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公,继您之后,在这个天下,能够使朝廷的新政继续走下去,而不被中原那些望族所废的人是谁?”
“唯有当今刘丞相一人而已,这一点董公您是不能否认的吧?”
反正这番话算是说到了董卓的要害之上。
他当时就沉默了。
是啊,他董卓活了六十多岁,这辈子什么事都干过了,无论是边疆大吏还是朝堂权臣,他都当过。
苦他也吃过,风光他也风光过,新政改革他也推广过,边疆战事他人也杀过,可以说,他董卓这辈子活的是值了。
但是他董卓这辈子是活的值了,可他们董氏家族呢?
董卓这辈子得罪了很多的人,他位及人臣,推行新政,已经和中原的望族形成了不死不休之势。
正如法正所说,他死之后,新政一旦被废除,那些掌控了朝堂大局的中原望族,必然会对他的董氏家族进行清算。
到那个时候,他若是已经死了,那谁来保护他董氏家族呢?
指着他手下的这些西凉战将吗?只怕是根本不可能的。
自己若是死了,这些战将想必都会各自为政,这一点董卓是心中很清楚的。
至于他的弟弟董旻,还有他的侄子董璜……哎,或者说他的女婿牛辅……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对付普通人尚可,但是对付朝堂中的那些老油条,怕是骨头渣子都得让他们给吃干抹净了。
董卓看见了法正,说道:“那刘德然打算怎么样?”
不想,法正反问道:“董公觉得这事儿应该怎么处置才好?”
董卓的眉头皱了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夫不甚明了。”
“董公,董氏家族是您的家族,而您身为当朝重臣,自然有责任替家族想一个好的未来,依您看来,董氏家族的未来又在何处呢?”
这话问的挺扎心的。
在如今的这种情况下,董卓当然知道他家族的未来是在何处了。
刚才法正已经给自己分析过了,现在的董卓已经因为实施新政而被彻底的绑死在了刘俭这条船上了。
董氏家族如果想要保证不被灭族,那就只有支持刘俭,保证刘俭将新政继续实施下去,这样才有可能有救。
董卓心里都懂,但是有点儿憋屈。
按道理来说,他本来是这个天下的掌权之人,但是如今却沦落到要让刘俭来庇护他的家族。
这种巨大的起伏落差,饶是董卓一时半刻也有些接受不了。
但是现在对于董卓来说,他自己倒也是没有什么关系,毕竟他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
但若是因为自己的武断而使自己的家族遭受到灭顶之灾,那他可就成了董氏家族的千古罪人了。
在这个宗法社会而言,又有什么能够比家族更为重要呢?
个人的利益完全不是利益,只有家族的利益才是真正的利益。
就算是凉州人,但在这方面也是不能免俗的。
家族永远是这个时代人心中的一块痛,同时也是这时代人无与伦比的坚硬依靠。
想到这儿的时候,董卓的心不由有些抽搐了起来。
他扭头看到一旁站在身边的董旻,看着董旻那一脸无可奈何又紧张的神色,董公遂长叹了口气。
唉,若是自己的族中能再有一个是自己一般的人物,又何至于此啊?
但是很可惜,这个世界上的事没有如果。
中原望族与自己不共戴天,而刘德然这个人虽然很狡诈,也很善于出奇谋,但是董卓却知道他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
这些年来的刘俭在大汉的风评实在是太好了,特别是他对待手下和朋友,可谓是有情有义,饶是董卓也相信他。
董卓与刘俭此前并没有什么仇恨,相反,他们的关系还很好,所以董卓觉得刘德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想通了,就见董卓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法孝直,你说的对,老夫的命不要紧,但是老夫的家族,却还需要继续在这个天下间生存延续。”
“好,那便依汝所言。”
“你返回长安,就说老夫愿意与刘德然合作,只要他肯庇护老夫的家族,老夫愿意让我的弟弟和侄儿都归顺于他。”
“只是老夫绝不能屈尊于他之下!老夫决定告老还乡,返回凉州故居颐养天年,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老夫纵横半生,几番沉浮,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如今,老夫已经是这把年纪,绝对不能再去辅佐旁人!”
“这点还请劳烦伱转告于刘德然!”
法正恭恭敬敬的冲着董卓道:“这件事法某不必返回长安,现在就可以答复董公,在来之前丞相就已经吩咐了,丞相知晓,董公一定是不会屈居于丞相之下的。”
董卓听到这儿,不由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连这个都算计到了?”
法正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丞相神机妙算,而是丞相他了解董公乃是何等样人。”
“丞相说了,董公乃是雄才大略之人,董公一生沉浮,在晚年方才入主朝堂,开创新政,可以说是大器晚成。”
“公一生高傲,年轻之时,忍辱负重,侍奉于袁隗,因是凉州出身,屡遭袁隗蔑视欺凌,更被袁家几番利用。”
“到了今时今日,以公之心性就是死也绝不会愿意再屈居于旁人之下。”
“丞相非常理解董公,丞相自认为乃是董公之友,不愿意逼朋友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丞相如今只是为了大局考虑,只要大局平稳,董公即使位丞相之上,也无所谓。”
董卓听了这话,很是感动。
他长叹一声道:“刘德然真乃是老夫的知己呀。”
“事到如今,他竟还如此的尊重老夫!!别的不说,单从这一点,他还真可以算是老夫的朋友,当年的那段情谊依旧啊。”
法正道:“只是丞相并不想让董公就这样返回凉州,毕竟凉州现在是由叛军主导大局,董公昔日与叛军几番鏖战,此番若是返回凉州故居,卸掉了兵权,岂不为他人所谋也?”
董卓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老夫活到这把年纪,难道还怕死吗?”
“马腾和韩遂之流若是想取老夫的性命,那尽管来取好了!让他们杀了老夫,也算是成了老夫的名气,老夫也能够名垂青史了。”
法正摇了摇头:“董公,您这想法可太天真了。”
“马腾和韩遂不但不会杀你,他们反而还会把董公奉为上宾,以礼待之。”
董卓听了这话,顿时一愣。
“为何如此?老夫可是他们的敌人!”
法正叹息:“董公,您好好想一想,先前叛军所立的首领乃是谁?乃是凉州的名士阎忠。”
“今阎忠已经病故,马腾和韩遂在凉州声望不及其人。”“可他们若想长久,必然还想着能够借力一个有威望的凉州豪杰为叛军首领。”
“如今,他们苦于找不到这个人故而将此事搁置,若是董公返回了凉州,法正敢以性命担保,马腾和韩遂必然要强迫公做叛军首领,就算是董公不从,他们也会对外打出董公就是凉州首领的消息,毁了董公的名声,让董公不就范也得就范。”
“若如果如此,董公这些年积累的声名和功业就彻底全都毁了。”
董卓听到这儿,不由浑身顿时一个激灵。
法正这话可是说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痛点,董卓身为一个凉州人,当年根本就不顾及声名,所有的事都只为求利,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大汉朝名垂青史、建功立业的人。
但是当他真的达成了这一目标,董卓发现自己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份功业了。
他大汉朝董相国岂能成为叛军的首领,就算是被胁迫的也不行啊!
一想到这里,董卓心中顿时升起了无限的恐惧,以他这个年龄来说,他是真的不怕死。
但是死后之名,他现在还是非常在乎的。
当下,就见董卓对着法正拱了拱手:“孝直之言甚善,也是多亏了孝直某才能想到这一点!唉,老夫现在若是回凉州,只怕还真是晚节不保了。”
听董卓说起‘晚节不保’这四个字,法正的心中不由呵呵之乐。
随后就见法正冲着董卓再次长长的施了一礼。
“丞相也是对此有所顾忌,毕竟董公对于朝廷也是重中之重,若是被马腾、韩遂等人劫持为叛逆之首,那董公身为新政的发起人,必然会被地方豪族以此理由而攻击新政!到时候恐使新政受到阻碍,这是丞相万万不想看到的事。”
董卓道:“那你们刘丞相打算如何安置老夫?”
法正一听董卓称呼刘俭为刘丞相,心中一下子就透亮了许多。
看起来,董卓似乎已经慢慢开始接受刘俭取代的自己主持朝廷的这个事实了,不然,他是万万不可能称呼刘俭为刘丞相的。
法正心中很高兴,但表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异常。
他顺其自然的接着董卓的话茬:“丞相希望董公能够回京,在京中就任太傅之职。”
董卓听了顿时一愣。
接着便见他大笑起来:“哈哈哈!刘德然果然是比老夫高明许多!为了将老夫留在京师,竟然想出了这么一招?不错,不错,他贵为为丞相,确实是可以执掌朝廷全部军政,位列诸臣之上,但是让老夫成为太傅,身份尊贵却全无实权,只是挂着一个天子老师的名头,完全是个虚职,以后也根本插手不上朝政了。”
法正很是自然的说道:“董公,难道对于一个臣子来说,这不是一生中最好的归宿吗?董公身为边郡出身之人,又对朝廷进行了大力改革,天下多少人恨公恨的牙痒,天下又有多少人说董公是权臣?”
“董公细想,这太傅之职,若不是公最好的归宿,那什么又是您最好的归宿呢?”
“难道董公真的以为自己能取代大汉皇帝?”
董卓一听法正这么说,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休要胡说!”
法正笑着道:“不错,不错,是法某信口胡言,还请董公勿怪。”
董卓长声叹息,显得有些明悟了:“你说的是正理,老夫明白了……那老夫当如何回长安当这个太傅,想来你们刘丞相也已经有了明示吧?”
董卓这些年也是执掌朝堂,经验极为丰富,他自然明白刘俭一定还有下文。
……
……
数日之后,法正便离开了冀县,返回长安。
而在法正走了之后,董卓并没有接见任何人,他依旧是将西凉军诸事交给董璜和董旻,自己则是深居简出,不见旁人。
而法正抵达又返回的事情很快就在西凉军中开始流转。
这在西凉军诸将中顿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西凉军诸将中有很多人对朝廷以及刘俭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其中就包括胡轸,杨定,李蒙,王方等诸多西凉军阀。
这些人当年都是以凉州一方大豪的身份投到董卓麾下的,虽然听命于董卓,但是各自也都有各自权力以及自主性。
西凉军中很多军队都是属于他们个人的兵马。
事实上,在西凉诸侯中,这些人只惧怕董卓,若是没有董卓的话,他们是不不会服气其他任何人的。
这当中也甚至包括朝廷在内。
在得知朝廷方面派来法正见了董卓,然后其人又安然无恙的走了之后,这些人心中立刻开始犯嘀咕了。
刘俭夺了相国基业,相国居然不杀他的使者?
就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为了争夺西凉军的最高指挥权,这些人彼此之间都是不太和睦,但是眼下形势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他们可不敢继续这么内耗斗下去。
胡轸连忙将几位西凉军将领都请到他自己的帅帐中,然后与他们共同商议关于朝廷派人来见董卓的这件事。
“诸位,朝廷那面已经换了新皇帝,刘俭进了长安,当了丞相,如今还派法正来见相国,依照诸位之见,刘俭这次派人来见相国,乃是意欲何为?”
李蒙道:“定然是前来招降我等!”
“刘俭已经定了朝廷,对于朝廷来说,现在最大的不稳定性就是我等西凉诸将。”
“他派人来见相国,就是想让我懂归顺。”
“那咱们到底归顺不归顺?”
这句话一问出来,在场的西凉诸将都沉默了。
他们都不着急说话,而是各自沉思研究着这件事。
少时,方听王方道:“归顺刘俭,我等今后受其制约,不能放纵自在不说。就怕还会步了李傕和郭汜的后尘。”
一听王方提起李傕和郭汜,所有人顿时都紧张了。
“那刘俭以仁义为立身之本,最恨的就是放纵兵将,为祸地方百姓。”
“我等这些年虽然在董相国的约束下,对百姓的滋扰较少,但是谁手中却没有上千条人命?”
“若是不完全滋扰百姓,我等西凉军又该怎么活?”
“怕就怕那刘俭不会原谅我,等回头也将我如同李傕一般处置,那咱们可就是自投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