看看还穿着浅蓝色格子睡衣裤的自己,嘴里嚷着:“天气怎么样?热不热?早饭吃什么?”
放学回家后,我帮妈妈包了饺子。妈有点受宠若惊地说:“干什么干什么?做功课去。”可是我已经开始包了,而且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为了不让妈妈唠叨,我开始边包饺子边照压在玻璃台板下的那张字条背政治原理。我正在那儿口齿不清地背,妈妈突然笑起来说:要死了,像在念经!
饺子皮很好,我问妈妈是不是换了一个新的店家买的,她说没有,又说我过去食不知味。
真的吗?我过去是真的食不知味?
此时此刻,我坐在灯下写我的日记,这才发现,高三这一年我是白过了。还记得小时候看日本电影《姊妹坡》时,里边的阿茜说了一句让我感动不已的话——她说:让我尽情地活一年吧,把一年当成十年、百年那样活。阿茜是要死了,才会说这样的话——人到要死的时候,大概都想痛痛快快地活吧?高三这一年,偶尔我也会抱怨:啊呀,我要死了!可我并没有真的死。我活着还有很多事要办,还要考大学呢。有时想想,真是,我怎么可能死呢?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乘公共汽车的时候,我很喜欢看站牌:看看那个红色的箭头指向何处;对我人生的公共汽车来说,站牌上的箭头看得人生厌,简直是指向没完没了的永生。
对啦,我是真的这么想。
后来吃饺子——不仅皮好,馅也很好。
5月31日星期六晴
表妹今天来了。
表妹就读的高中,既非市重点,也非区重点。表妹这个人呢,既非优等生,也非劣等生;她就是那绝大多数成绩中不溜的学生中的一员。从前,她倒是很喜欢到我家来的,只是最近来得少了——我知道,她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为了谈恋爱。
表妹一身五彩缤纷的短打,和那个男孩子手拉手形容亲密地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很多,可他们自始至终牵着手,娴熟地在人流中穿来穿去。这些事情,她都会得意洋洋地主动来告诉我。我端详着她线条俏皮的小鼻子,真的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活像中国娃娃的小女孩,怎么能无所顾忌地对校方规定置以白眼,怎么能谈恋爱谈得像真的一样。每次听她说完,我照例要长叹一声:“唉,现在的小孩啊!”感觉自己垂垂老矣。她瞪我半晌,规劝道:“吉吉,你这样闹爱情饥荒,会不会寂寞致死啊?”老天爷,她真是为我着想!
记得那是去年的国庆节,表妹和他们班的同学约好了摆摊去卖塑料充气玩具的,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吉吉,来吧,欣赏一下我们的战果!”于是我真的去了。在犹似白昼的路边,我认出了桃红柳绿的表妹一帮人。他们借了辆黄鱼车,车上堆满充气榔头、充气棒子、充气三节棍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像做生意的人——男孩子举着充气玩具到处追锐声怪叫着四散奔逃的女孩子,好像这样能表达他们的心意一样。看着他们,我只想说:真可爱!只见表妹和一帮女孩子站在路边嘻嘻哈哈地招徕着路人——她们的手腕上套满了廉价的夜光手镯、挥动着充气斗殴工具,在华丽的夜色中流光溢彩,活像一个个挂上彩灯的偶人。最显眼的是表妹:她一手还抓着一大串粉色的小气球——粉绿、粉红、粉白、粉蓝、粉黄、粉紫……那么多,多得叫人担心她会不会被带上天空、随风飘逝。我在远处,看见有几个路人过去指着那些气球,似乎想买的样子,可表妹都摇头拒绝了。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两颊红扑扑地扭过头,看见我时居然兴奋得怪叫起来。我问她:“气球为什么不卖?”她眼里顿时有抹华彩一闪而过,笑着答道:“这是人家送的呀。人家送的东西怎么能卖掉?”这时就有一个人在头顶上叫表妹的名字——我掉头去看,是一个穿柠檬黄外衣、活像一枚巴拿马香蕉的男生;看看他,再看看她,我忽然明白了:她正被他用如此浮夸鲜丽、令人目不暇接的浪漫宠着啊!
那一夜,充气玩具、粉彩气球,加上秋香绿、玫瑰红、柠檬黄……一个又一个装扮紧俏的女孩子牵着她们稚气的男朋友,一起涌上了暗香浮动的街市。我站在一边看看他们、看看迷离的灯光中一枚又一枚粉彩的小气球——我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上海年轻极了、浪漫极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发现表妹实在是光鲜美丽的,而表妹让一个像香蕉一样的男生宠着是天经地义。表妹很幸福。表妹他们很幸福。我真想像他们一样精彩地活着,一直精彩到骨髓里去,不在乎泛光灯把自己的脸染成了五彩缤纷……
也只有在那一夜,像表妹他们那样稚气的恋人才是真实的、才被世界所承认。记得当时,路人纷纷向他们投去快乐和艳羡的目光——他们每个都是提着裙摆或者穿着燕尾服,在舞台上穿梭的女A角或者男A角。
表妹还是表妹,并没因为谈恋爱而改变什么。她冲进我的房间,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叫道:“哎呀吉吉,好没劲呀!”
6月1日星期日多云
早晨背上书包出门去赶着补课,被隔壁的娅娅抢在前头了。她穿着一条浅灰色的背带裙,衬上粉色长袖T恤和灰色、粉色相间的横条纹中统袜,脚上一双粉色漆皮小皮鞋,性急慌忙地一格格跨台阶。我在她背后叫:“娅娅,早上好!”她稍稍停了停,回过头冲我甜甜一笑,也叫:“吉吉姐姐早上好!”我望着她头顶上粉色的束发宽缎带,称赞道:“娅娅今天好漂亮!”她弯下腰去拉短裙的下摆,也不回头,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哦,是吗?今天是6月1日儿童节?我愣愣地站在楼梯口,一直站到娅娅的脚步声消失为止。今天是儿童节?我都没有意识到。告别属于我的儿童节已经五年了,我这人简直老态龙钟。
娅娅叫我吉吉姐姐,听上去真不顺。我对她说过,要么叫“吉吉”,要么叫“姐姐”,如果一定要叫“吉吉姐姐”,就用上海话叫。可她学讲普通话不久,特别喜欢用普通话,“吉吉姐姐”“吉吉姐姐”的,听上去是一片混沌不清的“唧唧唧唧”——看她那嫩嫩的雏鸡模样,让我自觉是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母鸡。
真想再过一回儿童节啊!记忆中的儿童节,我也总是打扮得很鲜艳地蹦出去:如果在学校里过,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去巡游,每个教室里都摆着不同的游戏,比方用筷子去夹玻璃弹子,比方蒙住眼睛敲一面很大的锣,再比方摸眼睛鼻子什么的,奖品一般是糖果——一天下来,我口袋里往往装满了五彩缤纷的各色糖果;如果在家里过,就和爸妈上街、上公园、上游乐场——我小的时候,大概还没有麦当劳和莫师汉堡,但是西餐馆却十分大众化,于是我们就走进去要一份牛排、一份奶油罗宋汤,临了我还可以得到一块馋人的西点……
唉,不要去想了。即使撇开我已经高三的严峻事实不谈,光看看现在的西餐馆就会让人——让人怎样呢?对,引用我后边那个男生粗俗的习语,就是“鼻血狂喷”。我实在怀念过去的时光,那个和爸妈一道坐在西餐馆里品尝奶油罗宋汤的时光,那时我连餐具都可以不用。
我现在去补课,还一直经过从前我们常常光顾的西餐馆。那里仍是西餐馆,可是已在窗下栽种了一圈忧郁的矮冬青,矮冬青外面还围着镂花铁栏杆,把路人同里面悠久的空气远远隔开来。我透过茶色玻璃窗往里看,看见一个面孔苍白的女人坐在里面,躲避着日光——女人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她的年纪,整张脸在高贵优雅的发卷掩护下显得越发单薄窄长——每次经过,我几乎都能看见她,她简直像是西餐馆的一部分;没有人陪伴她,永远是她一个人,守着桌上全套完备的咖啡用具。我总是想:这女人是干什么的呢?她看上去多么孤苦啊!今天走过,我又看见她——当时就冲动地想上前去询问:你的咖啡凉了吧?可是被铁栏杆、矮冬青、玻璃窗等等等等挡住了,我只得继续往前走,赶着去补课。
人家说,人走茶凉。可是,在那个西餐馆里,那女人的咖啡是守着她漠然地变凉的——她的咖啡并不理会她需要热腾腾的安慰的那副心肠。这是怎么了啊?为什么快乐的人无法坐到那里去享受一份暖暖的汤,却让悲苦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那里熬煎她无可救药的孤寂,让她在那里等着咖啡难以挽回地冷掉然后倒掉、等着她单薄的人生渐渐变成冰凉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突然记起了那个小男孩秦庾。不知还会见到他吗?他看上去真的是个纯粹的小男孩。然而,他却并不快乐——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总以为,如果能变回小孩,肯定会无忧无虑。可他那么困惑、那么委顿、那么浮躁——他到底要什么呢?
我能帮他什么吗?
我的童年是一去不返了。现在我还要赶来赶去地补课——而我究竟能不能考上大学?考不上的话又怎么办?多想还和从前一样,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廉价的西餐,或者站在街边污秽的水塘中间,满鼻孔呛人的烟气,一边心满意足地啃着生煎馒头,或者到现在已变成日式料理店的那个小面馆里要一碗凉拌面和一杯冰霜啊!那个时候,生命的全部快乐、全部意义就是吃,随便看到什么,我都想亲口尝一尝。在我记忆中,路边水果店里附设的冰冻橘子汁制作机、杂货店里一颗一颗零卖的曾经风靡一时的水蜜桃夹心水果糖、给太阳晒晒就很快化掉的娃娃雪糕,还有躲藏在墙角边的老爷爷烧软了糖浇出的金黄色十二生肖……都美不胜收——真的,小孩没有心事,除了吃,我也没什么别的可做。
6月2日星期一晴
又是星期一了。
王海燕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我不清楚像她这样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是能让我和她换个位置,那我就高兴死了。我觉得她是一个极有主见,又极聪明的人,像她这样的人,一帆风顺也是应该的。过去,我也曾经赞她运气好,又抱怨自己运气不好——她听了之后,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定势,大多数时候,你的运气取决于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完全的偶然。现在想想,她说得很有道理,运气里确实有个性的因素。
比方所谓的“傻人有傻福”——所指的“傻人”,一定是个深谙生活哲学的智者。不知是从哪里读到的,说:阿凡提其实就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小时候看动画片,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劳动人民代言人阿凡提;直到今天,才慢慢地想到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他——那么,那个骑着毛驴、潇洒来去的穷流浪汉,不就是一个知足而可爱的平凡老者吗?也许,王海燕当初跟我说那番话的时候,自己也没料到这和恬静淡泊的处事态度有什么关系吧?她是个认准目标就积极地往前冲的人,动机单纯得叫人难以相信,似乎从来没有过徘徊,从来没有过困惑。
老实说,我常常想:像她这样坚强有力的人,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呢?面对她整个灼灼放光的心灵,那个人该有多聪明、多强大啊!我简直不敢想象,什么样的人会让王海燕感到无法释怀、无法离开——她会需要哪个人去支撑她吗?如果让我说,我认识的人里面,哪个能凭自己的双腿站立得最稳、最挺,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和我们都是不一样的——那么,她的男朋友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吧?
真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
6月3日星期二晴
天可真热。我一直在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但愿高考那几天下倾盆大雨!王海燕说,我是让这“十恶不赦”的考试制度给吓傻了。也只有她这种学习一流的人才敢骂考试制度“十恶不赦”。我是不敢的,而且对考试制度也没特别大的意见,顶多说:可以不考就好了!王海燕已经可以不考了,她隔岸观火,所以敢随便骂——我呢,这段日子不可以骂,一骂,考试制度万一给我来个小小的恶作剧——那让我怎么办?
今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回家去。背后有两个女生,边走边交谈着——她们离我很近,可是并不超过我,不知为什么。
我先是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悄悄地说:“你看呀,这个人的头发漂不漂亮?”那另一个人就说:“嗯,漂亮。”我想,她们别是在说我吧?接着就微笑起来,想,浑身上下,也就是头发可以稍微夸夸口。
两个人静静走着,不知是不是在想心事。过了半晌,听见开始的那个比较清脆的声音说:
“朱蕾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那个比较甜蜜一点的声音问:“告诉我什么?”
比较清脆的声音就说:“哦,那么,没有告诉你——那我来告诉你好了。”
比较甜蜜的声音现出些许感兴趣的表情,马上问:“你说,什么?”
清脆的声音却不响了,卖起关子来。只听甜蜜的声音催道:“哎呀,说呀,说呀——再不说,我也不要听了!”我笑起来,想,大概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盯得有些毛了吧,所以另一个人才会发急。
清脆的声音这才开口了:“徐振国今天跟我们说,上次他问那个人到底喜不喜欢你——”
说到一半,忽然又没有声响了。甜蜜的声音也不再催。过了片刻,清脆的声音熬不住,急道:“咦,你想不想听啦?”
“我又没说想听。是你自己要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甜蜜的声音更甜蜜地说。
清脆的声音里漏了些许笑意出来,拖长声调,说:“哦,那么,我也不说了——我也无所谓的呀。跟你没关系,跟我就更不搭界了。”
甜蜜的声音大概有点始料不及,顿了顿,强硬地答道:“你不说么就不说了,没有人一定要听。”
“好,你说的!”清脆的声音一锤定音。于是两个人不再开口了。
又走一段路,清脆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说:“哎呀,算了,看你可怜,我告诉你吧。”我突然间听到这话,不禁莞尔,想,还是她憋不住了啊;于是更加会意地听下去——只听她说:“那个人好像说,有一点点。”
甜蜜的声音没有马上开口,歇了片刻,才迟疑地问:“一点点什么?”
“装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清脆的声音里简直带上了诡谲的成分,拉得长而又长,“一点点——喜——欢——你——呀!”
甜蜜的声音不响——我简直忍不住想回头去看,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只听清脆的声音又说:“咦,你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啦?”甜蜜的声音这才开口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啦?”
我听着她音调里蜜糖般香甜的笑意,自己也跟着在那里独个微笑。又听见清脆的声音别有用心地叹着:“噢——”甜蜜的声音急起来,笑着怪叫道:“哎呀,干什么你!”清脆的声音调皮道:“啊啊啊,我干什么啦?”甜蜜的声音道:“你啊,你啊……你啊——”说不下去,卡住了。半晌,两个人突然一齐笑起来。
笑完,慢慢静下来。清脆的声音慢吞吞地说:“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一点。”
静默了。我想象着两个女学生相视而笑的温柔眼神,突然觉得,她们让世界越发地明亮起来了。
我走进黑漆漆的楼梯走道,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活着多好!年轻多好!要是每天都能发现自己在爱里面、能仰起脸微微地笑着——不管为什么而笑——有多好!
已经进了门道,我又折回去——门口靠外的路边,居然有一个人在卖花!我看见他脚边的塑料提桶里,静静地开满了紫色的勿忘我。
6月4日星期三晴
勿忘我那紫色的小花静静地在我的床头吐蕊。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晚上睡前,我还是要看一看它。
今天又在阅览室里遇见了那个小男孩秦庾。他不顾别人在干什么,忘情地大声说:“这可真是颠倒错乱!”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觉得,在这个学校里,惟一颠倒错乱的人可能就是他。
但是,他那孩子般的神情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总是想多看看他的那个神情。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完好地保留这个叫人着迷的神情的,他的眼角眉梢、他嘴边的细纹、他面孔的轮廓,无一不展现着一种孩子的清澈。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问他,他是不是养过猫。我莫名其妙地认为他养过——也许仍然养着——一只猫。说不定,他的独善其身、愤世嫉俗,以及他那叫人好气又好笑的充满稚气的自私和孤僻,都是从猫那里感染来的呢?
在他说出“这可真是颠倒错乱”的那一瞬,我突然悟到了什么——什么呢?我突然想:也许就是他的年龄同他的稚气之间强烈的张力,将他拉扯得如此痛苦吧?也许他的童年正在不合时宜地延长,而妨碍了他的成长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显得特别浮躁和困惑吧?
也许,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结束他的童年,不管他多么希望延长它。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多想提醒他一下啊!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我不能像王海燕那样,把自己的感受铺陈开来、畅所欲言。
况且,这么要紧的事,别人是没法代为点破的,只有靠自己去领悟——我一直这样想。
他得靠自己去领悟。
我坐在他的对面,虽然没有看他,但是能一清二楚地感觉到他。有的时候,我稍微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总是烦躁不安地做着轻微的小动作,表情丰富极了,有一两次,我差点看入了神。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像我这样,在这种高考前的紧要关头还跑到阅览室去看人家的手,但我就是这样——我天生是一个傻女孩子,会干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
我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写作业,写出来的字纷纷活了,在眼前围着大圈子跳舞——我多快活啊!
这小男孩般的秦庾——我走到门口,仍是想再看他一眼。我有一种直觉,好像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可遇不可求,是很珍贵的——过了一秒,就少了一秒,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无可挽回地在缩短着,我不可能再见到他很多次了。不管是谁,想到要分开,我总是有一点不舍。而他——噢,我多喜欢他那孩子般的神情啊!
又来了:在我步入阳光的一刹那,心房里突然像开了灯,闪闪发亮。我转过身去……生命化成了我周身一道又一道金色的螺纹线,旋转又旋转、旋转又旋转……我真的有飞起来、向上向上、溶入阳光的冲动。
这个小男孩秦庾为我的心房开了灯,于是,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连天空的颜色都变了!
我蹦着跳着往教室走去的时候,心里正生机勃勃地成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滋味:
心儿在歌唱。
是一定想从心眼里唱些什么出来,收也收不住——你去拉它的后腿,却只拉到几片羽毛:“呼啦啦”一声,它直冲入明媚的大太阳里去。
心儿在歌唱,金光闪闪的音符上镶着银边。
6月5日星期四晴
现在是深夜23:47,我刚刚把练习卷上漏抄的政治答案补齐。从椅子里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两圈,放松一下手脚——我甚至回忆着小时候学过的芭蕾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蹦跶了几下——不行了不行了,步伐那么生疏,以至于我自己为自己的可笑模样笑了起来。
我想考完大学以后去上形体课,重温一下儿时跳芭蕾的飘飘欲仙——不知道能实现吗?上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条小弄堂里看到了一双舞鞋,刚开始没买,等到下定决心,已经走过两条马路了,我又不辞辛苦地折回去买——现在它们就在我的床头柜里,暗影中仍然一如既往地闪耀着那最嫩色的桃皮红,等有一天让我穿着去舞出仅属于我的一季彩虹般的晶莹和浪漫。
而现在,我把这个传奇真空密封保存好,耐心等待为它开封的那一天。
这段日子的每一天都很快活,不知是什么缘故。长这么大,我对自己从没有过现在这样坚强的信心——我忽然对自己很满足、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对高考这个大限的来临也很满足。我从没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和生机勃勃过,以至于这种情况显得很使人不适应。
有时,我在那里背背书也会不知不觉地微笑——我不知有什么事叫我如此幸福,只是一味地感到幸福。太阳真好,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吧?那么,长大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刚才,王海燕诧异地冲我探过脸,问:“喂,看情书啊?美成这样,至于吗?”我这才大梦初醒地发现,自己背书时一直笑得跟十三点一样。可是我懒洋洋地,不愿意就此打住了自己的惬意——情书?情书是没有的,可天气多好!
过了一会儿,王海燕又说:“吉吉。”我慢悠悠地问:“干吗?”她凑到我耳边,嘴里呼出的气息撩拨着我的鬓发——她说:
“刚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不用对他表示什么,就一直这么云里雾里的也不错——对吗?”
听了她这句话,我微笑起来,心懒懒的,并不去多想,也没有答理她。
心儿真的在歌唱!
6月6日星期五晴
中午去学校时,又在路边看到上次那个卖花的人。从家里走出来,一路上我一直在倾听口袋里的硬币“丁零当啷”碰撞的声音。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奔过去,毫不犹豫地买了他的勿忘我。
走进教室,班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指向了我。我没料到,小小的一束花,居然会带来如此的轰动效应。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紫色小花,眼睛全都活了。我走到自己座位上,听见他们在问:“这花送给谁啊?”我就说:“不送给谁。”
这些榆木脑袋。高三的紧张生活把他们的想像力都篡夺了——买花就一定要送人吗?
我找了一个小玻璃瓶,灌进水,把花插进去,放在窗台上。窗开着,初夏的和风阵阵吹送,小花被撩拨得微微摇晃起来,有一种醉醺醺的香甜的快意。我算着一道很烦的数列题目,偶尔抬头看一看那紫色不张扬的小花,没来由地快乐,忍不住对王海燕说:“我真高兴!”她打量着我,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王海燕一定是有什么不开心。她看着我微笑的模样,似乎在埋怨说:你怎么可以这么高兴?怎么可以?于是,我笑得也有些尴尬了。
不过,多么好的中午!多么好的心情!多么好的花!我时不时看看它们,突然想:要是那个满脸委顿的小男孩秦庾看到它们,他会做何感想?他会微笑吗?他会像那些榆木脑袋一样地问我“这花送给谁”吗?
也许……也许,假如他这样问我,那我就把这些小花统统送给他。我多想提醒他看看这些花啊!我多想提醒他知道:这世上有多多少少美丽的、叫人动容的、值得我们喜欢了又喜欢、留恋了又留恋的人和事,正等着我们慢慢去发现、慢慢去消受啊!——勿忘我是的,晴朗的天空是的……对我来说,这个小男孩秦庾,他也是的。
6月9日星期一小雨转多云
下了一点雨,前一段时间晴朗湛蓝到要沉淀下来的天空,被这点雨荡涤得重新新鲜和澄明起来。
我望望那清新澄澈的浅冰蓝色天空,觉得空气里充满了凉丝丝的水汽。忽然,我就盼望着给自己的指甲也染上那种和天空一样湿润清凉的冰蓝色。
我不禁竖起双手端详起来,斟酌着:真要那样的话,会好看吗?
刚从办公室回来的王海燕凑近来了。我兀自打量着自己的手,没完没了地翻来翻去,既没翻出云也没翻出雨,只稍稍有点拿不定主意地问了句:“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她在一边笑道:“你?你说蔻丹么?”我陶醉地想象自己冰蓝色的指甲,答道:“不是的。我在想,考完之后,我要抹上那种冰蓝色的指甲油。”
啊,真要是那样,我的十个指甲就好比是房间里的十扇小天窗——从那些天窗里,我可以看见又高又远、又蓝又亮的美丽的天空!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多么开阔——透过我的指甲,真可以看见吗?
嗯,就是这样!
我握紧双手,好像是把自己整个无边无垠的人生握在手心里了——暖洋洋、痒丝丝的,舒服极了。
6月10日星期二晴
6月7日和6月8日是双休日,在家里复习功课,没有什么可写,就不写了。最近我快乐得有点失常,不知这是好是坏。但是,也许从今以后不能再这样频繁地记日记、再写这么多——最后一个月了,别的事都得搁一搁。
中午又在阅览室里遇见了秦庾。这是我第三次遇见他。当时,我正抱着一大摞书往阅览室走——从楼上望下去,忽然之间,我以为看到了那个卖勿忘我的人!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冲动地想跑下楼去叫住他、问他还有没有勿忘我了。于是,我先叫住了前面走着的秦庾。
把书交给他之后,我一溜烟跑下楼——楼下空无一人。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个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我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想着自己有没有看错。后来有点热上来了,我就折回楼上阅览室去。
我并不为此丧气——相反,我觉得十分高兴。不管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个人,我总是以为自己看到了。我很满足地慢慢走上楼,用手掌贴着楼梯扶手往上蹭——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一阵尖锐的摩擦声。我几乎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胜利感。
今天,那小男孩秦庾有点不大对劲,话特别多。我呢——终于终于,我又能在很近的地方感受到他的存在了,我是那么高兴,我高兴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他问起我,刚才有什么急事。我抬头去看——并不看什么。也许只是看看阅览室里明净的空气吧?这里的窗户又高又大,极其敞亮。这个中午,天气又很不错——那么好的天气,那个卖花的人为什么出现在学校里呢?或者说,我为什么看到那个人出现在学校里呢?我记得他那么清楚——他呢?记得我吗?
我蓦然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西餐馆里端坐的那个女人。我记得她多清楚——而她呢?她天天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手里一杯渐温渐凉的咖啡,她苍白的面孔在驼色精致外套衬托下越来越苍白下去……她也许是个失眠者吧?她也许正苦于无法忘记吧?她也许摆脱不掉对咖啡的眷恋吧?她企图借滚烫的咖啡来暖自己冰凉的手心,可是手心却催凉了咖啡,而咖啡又催得她不得不老去……她想过要拥有一次勿忘我生机勃勃的紫色吗?她想要勿忘我吗?
说不定啊,她正渴望着被人忘记、被自己忘记?
我无法理解她。她已从人世间淡出了,却又定格于人世间的一个茶色窗口、铁栏杆和矮冬青的后面,许多玲珑细碎的东西后面——她和常人的距离,不过是这些东西。然而,不可逾越。
我愿意做一个能快乐地坐在西餐馆里大口吃牛排、舌苔让奶油罗宋汤烫出泡的人,我可以对西餐一窍不通,甚至可以不用餐具——如果这样的人无法进入矮冬青后面的世界,我就放弃。我可不愿妥协成为那样凄苦的女人。
所以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不用孤独地坐在西餐馆里,而是在这里、正午的阳光下、这个叫人不舍的小男孩对面——我真的不要和他说什么,只要这样静静坐着,听听这个正午和缓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存在……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安慰了。
我不禁为这个闪闪发亮的幸运笑了起来:真的真的,我是多么快乐啊!
不说了。还是说说小男孩秦庾吧。他今天似乎特别想问我些什么,我走出去了,他居然还赶上来。我们面对面站在初夏的阳光里,静静地对视着。他问我还会不会再来,他问我他是不是该改一改,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
我着迷地凝望他孩子般可爱的神情……那带着孤独、带着委屈、带着自怨自艾,然而都不过分的、几乎像女孩儿般的温柔神情……有一样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心里长大起来……我隐约感觉,那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梢挂满了银光闪闪的铃铛,初夏带着潮气的微风一阵阵吹过,铃儿们就一起唱了起来,每个音符都镶着银边——我从没见过这样绿的树,也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歌,一股强烈而新鲜的生命力正在我血管里流动。我清楚地听见:都在唱——我整个的生命都在唱!
我凝望着他——我恐怕,我也有一点留恋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稚气,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胆怯,如果不是因为有阳光的正午实在太短,如果不是因为阅览室实在太小——我恐怕,我真的会愿意留下来,哪怕只陪他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直到厌倦、直到沉沉睡去。他是需要我陪伴的——而我,我不愿承认却必须承认:是需要去试一试的——试一试伸出手、试一试抓紧、试一试爱。
可是,当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的时候,我却说:“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接着,我转身往前走去。
我往前走去、孤身一人的时候,一阵抑制不了的痛楚忽然泛到喉咙口——有一个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到我的心口,化开了:这一走,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如何也是见不到他了。
走廊的尽头,一排高大的窗户将阳光洒落到地上。我跨入了那片阳光。生命和着阳光从我肩头滑落了,我的喉咙口又凉又涩。我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小男孩秦庾——
我停住,转身。我整个人都被阳光浸透了,全身暖洋洋的,金色螺纹线在我眼前舞动……我感觉很好、很美丽……现在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他正凝视着我。我们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只竭力想多看对方一眼——世界完全静默了,所有人都退得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他走进了我的正午。我也走进了他的。我们的时间很少很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少,而从今以后,为了一个原因我很可能要和他永别,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在那短短的一瞬,在望定他、感受到他如炬的目光的一瞬,在一切变得闪闪发亮的一瞬……我真心觉得,这已经够了。
现在,我坐在灯下。四周悄没声息。爸爸加夜班,妈妈到小姐妹家里去学一种新的棒针编织花样——剩下我一个人回想着我个人的事。我曾经离他那么近,近得伸手可触——但是,此时此刻,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是我对他说的,是我亲口对他说,我要走了。失去——我过去不明白,失去会是如此简单和迅速,所有的,也不过是最初的一阵痛。
秦庾,我要走了。虽然我说不清,是不是非走不可。有时候,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细节之后才迈步的,总有个谁在催促着你:快快快,快往前!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不能逗留一下想想好,可是我想,人生的乐趣也许就在于走马观花。错也只能错了,东西掉了是捡不回来的,可你又怎么知道,前面没有更精彩的等着你呢?不往前走,你又怎么能知道呢?秦庾,我要走了——你也走吧,把你的童年抛到脑后吧,快往前走;人生是一辆旅行车,千万不要闹得太厉害了,让驾驶员把你掷出窗外——下了车,就上不来了,既然上来了,为什么不往前走走呢?看看站牌吧,秦庾,看那个红色的箭头,简直就是指向无休无止的永生啊。真的,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细节之后才迈步的。
仿佛还有很多要说,又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疲倦的缘故吧,我想?复习了那么久的功课,又写了那么久的日记——我等高考来临的那一天真是等得累死了。夜色醺醺,有如醇厚芳香的老酒。我很困,可与此同时,心地却出奇地澄明,仿佛无波的水面——水下,鱼虾虫藻,清晰可辨。一定还有什么没写,现在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算了,把笔放下,去洗个澡吧,可能精神会好起来。到时候想写了,还可以再写——哦,还要复习功课呢。我这一晚还要不要睡了啊?有时真觉得睡觉是对不起自己,虽然困死了。
唉——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现在好多了。好了,站起来,起步走,去冲冲我一团糨糊的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