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夜自己的举动,还不能说清到底是错是对。在此之前,我从没料到事情会出现这么大的一个转机——要是我没有义无反顾地走远,结局又会如何呢?也许结局相同,但人的心情一定截然相反了。
我后来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这句话我过去也说过,但从没真正了悟过。我太骄傲、太自我中心了,以至于无意识地忽略了他人的存在,我还以为其他人都是在我面前的那个样子,而忘记了,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丰富和立体——他们并没有我所以为的那么平凡,我自己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
这真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机。也许在别人的人生中也会有类似的转机,而我这一个是这样发生的。也许假如我没有往前走,这个转机也会发生,只是以另外的一种面貌。我们生命中存在着一些一触即发的秘密,它们躲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到了合适的时机,就会让人大吃一惊,甚至惊异得坐倒在地。
我在那一晚,触发了一个这样的秘密,我的人生所蒙上的一层塑料纸猛地被掀开了,我发现,世界竟然是这样!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王海燕在学校里能成为这样厉害的红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每个结果总有一个开端,而王海燕,她天生就是一个能逼着你干这干那的料。
要是我没有在神经上出什么毛病,那么我就不该在这种万籁俱寂的黑夜、在这条不知去向的公路上跟着这个我再也不愿意跟着的人乱跑。刚才我还站在一辆破烂的车子前面,车灯所能照到的地方投射出一束温暖的光芒;我的耳边还有不少外地人在窃窃私语——我曾经想,他们会是在商量抢我的钱吗?后来想,这也不要紧,反正我压根儿就没多少倒霉的钱。
我甚至开始异想天开地假设,也许他们要把我卖了,卖到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让我去开山,那我正好不声不响地过一辈子,我也不用再见樊斌,也不用再见王海燕,我还可以假装生下来就没父母——或者他们把我给杀了,第二天人们发现我暴尸野外,他们出动了一大批人,很费心思地在方圆百里内寻找我的胳膊和腿,最后“案件聚焦”还让我上了镜头,我的五脏六腑像针筒的那样被罗列清楚——这太悲惨了,但是我糊涂一世,只有这时最最清楚整齐。我在那儿胡思乱想得几乎有点高兴了,却听见王海燕叫我的名字——她一叫我名字,还会叫个没完。她说想跟我谈一谈,可我连口都不愿开。她实在是一个天才,并且还是一个不要老命的神经病——她究竟要跟我谈什么?在这种荒郊野地里走,我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秦庾——”瞧,她又开始叫我的名字了。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走,一副很顺从的模样。我想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安分一点了。我干脆问她:
“已经跟你走了。你要谈什么?”
我说着话的时候,一边紧赶慢赶地跟着她。她越走越快,这会儿那种快法,简直就是不要命了,倒好像她真想这么着走到上海市区去似的。我赶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这女里女气的家伙确实没用,可我肚子饿坏啦。
“我说——你到底要谈什么?难道我们不能回去吗?你这么走想走到哪儿去?……”
她刹住步子的猛法,比她走路的快法更加像神经病,我一不留神,差点就撞在她身上。我气得直吼起来:
“干什么你?你到底干什么?”
“秦庾——”她声音不高,但是非常好听,好像是头顶安详美丽的夜空在发话,“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
“什——什么话?”
“你到底干什么?”
她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绝望,这种绝望赋予她的嗓音奇特的魅力——这是我所熟悉的王海燕,这是我所喜欢过的王海燕:没有退缩、没有逃避、没有自我表现,有的只是从心底里热出来的令人感动的声音,现在,这声音中调入了冰凉的绝望,显得同黑夜惊人地吻合。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我到底干什么?我不干什么,除了想要彻底地离开她。
“我们两个人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了?秦庾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我们不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吗?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受了处分,我知道你不开心,但这又不是我害的,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假如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来指责我——但是请你不要不理睬我。请你不要不理睬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在哭了。她的声音温柔美丽如行云流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知道我谁也对不起,但我突然醒悟: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爸爸是我爸爸,妈妈是我妈妈,李老师是我老师,樊斌是我同学……我再对不起他们,他们在我生活中也总有个位置——然而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丢弃了所有的尊严,她在我这里却失去了一切,连一个位置也得不到。这是我的错,一切全是我的错,她绝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我要将她从我这里抹去,我一定要将她抹去。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秦庾。我和你之间,到底隔了什么?”
……隔了什么?隔了什么?老天爷,她怎么会察觉出我和她之间隔了什么?从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经她提醒,我猛地恍然大悟:我和她之间,确实隔着什么。是什么呢?多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简直是整个世界——这整个世界正在紧缩起来,幻化成一个人……
“秦庾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承认你认识我也好,你不在乎我是对是错也好——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你已经不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那也没有办法,算了。但是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这对我是不公平的你明不明白?你告诉我,我不辩解,我保证不辩解。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但是你要告诉我。”
说得对。我不能不告诉她。我抬起头,看见我的前面是穿不透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黑暗,黑暗,黑暗——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我望准了远而又远、深而又深的黑夜,吐了一口气——我想,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好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可以了。
“一个人。”
在我的眼前,突然神话般地闪烁起吉吉那旋转着金色螺纹线的、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来。听见她问“谁”?我毫无顾忌地说道:
“一个女生。我在阅览室里认识她的。”
她静默了许久。我只听得见晚风吹拂田野发出的“沙沙”声。我觉得身上的负担突然去掉了,轻松得简直想跳到田野里面去——随便干什么:捉蛤蟆,或者把足球踢到水沟里去——只要给我一个足球。我揣摩着,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不让人厌倦的东西现在都会回来了,随着透明的吉吉的到来。
那一只我所想念的金色气球,在这暗影幢幢的夜空下,又一次缓缓地晃动、晃动……很近很近地在我的眼前。
“我认识她吗?”她问道。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什么?”她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我怕她以为我是在骗她——我的确根本不清楚吉吉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现在是生平第一次发现:世界上存在着这么纯粹的美丽,并且我想抓住这种亦真亦幻的感受;今天这一天,吉吉的幻象已经像个精灵似的在我眼前重复了好多次,我怕她再次像只白鸽般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所以我要伸出手、去抓住她——这只闪闪发光的金色气球,我再也不让她飞走了……我非常迅速地私下里下定了决心: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找到吉吉,我一定会了解得更多,她一定会促使我发现世界上每一样可爱的东西——而她,是第一样,也是最要紧的一样……她是来帮助我的那个神奇的精灵!也许因为这种抓住头顶转瞬即逝的光芒的确信和迫切,我急切地解释着: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也许她没告诉我她的姓。她只是,只是对我说,叫她,吉吉……”
我说话时正站在她右边靠后的地方,当我说到“吉吉”两个字时,我以为自己看见她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当她有什么不舒服,就停下话端,问:“怎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但是声音里有一种战栗——这战栗明显是由于竭力克制恐惧而引起的——她慢吞吞地问道:
“你说她,叫——吉吉?”
“啊,是啊。”
她顿了顿。她是如此激动,以至于克制不住而摇晃起来。我望着她,满腹疑惑——难道,她认识吉吉?真有这么巧?
“她是不是披肩长发……头发很薄,但是很光滑……人长得挺秀气,有一对清亮的大眼睛……手很小……皮肤特别的白……”
“对呀。你认识她?”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见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我几乎想去扶她一把,以免她瘫软下去。
“……不常笑,不常说话……走路的姿势很好看……”
没来得及听我的肯定,她已经往前迈了一步——很小的一步,却好像用尽了她的全部体力,仿佛她想用这个举动来摆脱掉什么似的。她仍然在颤抖,并且拼命地抽泣——那完全是因为害怕而引起的抽泣。我被她这种激烈的反应弄得也害怕起来。
四周是沉沉的黑夜。
“怎么了,你?”我跟着她往前迈了一步,问。
她抽抽噎噎地答道:“没有。没有什么。”
“这不可能——你干吗怕成这样?”
“没有什么。”
我打算放弃了。我想这可能只是她心里难受所致——然而,就在我打算放弃的当口,她的声音再次出现:
“吉吉,她——”她兀自住了嘴,仍然在颤抖,仍然在抽泣,我也不敢去惊动她。半晌,她又开口道:
“吉吉她死了。”
阳光啊、白鸽啊、金色的气球啊、透明的眼睛啊,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吸进去了一样,突然尽数消散在我眼前。一片巨大的暗影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
说什么?!
我在颤抖,我在抽泣——我害怕极了,害怕极了。这一切怎么会是这样?真希望这是一个噩梦——那么快一点让我醒过来吧,快一点让我见到卧室里的天花板、听到姐姐的梦呓吧,快一点吧!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让我恐慌了这么久的、插在我和秦庾之间的障碍物,居然就是我的同桌!
我的同桌已经死掉了,已经化成一缕轻烟淡出了这个世界。然而,秦庾忽然提到她,听上去似乎她仍然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似乎她仍然和我分享课桌、分享快乐,并且抢走了我所喜欢的人——那么,她到底有没有死?还是,死的人仅仅是我?
我手脚冰凉。耳边隐隐响起了吉吉的声音:
“……天气多好!”
“我真高兴!”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
……
太可怕了!活着怎么会碰上这么可怕的事?我站在陌生的公路上——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一条陌生的公路上——再一次感觉四面八方的树木泥土都有形有迹,有声有息,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怕,怕得要死。
吉吉,吉吉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秦庾的声音在我耳畔响了起来,颤抖着: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蓦然语塞。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他也正看着我——他眼里满是泪光,除去泪光之外空无所有。然而,这泪光并不属于我。
“你说我什么?”
他瞪视着我,瞪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我害怕地意识到:他在憎恨我了——毫无根据地,他在憎恨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人家?你自己为什么不死?”
我两耳“嗡”的一声,滚烫的泪水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这泪水来临得如此突然,在凉爽的夜里烫痛了我。这辈子我头一回体味到真正的委屈、真正的痛楚。我整个地闷了,我已没有力气再去辩解,但是我还要辩解——我还要辩解。
“我为什么要说她?她是我三年的同桌,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你说什么……你说我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不公平?她煤气中毒的事,我是班里第一个知道的……前几天我们刚刚送走了她,悼词是我致的——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难道我要为了你去说她吗?你认为我会吗?我以为你了解我……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以为我是正确的——即便你不理睬我、躲着我,我也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我错了,我一错到底一错到底!你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我没有说她……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着的全部恐慌、全部委顿、全部绝望,这个当口以一种紧缩起来的巨大力量往外反弹,难以制止、难以消解。我站在沉沉黑夜中,面对着他,疯狂地流眼泪。我激烈地做着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手势,一来一往、一来一往——用力如此凶猛,带动得我的身体也摇晃起来——我仿佛是企图借这些剧烈的动作来搅碎黑暗中不断闪现在我眼前的吉吉那苍白的面相。我满耳轰鸣,弄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看见他瞪视着我的眼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只能看见他那对眼睛——突然,我看清了他整个的面孔!他的面孔闪闪发亮,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见他的表情蓦地起了变化……
他奇快地抓起我的手腕,把我往他身边一牵,接着又用另一只手扶着我往后一闪——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如此迅疾连贯,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我还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眼前一黑,同时耳膜被震得直发胀——
一阵风般地,一辆硕大无朋的集装箱货车几乎贴着我们的鼻尖掠了过去。
我目瞪口呆,寒流一阵阵地钻入我的脚底心,货车开过带起的风简直要把软弱的我掀翻在地——要不是秦庾在旁边及时扶着我的话,我肯定站不住了。我两腿发软,巨型货车吓人的轰鸣和高音喇叭的嘶叫依旧回响在我的耳畔,秦庾那张被车灯照亮的面孔仍然停留在我的视觉印象中,我只见一张又一张煞白的脸层层叠叠地沉浮于黑暗的背景上。
不知呆了多久,我才想起要抬头看看秦庾——我看见他的一对眼睛,只看见他的一对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充满了诚恳和平静,让我安心、让我释然。我们没有死——我们居然没有死!而我们差点死去!片刻之前,我们离死亡多近啊!死亡逼近我们,擦着我们的鼻尖飞驰而过,我们差点被碾碎,我们听见了死亡的轰鸣,看见了死亡的庞大,感觉到了死亡撼人心魄的呼吸,我们的面孔甚至已被死亡照亮——然而,我们没有死!
我们多幸运啊!
我们相互对视着,一刹那间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原谅了对方。
汽车进入市区的时候,已近深夜。
我们是后来搭上另一辆客车的。那些外地人也在上边。车一进市区,乘客也就慢慢地下去了,到最后,只剩下我、秦庾和另外两三个人在车上。
我独自坐在车子最后排的长座位上——正中间,对着走道。我的眼前一无遮拦,透过车窗,看那远远近近的彩色灯光:熟悉的市区、熟悉的成串的路灯被我甩在后头……
记得过去到夜校上新概念英语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乘这种空荡荡的晚班巴士:那时我也总是一个人坐在和现在一样的这个位子上,奢侈地张开双臂,透过大车窗看路边美艳的灯光,好像女王在做夜间巡游,只觉得非常快乐和有成就感;等到站下车时,我总是对司机道声谢,司机也心情很好地说不客气,还叫我“小姑娘”、嘱咐我路上小心,我答应着,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拥抱这属于我的夜上海……
我抬头看着车顶:那里,座位和把手的投影周而复始地被灯光无休止拉长,直到消失。我突然开始怀念那个过往的我:那个我没有爱情,如果要说所爱,那就是这个属于我的、年轻可爱的城市——我们相互拥有,而城市永远不会负我,永远不会……
秦庾站在离开我五六步的地方,放着空位子不坐,在那里抓着把手。车窗外亲切的灯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地掠过他的脸庞。我凝望着他,专心得忘记了眨眼,眼睛疼痛得渗出了泪水。
其实我觉得做驾驶员就要做公共汽车驾驶员,虽然比较辛苦,但可以掌握一个奇大的方向盘、拥有一面奇大的玻璃窗,横行无敌。
这下子,我算是回来了。这座糊涂的城市二话没说就接纳了我——我揣摩着,它太大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吉吉在不在也是可议可不议的事。但是对我来说,吉吉的在与不在怎么会是无所谓的呢?那个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吉吉没有了,那个站在阳光下粲然而笑的吉吉没有了——可让我怎么办?我刚刚还想着要去找到她,她怎么可以真的消失了呢?
吉吉是消失了。我再也用不着想:她会不会出现、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我明白,她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像我一直怀疑的那样。
我一直怀疑吉吉到底是不是真人真事,现在我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如果她是真的,那怎么会突然死掉?一个我认识的人死掉,居然会一点响动也没有?我还不知道?如果她是假的,那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坐到我的对面,还叫我的名字?她还告诉我要改掉现在的脾气哪!我还死气白赖地盯着她看过哪——这多不可思议:我看一个死人看了这么久!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吉吉是真的,我真的曾经和她面对面坐在阅览室那张有洞的桌子前面,真的曾经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天——是真的有过这样一个透明的、飘飘欲仙的吉吉,而不是我的脑子有毛病。
车厢里暗蒙蒙的,路灯的光芒一阵一阵掠过我的脸庞——我感觉得出来。我再一次回想起下午在奶奶家后门口、莫名其妙地为我挡住了灼人阳光的、吉吉那阴凉的小手……在睁开眼的一瞬,确确实实有一道白光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门子,并且我肯定感受到了吉吉的存在……可现在看来,那个时候吉吉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又是什么,会如此安静而阴凉呢?又是什么会给我这样光明的感受呢?又是什么会像精灵那样地飘飘欲仙呢?
除了吉吉,还有谁?
我揣摩着,要是像吉吉这样一个奇迹没有理由在人间成立,那么这个劳什子的世界就千真万确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下了车,我们又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终于到了分别的路口。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半晌,他开口道:
“幸亏不用换车。”
我笑笑,说:“反正已经晚了。”
我们两个相隔一米——我意识到,对我们两个而言,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回家以后,麻烦还多着呢——你别急呀。”他笑。他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的。
“你的麻烦比我的要棘手。”
我们面对面,又傻乎乎笑了笑。我一直在下决心说一句话——我觉得说这句话是我的任务:
“那么,再见吧。”
——终于说了。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
“嗯。”
我望定他——到了这个关口,我就看得他没够。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一起走过了两年,而这两年是我长这么大最精彩、最值得记取的两年,即便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多缺点,到头来还弄成了这样的一团糟。我曾经有多么的喜欢他!——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连他也不知道。
“秦庾——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地说声再见。”
他凝视着我,微微一笑。
我对自己说:最后一眼——再看他最后一眼。我真想把这个时刻无限地延长,过了这一刻,我和他就形同陌路了。我使劲地盯着他,看见了他眼中理解的神情——曾经有几次,我看过他的这种神情呢?真的,我和他是有过一段快活的时光的。但是现在,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去当面对他说这个永远的“再见”。
不知从何时开始,夜变冷了。这又黑又冷的夜——接下来轮到我一个人面对这又黑又冷的夜了。也许,我早就是一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是。
我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了。
我明白王海燕的意思。从今以后,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我不知这是好是坏。
我仍然很讨厌去面对那帮土豆似的家伙。明天去学校对我来说是个难题,现在回家对我来说也是个难题,而吉吉是我最大的难题。我明白,我的生活这会儿是一团糟,等着我处理的事可堆得比整个上海市的窨井盖还多,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真是倒霉——不过,也许慢慢地会好起来吧?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忽然记起,那天正午,吉吉晶莹剔透地望着我时——她说:“那么,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继续烦下去的话。”我真的该改了吗?
我正在走路。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走路的,也不清楚还要走多久。
大楼已在眼前。抬头望去,我家窗口亮着灯——这下子,新的战斗要开始了。不过,破天荒头一次,我忽然对这个家感到无法言说的亲切,我忽然想踏进那个熟悉的家门,叫一声“妈妈”。这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劳什子城市,“针筒”究竟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有人死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只有我这个几十平方米的家,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一,二,三——再见,王海燕!
居民区里的路灯有点疏。我一路走去,穿梭于暗影和灯光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会儿在阴间,一会儿又到了阳世。我跑着跳着,嘴里念念叨叨地:阴间,阳间,阴间,阳间,阴间,阳间……
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些。
我抬头看看天空——多美的夜空啊,多美的银蓝色!吉吉,你还好吧?我这回是真的要和你告别了——我也要和秦庾告别了。我本来还以为这一天会有一个快乐的收场的,我本来还以为我和他会有一个快乐的结局的——可是没有。没有。我久已不曾这样地伤心、这样地落寞,久已不曾。不感觉到孤独的时候,从不知道孤独是如此难挨;有秦庾在心上的时候,从没想过没有他的那一天该怎么办。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一个只知道满足的人,但是我没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今天,还是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我的一天在哪里?我记忆中和秦庾在一起的那座美丽的桥在哪里?那些在墙上写满谁爱谁的、轻率的初中生啊,也许他们没有我那个关于词典男友的理想吧?他们要实惠得多、勇敢得多了。但是,像我那么固执地坚守着理想,到头来,不也是只遇见了秦庾,也只失去了秦庾吗?
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似乎听到身后有人:不是明显的脚步声,只是一种因为存在而产生的异样感——我隐约看见身边的光影都起了变化……在我之外,还有什么在呼吸着、晃动着……那种小心翼翼、那种轻声轻气——听上去多么像吉吉啊!
我不禁猛地扭头去看……身后,是被路灯拉长的、我自己的影子。远处慢悠悠地踱过一只身材苗条的小白猫。再就是初夏夜晚银蓝色的空气了。寂寂的灯光冷清清照着我眼中的世界——太真实了,怎么可能会有吉吉?吉吉不是已经淡出了吗?
但是,刚才我肯定晃了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这真奇怪:我一刹那间有种恍若隔世的迷蒙感,却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有一个巨大的幻影白亮亮地掠过了我的头顶……并且,我的的确确感觉到吉吉——吉吉她就在我的身边!
我不禁一凛,脱口而出叫道:“吉吉?吉吉!吉吉……”
我的声音被夜轻而易举地吞没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我伫立良久,呆呆地往后看,直到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完全退去,才缓缓转过身,继续走路。我得回家去了,这一晚已经弄得我神魂颠倒——我这是怎么了?
远远地,我看见姐姐的身影站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从那里透出暖暖的灯光和人气。我对自己说:好了,结束了——
一,二,三——再见,秦庾!
眼泪流了下来。我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