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面对众人,朗声道:“邝云天被邝修陷害,如今四肢俱废奄奄一息,试问如他当真做下大逆不道之事,以众人口中的谦谦君子邝修,即使是出于大义灭亲之心,又怎么会对亲生儿子出手如此毒辣,大家如果不信的话,可随我到风竹院去查看一番,看看这个人面兽心的邝修,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到底害成怎样了?”
武林正道中人对私刑一向是极端鄙夷的,即使犯人做下再大逆不道之事,一掌击毙即可,无谓让犯人多受折磨,因此高遥此番话一说,空尘大师率先就皱起了眉头,沉声道:“邝施主,此话可是实情?”
邝修脸色微变,还未及答言,忽然见到有护院匆匆步入,神态颇为焦急,他不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名护院向他一抬手,叫了声庄主,声音中难掩惊异失措之色,“风竹院大火,二少爷被困火海!”
高遥的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如死,一把揪住了报信之人的衣襟,颤声问道:“你说什么?风竹院大火?”
报信之人点了点头,焦虑之色溢于言表:“庄主,火势很大,恐不好扑救!”
邝云天!丝毫不能动弹的邝云天怎么办?
几乎是立刻,高遥拔腿就朝风竹院的方向奔去,邝修略一犹豫,也随后赶了过去,剩下的诸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还是空尘大师冷静地喊了一句:“大伙儿不妨同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高遥站在风竹院的门口,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熊熊烈火,一颗心慢慢烧成了灰烬。
救火的人仍在穿梭来往,呼声不绝,可这火势是从房中蔓延出来的,而且时值初秋,天干物燥,烈火一旦烧起,很快便成燎原之势,休说是一个四肢不能动弹的病人,便是一个手足完好的正常人,想从火海中逃生也是难上加难。
风助火势,外面的人稍微靠近一点,立时就被烈火熏烤得睁不开眼,房间的入口已经被大火封死,一盆盆的冷水浇上去,只腾起滋地一声白烟,丝毫不能阻止火势的肆虐。
高遥爆发出绝望的一声怒吼,再也顾不得其它,拼了命就要冲进火场,身后一声佛号宣起,温和的内力缓缓注入他的肩井穴,封住了他的穴道。
“施主,莫再做徒劳功了,否则连你的命也会断送在里面!”
一切都完了,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兄弟情深,他费尽了全力,终于还是没能保住邝云天的性命。
他的手在颤抖,心在滴血,眼中怒火在燃烧,咬牙切齿地瞪视着随后赶到的邝修,声音冷寒如十丈玄冰。
“你满意了?一切都如你的愿了?”
邝修不做声,目光注视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些微的心酸从他的心头泛起,又很快化作阴寒的一丝冷笑。
正在这时,房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的笑声。
笑声凄厉如夜袅哀鸣,阴森,恐怖,绝望,愤恨。
“邝修,好大的火啊,我好害怕啊!”
烧得噼啪作响的窗户之内,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长发女子的身影。
“好痛好痛,邝修,你为什么要放火烧我,我死得好不甘心啊!”
那长发女子辗转号叫,亦哭亦笑,时歌时舞,状若癫狂,然后她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唱起了一只小曲。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那女子只反反复复地唱着,声音缠绵哀绝,唱得院中的诸人皆觉心酸,邝修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雪白,神色越来越癫狂。
这首小曲,他比任何人都熟悉。
当年他对自己的妻子江辛彻底失望之后,将她软禁在了碧梧院,江辛日日都在院中唱这首曲子,从晨至夜,直至唱得声音嘶哑也不知断绝。
她在透过曲子,怀念自己死去的丈夫高天齐,暗喻与邝修之间名不符实的婚姻生活。
而在此时,那首沉寂了五年之久的这支曲子,居然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夜,再度响起。
房内的女子黑发长垂,白衣如素,口口声声叙述被烈火烧灼的凄惨,他宛如再次见到当年自己最深爱的女人,昏迷之中被他扔进火中的情景,那时,她也是这般凄厉惨呼,歌声不绝。
“阿辛!”邝修宛如魔魇般地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阿辛,是你吗?我知道你在恨我,可是我也不想的,谁叫你的心里,始终只有他。”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空尘大师欲伸手拉他,却被他狠命地一甩衣袖。
“别拦着我,我要向阿辛问个明白,她凭什么这般对我?”邝修狂吼着,眼睛里血丝毕现,神情极为可怖。
火场里的女人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邝修,我死了也好,我很快就能见到天齐了,只有你,可怜的你,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没人疼惜,没人关怀,邝修,你是一个大大的可怜虫呢!”
白衣女子纵声长笑,一头黑发如波浪般起伏不定,虽然看不到正面,但光看那怯柔如山茶花的背影,便可以想像主人该是如何地倾国倾城。
院内的众人已经看傻了眼,不明白火场中这个凄厉长笑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阿辛!”邝修一声厉喝,身子一纵,已然从窗户中一跃而入,空尘大师拦都拦不及。
那白衣女子赫然回过头来,明亮狡黠的眼睛如夜间的星辰,灿然生光。
“小莞!”一直怔忡而立疑惑不定的高遥忽然大喊一声,声音悲哀恐慌到了极点,窗内那熟悉的背影,熟悉的回眸一笑,甚至连那熟悉的狡黠神情,分明就是本应在家守候的苏小莞。他奋力地运气想冲破被封住的穴道,朝空尘大师哀求道:“你放开我,我要进去。”
他不能坐看着房内的人死,那里有他最心爱的女人和最心疼的弟弟。
窗内情势又变,听得邝修一声怒吼:“是你,你不是她!”然后突然就没了声音,整个身子僵然而立。
白衣女子大声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完全不复适才凄厉可怖,然后她望向窗外的人,笑嘻嘻地伸出了两根手指比了比,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转身向房间深处走去。
火光越来越猛,房内的大梁轰然倒塌,邝修站在火场中,浑身衣衫头发皆已烧着,红焰火舌,在他身上盘旋飞舞,空气中传来了诡异的肉味弥漫。
片刻之后,白衣女子从房间之后钻了出来,灰头土脸狼狈之极,手上还抱了一个人,瞧身形正是被折断了手脚的邝云天。
她大刺刺地叫苦不迭:“高遥,累死我了,你也不来帮帮我!”
空尘大师微微一愣,目光怪异地盯着从火场中逃出来的苏小莞,而高遥也在努力的一番内力冲击之下,解开了自己被封的穴道。
他急步冲上前,一把接过了安危无恙的邝云天,目光在苏小莞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良久才舒出一口气,一只手将她接进怀里,下巴顶住她的发顶,喜极而泣地说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吓死我了!”
隔着衣衫,苏小莞能清楚地觉察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心中一动,柔情悄然而生,嗔道:“你这个傻瓜,就这么冲动地跑到大厅去了,难道你认为这些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就那么容易听得进你的说话?”
高遥当然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只是当时情势逼人,除了孤注一掷,也没有其它办法好想。
苏小莞一句话无情地打翻了一船人,可叹这一船的人皆赧然,并无一人敢反驳她的大言炎炎,因为在场的各人如果不是耳聋目盲,几乎个个都能从眼前的事实中清楚地认知到一点,高遥所说的确乎全是实情,他们所尊重如天神的正义山庄庄主邝修,的的确确是一个擅于掩饰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阿弥佗佛,一念之差,终至谬之千里,邝施主执念太深,心魔难以消除,得此下场,可谓报应。”空尘大师摇头叹息,皱纹堆积的面上全是惋惜之色。
众人皆无语,风竹院内烈焰飞腾,浓烟密布,邝修终于与他最心爱的女人,烧成飞灰融在了一起。
爱了一生,又恨了一生,最后还是齐齐归于尘土。
“小莞,你怎么会到火场中去的?还有,邝修的武功那么好,是怎么被你制住的呢?”高遥不解地问,相信这个疑问在场的诸人皆有,邝修虽然当时有点神智不清,但凭他精湛的武功,居然在一个照面间就被苏小莞制住,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苏小莞嘿嘿地一笑,心虚地不敢去看高遥的目光,她不知该怎么说,事实上,她就是说了,这些人也不会相信。
她坐在家里越等越是焦急,忍不住就想来正义山庄看个究竟,为了以防保险,她还特地揣上了穿越带过来的那节高压电棍,也多亏了这一节电棍,她才能在瞬间之间便制服了邝修。
想到看到冲天火光中邝云天静静卧在床上等死的那一瞬,苏小莞脸上的笑容一滞,探出手,轻轻抚过邝云天消瘦苍白的脸庞,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她恰好赶到,如果不是恰好她知道房间后有一条秘道,邝云天此刻早就没有了命在。
苏小莞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才不过离开正义山庄半个月,邝云天就变成了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
生命于他,可谓残酷已极。
空尘大师有一颗无上慈悲之心,见到邝云天全身骨折的凄凉模样,便自动自觉地为他探了探脉,一试之下,面色凝重,眼中的悯色更浓,再换了只手诊脉,良久摇了摇头道:“邝庄主的大力神指果然厉害,这位施主全身筋脉俱断,加之求生意志又如此衰微,只恐大罗金仙转世,面对如此伤势也是为难。”
高遥却从他的隐晦的言语中听出了微薄的一线希望,沉声问道:“大师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少林乃天下武林正宗,续骨接脉一术更是名门之冠,舍弟伤势虽重,但却并非全无法子可想,还望大师施予援手。”
高遥郑重向空尘大师施下一礼,空尘大师凌空虚抬了抬手,一股温和之极的内力如暗涌激涌,稳稳地托住了高遥欲下拜的身子,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衲自当尽力而为。”
高遥狂喜之下,连声音也颤了。
“多谢大师。”
空尘大师再度叹了口气,望向高遥的目光复杂莫名,不知怎地,苏小莞乍一接触他莫测高深的目光,心中便陡然升起一丝凉意,缓慢地渗透到了四肢百骸。
这是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空尘大师在房间内为邝云天金针刺脉,高遥陪同在内,苏小莞泡好茶准备送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内传出了空尘大师的声音,她多了个心眼,在窗外藏好身形,悄悄偷听门内二人的对话。
“高施主,令弟伤势虽重,但所幸受伤时日不多,尚有可挽救处。”
“还望大师明示!”
“令弟与你武功上一脉所出,而高施主你的内力也颇具修为,老衲考虑过,只需由高施主为令弟打通四肢经脉,再由老衲带令弟回返少林,修炼本门无上绝技易筋经,如此令弟虽不能完全恢复武功,但日常行走却是无碍。”
高遥又惊又喜。
“如此甚好,我马上就为云天打通身上的经脉。”
“高施主宅心仁厚,有佛祖舍身伺鹰之心,上苍定会保佑你和令弟皆平安无事的。”
此话一出,门外的苏小莞怦然一惊,心中不安的揣测终于成为了现实,高遥,他明明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最忌再度使用内力,他竟然还是要孤注一掷吗?
也许该阻止他,苏小莞并不是圣人,她不能坐看高遥为了救邝云天,从而激发自己身上的毒,即使毒发的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她也不敢冒这种险。
可是高遥会同意吗?那怕邝云天治愈的希望只有千万分之一,那怕自己毒发的可能是百分之百,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因为眼前奄奄一息的,是他至亲至爱的弟弟。
因为她了解他,所以她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可是这样的决择,却让她痛彻心肺。
她无力地瘫倒在了门外的墙上,身子沿着门廊滑落,泪水在不绝奔涌,她却要强咬着嘴唇才能逼迫自己不发出声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高遥站在了她面前,憔悴的眼中有万千种痛,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双手扶住了她的肩。
“小莞,对不起。”
苏小莞迅速地擦干了脸上的泪,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说过会等你,就一定会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回来我身边,我不许你有任何事。”
苏小莞虽然豁达,但到底强装不下去,滚热的泪水挂在了未泯的笑容之上,犹如静池白莲上新凝露珠点点。
高遥将她拥入怀中,泪水和她的一样滚烫,烫痛了彼此难以割舍的心。
正式为邝云天打通经脉的那天,封离尘和岳怀乡闻讯双双赶到了,岳怀乡一听事情原委,立刻便要自告奋勇地代替高遥,封离尘拉住了莽撞的身子,叹道:“三弟,你与邝云天武功并非一脉,强行运功只会两败俱伤。”
“那要怎么办?”岳怀乡的铜铃眼睁得越发大,“高老大身上有毒你又不是不知,他要是运功过度引发了千重雪的毒怎么办?咱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老大冒险!”
“岳老三!”苏小莞沉静地开口,眼睛如星辰一般明亮,“高遥不会有事的,他答应我要安全回来,他就一定不会食言,否则我上天入地也要向他讨回这笔债!”
苏小莞说得掷地有声坚定无比,岳老三叹口气,也不再言语了。
上天一定是睡着了,否则他不会给高遥安排一个如此无奈的结局。
为邝云天打通经脉的当天,高遥身上的千重雪之毒大举发作,任是大罗金仙也再难挽救,他甚至还来不及向苏小莞交代一声,就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这次任何苏小莞说破了嘴皮,空尘大师也只是一再地摇头道:“此等结局我早就对高施主交代过,奈何高施主主意已定,老衲也说服他不得。”
“大师你一定能救他的,你能救邝云天,就一定能救我的丈夫高遥。”苏小莞不肯放弃希望,死死攥住空尘大师的衣袖苦苦哀求。
空尘大师终于动容,叹息着扶起苏小莞,道:“非是老衲不肯帮你,千重雪乃是出自于湘西五圣教之毒,中原之中,恐怕是无人能解其毒,你若真想救得高施主的性命,须得向湘西五圣教求助才行。”
“老衲这里尚有三十粒菩提续命丸,隔日服用一次,可保高施主两月内不至毒发,趁这段期间,女施主还带同高施主到五圣教想想办法吧。”
“五圣教?”苏小莞喃喃念道,心中登时想起了洪清波那双勾魂摄魄的眼,还有她模棱两可的话。
在这个世上,如果说谁还能救得了高遥的话,恐怕只有那个烟视媚行的奇女子洪清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