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东宫玉

这你一言我一语,仿佛两人是旧相识,可话说完了,各自脸上却都是淡然如水,既无欢喜,也不见半点冷意。

东厂最重的便是侦缉,北方崇国更是重中之重,从前身为提督太监,对这位崇国太子狄锵自然是了熟于胸。

秣城禅寺一晤之后,今日竟又无意间遇上了,或许这便是天意。

正要开言,狄锵却抢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言下之意颇有些怀疑。

徐少卿身子一侧,身后的刺客一刀劈空,锋刃重重地嵌入桌面内。

他手中长剑轻挑,“哧”的斩断那刺客的手腕,反腿一踢,将人踹得直飞出去,噼里啪啦接连撞翻了好几张桌子。

而他脸上却神色如常,重又端正坐好,鼻中轻叹道:“一言难尽,不提也罢。不过……既然今日巧遇,在下倒有几句话说与太子殿下听。”

话音刚落,外头又是一阵骚动,十几名服色各异的汉子从大门和窗口抢入堂中,各持兵刃围攻上来。

那几名卫士很快支撑不住,其中三个都受了伤。

徐少卿瞥眼见门外人影重重,不知还有多少人埋伏着,眉间不由一蹙。

狄锵却仍像视而不见,两道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他问:“什么话?”

“太子殿下处乱不惊,好生叫人佩服。”

徐少卿淡然笑了笑:“只是在下平素最不喜吵闹,还是先将这些点子打发了,再细说不迟。”

狄锵看着他,也是一笑,忽然身形晃动,青影飘忽忽地离席而起,落地时,手中竟提了一张长凳。

五六名刺客立刻分出手来,从三面朝他要害去攻去。

徐少卿脚下一错,已闪到近处,护住他背心,长剑横劈挑刺,连使几招,“唰唰唰”的将来人逼退。

狄锵目不斜视,像是早料到背后有人护持,根本无须分心,这时将手上的长凳顺势轻抛,左脚飞起,猛踹在凳身上。

只听一声闷响,那凳子打横着直飞出去,正撞在数名将要从门口冲进来的刺客身上,但听一片骨骼碎裂之声,跟着便是惨呼连连,土坯砌的门框都被撞塌了一片。

他收招回腿,顺势转回桌旁,夹手夺了一名刺客的刀,数招之间,便将几个近身的人劈翻在地,冷然叫了一声:“走!”

剩下的几名护卫眼看便要支撑不住,一听主人吩咐,哪敢怠慢,赶忙当先朝门口奔去。

狄锵朝徐少卿使了个眼色,脚下一弹,就从旁边的窗子蹿了出去。

徐少卿也不多言,跟着他跃出窗外。

甫一落地,便见那六七个方才被长凳打伤的刺客有的已挺尸在地,有的还在抽搐呻、吟,却没一个人站得起身来。

那些早已吓破了胆的无辜客商正夹着财物抱头鼠窜,也有不少不明所以的人正远远站着瞧热闹。

眼见到处仍有人喊杀过来,客栈中残余的几名刺客也恢复了悍勇之色,不要命地挥着兵刃从门口涌出,徐少卿无意再继续缠斗下去,几步奔到棚下,斩断缰绳,翻身上马。

狄锵和众卫士也已奔过来,各人抢上马背,提缰便走,离了客栈,径朝镇外奔去。

背后仍是杀声不绝,众人快马加鞭,出镇之后折向东边,直奔了十余里,见已无追兵迫近,这才寻了个僻静的山岩处停下脚来。

几名卫士也甚有眼色,拴了马后,便各自退开,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狄锵先在岩下一块扁平的石上坐了,随手朝身旁指了指。

徐少卿也不谦让,拱手致意,便也坐了下来。

“徐厂督亲自出关,深入我大崇境内,是要挑起两国纷争么?”

“太子殿下莫要误会,东厂已然裁撤,我也不是什么厂督了,无根之人,流落至此,哪来什么挑起纷争?”

狄锵冷眼盯着他,上下打量,半晌忽然一笑:“日前听闻夏国生变,徐厂督挟贵国云和公主外逃,不料半途败露,被押入东厂大牢,本王还在想这话确不确,如今看来……”

徐少卿也不避忌,坦然道:“诚如殿下所言,但此事在下自问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狄锵脸上笑意更甚:“光明磊落?恕本王直言,阁下又非真男人,就算将公主拐了去,又能做得什么?岂不是误了美人终生?”

他说着,忽然脸色一寒,沉声道:“出了这等事,贵国陛下就算不将你千刀万剐,也绝不会留你性命。说,你来我大崇究竟有何目的?若有半句假话,今日你休想活着离去!”

徐少卿也看着他,毫无惧色道:“传言太子殿下武功卓绝,当世无人能及,在下虽然本事低微,但自信全身而退却也不是难事。”

狄锵敛着眼中寒光,在他面上逡巡,隔了半晌才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之前在那客栈里已说过了,既然与太子殿下相遇,顺带便有几句话说,是关于云和公主的,若殿下不愿与闻,在下便告辞了。”

“云和公主?呵,上次在秣城,贵国陛下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了么,婚约既已解除,那女人与本王还有何关系?不提也罢。”

说话间,见徐少卿面带哂笑,便又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太子殿下莫要误会,在下并非不敬,乃是笑殿下明明与公主关系非同寻常,却懵然不知。”

狄锵张口一愕,冲口道:“你说什么?非同寻常……这话何意?”

徐少卿抖了抖衣袍下摆,不紧不慢道:“莫急,在下这里有件东西,先请太子殿下过目。”

他说着,便在腰间系袋中掏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器递了过去。

狄锵才只瞧了一眼,就面色大变,伸手夺了过去,拿在眼前细看,见那东西五六寸长,前端尖如剑镞,中间四棱凸起,还有些隐约模糊的刻纹,更是大吃一惊,冲口叫道:“紫金盘龙枪!”

徐少卿淡然笑笑:“殿下果然慧眼如炬,无须在下多言,至于这枪头的来历,自是也比在下清楚百倍。”

“这枪头你从何得来?与云和公主又有何关联?”

“殿下莫急,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哪个有闲心听你云山雾绕?捡要紧的快说!”狄锵忍不住怒喝了一声。

徐少卿却是不以为意,继续缓声道:“十九年前,夷疆土司慕氏进献族女来朝,当年二月启行,四月入宫,我朝仁宗皇帝龙心大悦,封为贵妃,宠爱有加,当年腊月二十四,慕贵妃生产,诞下一名女婴,赐封云和公主……”

“叫你捡要紧的说,没来由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什……”

狄锵正自不耐,心中一凛,猛然觉出他这话中像是暗含着什么惊天之事,静心想了想,反问道:“四月入宫,腊月生产……你是说云和公主她并非贵国仁宗皇帝亲生?”

徐少卿点点头,叹声道:“此乃我国朝秘事,在下、身处宫中,偶尔查知,原不该在外人面前吐露,今日事非得已,还请太子殿下守口如瓶,莫要外传。”

他说着,眼露恳求之意。

狄锵仍旧在惊愕之间,并没应声,微一点头,转而又问:“那此事与这紫金盘龙枪又有何关联?”

只听徐少卿缓缓又道:“慕贵妃入宫三年有余,先生公主,后又诞育一名龙子,不巧那男婴出生之时,仁宗皇帝已然重病在身,不久便御龙殡天而去,皇后顾氏素来与慕妃有隙,不顾她已生育之实,假传旨意,令其蹈义殉葬,云和公主年仅三岁,被勒令前往京郊弘慈庵舍身礼佛,而那男婴则下落不明。”

狄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心中有些焦躁,此时听到要紧处,却也不便打断他了。

徐少卿顿了顿,继续道:“直至去年春季,因着要与贵国联姻定盟,我朝显德陛下召公主回宫,因她思念母妃甚重,在下便陪其前往旧时宫苑探访,竟无意间发现慕妃当年的遗物,其中便有这杆枪头。”

狄锵静静听完,默然不语地望着手中的那显是尘封许久的枪头,隔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那丫头的身世竟应在这东西上,呵呵,好,好得紧,呵呵呵……”

他唇角翘着,笑声中却满是苍凉落寞之意,还带着些许愤怒。

徐少卿见话已点明,索性站起身来,抱拳恭敬道:“公主如今仍在永安宫中,伏请太子殿下施以援手,救公主早脱苦海,回返本国。”

“哼,此事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便仓促定论,不过么,若真的查证属实,本王自不会袖手旁观。”

狄锵话犹未尽,忽然抬起头,森然道:“徐公公这般苦心孤诣地将如此秘事告知本王,恐怕不止是救人这么简单吧?”

……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二月时节。

去岁春意早发,今年却恰恰相反,这般时候却仍有些料峭之意。

日头好些天不见踪影,连着那红墙黄瓦都像蒙着一层灰色,没半点鲜亮之感。

晨起之时,武英殿暖阁内一片静谧,微光从半掩的窗扇间透过,在地上留下几团淡沉的影子,几盏宫烛将尽,镂金的鹤嘴炉内降降地燃着龙涎香,让这不大的阁间愈发显得沉闷寂寥。

天承帝高昶伏在御案上,手拈朱笔,在册页之末写下最后几笔,随即一叹,丢了笔,向后靠在软榻上,扶额轻揉着眉间。

这些日子来不再有母后阻拦,焦芳老贼发去守陵,那最可恨的阉贼也送走了,少了诸般扰心之事,本该轻松些,没曾想却事与愿违,即便她不再争闹,但那谨持守礼的样子着实让人愈加难受,恍然间竟好像更疏远了,反倒还不及以死相逼的烈性劲儿让人放心些。

渐渐的,他也开始觉得有些无味,心里明明想见她,却又怕看那张淡然无神的脸,好像自己真的欠下了什么债,再也还不清了。

于是,他也开始刻意的躲避,把心思全扑在国事上,指望能分散些思念之苦,或许时间长了,那恨意淡些,两人都会好一些,再相见时,便不再那般难受。

粗粗算来,到今天已有十日没去景阳宫了,心中一念,不自禁的便有些躁动。

要不今日去瞧瞧?兴许……

思来想去,终是耐不住,便朗声叫了句:“来人!”

一名内侍趋步近前,躬身问:“陛下有何吩咐。”

“摆驾,随朕去景阳宫瞧瞧。对了,把昨日浙南宁海贡来的蜜桔带上些,一并过去。”

那内侍应了一声,抬眼试探着问:“如今天色还早,公主未必起身,陛下又一夜未睡,是不是叫奴婢先传了膳,陛下用过了再去也不迟?”

“不必了,朕在这里呆得烦闷,正想出去走走,去得慢些便是。”

高昶说着便挥了挥手,打发他快些去预备。

那内侍却退几步,刚要转身,外头忽又进来一名中年内侍,急匆匆地跑到近处,伏地报道:“启禀陛下,云和公主今晨起来未久,竟突然昏厥不醒了。”

高昶脑中“嗡”的一下,霍然起身,急问:“好好的怎会昏厥?传了御医没有?”

“回陛下,已传了,正赶往景阳宫问诊,奴婢这才来报。”

“走,走,快带朕去瞧!”

他顾不得仪态,撩着袍子便快步出殿,上了辇舆,一路向东,径至景阳宫,穿堂过室,直到寝殿,也不待别人动手,自己便推了门,抬步入内。

殿内的奴婢都吓了一跳,纷纷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他视若未见,直入内中,见那医官正坐在榻边,悬手诊脉,脸色却是阴沉不定,像是病症颇为疑难的样子,见他来了,赶忙也站起来,躬身立在一旁。

“公主怎样?为何会晕厥?”高昶快步近前问。

那御医抬眼看看,随即又垂了下去,嗫嚅道:“这个……臣……臣不敢说。”

他只觉那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瞪着眼睛粗声道:“照实说,恕你无罪。”

“这……”那御医仍是面带顾虑,目光向左右瞥了瞥。

高昶沉着气,向左右道了声:“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陪侍的宫人闻言,赶忙退了出去。

“现下可以说了吧?”

“……回陛下,公主其实无病,从脉象上看,当是……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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