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到了四月下旬, 顺天府的府试结果出来,石家小哥儿石喻的好几个师兄都过了府试。

姜夫子门下, 这一次参加童生试的子弟, 年纪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 共有七人去考, 除一人因病中途弃考以外,其余都中了,更有一人取中了前十。

这些弟子都是姜夫子从蒙童开始教起, 参加科考的第一批弟子。第一次参加童生试就有这样的成绩, 姜夫子可以算是一炮而红。原本他只是名不见经传的秀才,却因教书的这个成绩, 在京城中的名声噪了起来。

顺天府的童生试并不容易。在旗人家的子弟大都在顺天府科考, 因此这里的竞争十分激烈。也因为这个,姜夫子的学生取得七中六的成绩, 的确够夫子好好乐一回的了。

石咏自然带着弟弟上学塾去恭贺, 正赶上过了府试的童生们摆谢师宴, 大家一起热闹了一回。

石咏听贾琏提过,他家二房两个堂弟,宝玉与贾环, 都是这次下场。但是石咏去看过放榜, 知道这两人的名字都不在榜上。

“可能还是太年轻了吧!”石咏心想。宝玉才十二,贾环更小,这点年纪下场,最多也就是练练手, 熟悉熟悉流程,给下回再下场攒些经验。

然而他却不知道,贾环没中是因为年纪太小,在情理之中,而宝玉没中,则是因为下场前一天夜里说是“唬住了”“吓病了”,因此压根儿没进考场。

四月末的时候,他手上西华门的修缮工程已经全部完工,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在完工的那一天,康熙皇帝特命雍亲王亲自前往致礼,石咏便是在雍亲王那两道锐利目光的注视之下,自己爬上了西华门的正脊,将那只紫金宝匣重新放置回原处,然后盖上金红色的琉璃瓦,最后将外面的筒瓦封上。

那只紫金宝匣就又重新被封在西华门正脊上,只不过这一回,里面更添上了康熙皇帝于自己六十大寿时亲笔所写的“感想”一篇,并几卷用于保佑风调雨顺、百姓安乐的经卷。

石咏从屋脊上爬下来,向雍亲王复命。这位四阿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口勉励了几句,最后说:“小小年纪,便如此幸进,须知以后你每行一步,都只会有更多人盯着,一旦行差踏错,便再无翻身的机会。你可知道?”说话时正言厉色,语气很是不善。

石咏赶紧说:“王爷金玉良言,卑职自当谨记。”

他大概猜出这位雍亲王很喜欢扮黑脸教训人,而且越是当子侄看待的,他就会教训得越凶。因此石咏老老实实地听训,而且要面露一副感激四爷如此替自己着想的表情,现在被训一顿,总比以后被记恨好。

胤禛见他这副乖觉模样,心里格外舒畅,觉得石家的家教,沿袭了二福晋娘家的教养,一如既往地好。

“西华门之后的差事,你可领了?”胤禛抬眼打量石咏,心想若是还未定下,倒不如让这小子去海淀替他修园子。

“回王爷的话,已经领了,是去修景山神御殿一带的宫宇。”

景山神御殿,是先皇停灵、存放遗像和祭祖之所。康熙这时候命人修神御殿,难免令人联想。胤禛心里便唏嘘了一阵:皇父毕竟是老迈了,年纪大了,就容易多想。

“既然领了差事,就好好去办差!”雍亲王丢下一句话给石咏,自己抬脚回畅春园复命去了。

石咏却知道,他得的这个修景山神御殿的差事,是有人私下“活动”过了,才落到他手上的。

如今景山那里,正关着一个人。而贾府求上门的事,就是请石咏帮忙,将一样东西送到那人手里。

石咏对后世的景山公园很熟悉,毕竟要看紫禁城全景,欣赏中轴线,就得登上景山公园最高处的万春亭。然而这次他带人前往修缮的景山神御殿,石咏并不怎么熟知。无论这项差事背后藏着什么样的隐秘,任务本身他得好好完成才行。

于是包工头石咏又去拉了一票人去景山。

他有考虑过将修缮西华门的原班人马搬去景山,毕竟大家已经合作过一回,石咏对他们的能力和秉性都有些了解。但是实际操作起来,石咏还是做出了不同的决定:

几名原属画工处的画工,他都劝回画工处去。此前这些人是因为被毛盛昌排挤,才来投奔他的,可现在画工处的主事换了唐英,他不能挖好朋友的墙角。因此石咏劝了又劝,只留下两名精于绘制旋子彩画的在身边,其余都劝回画工处去了。

另外两名从圆明园工地上赶过来的工匠,石咏也恭送他们回圆明园工地去,毕竟没那个胆子和雍亲王抢修园子的人。

好在他还接手了几名内务府营造司现有的工匠。这些工匠都听说过石咏修缮“西华门”的光辉事迹,因此,就算是震惊于石咏如此年轻,工匠们还是对他保有了相当高的敬意。

然而石咏自己却不敢怠慢,除了认真总结修缮西华门的经验教训以外,还借了几本书回去啃,什么《营造法式》、《鲁班营造正式》、《工段营造录》之类,一一拿回去读了,那读书的劲头,比弟弟石喻更显刻苦些。

到了开工的吉日,他依旧带了手下,备着香案,景山正门牌楼下拜过鲁班祖师,然后将任务分派下去,众人领命,各自去忙。

而石咏则独自一人背着手,在景山前后转悠,看似在检视神御殿,其实心怀鬼胎。

景山这里有一株老槐,是当年崇祯皇帝殉国的地方。如今这株老槐树被称为“罪槐”,以铁链拴住,算是将崇祯自缢之“罪”都算在了槐树头上。石咏暗笑,实不知这样的自欺欺人是为哪般,但清廷皇族到此,也要下马步行的规矩,至少透露了那么点儿对这位前朝亡国之君的尊重。

绕过“罪槐”,神御殿便在景山东北角,为明代所建,此前顺治帝“大行”的时候,曾经在此停灵。

石咏检视一回神御殿,见神御殿后还有一间绿荫遮蔽的小院子,便也走过去,在门口静立了一会儿,里面便有宫人手拎着食盒走出来,见到身穿着补服的石咏,便躬身行礼,道:“大人!”

石咏点点头,说:“本官奉旨修整神御殿一带的殿宇,因此过来看看。”

那宫人甚是恭顺,低头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石咏摇头:“没有吩咐,本官只是在这里巡视一二。你若还有事,便自去吧!”

那宫人“嗯”了一声,又行了礼,提着手里的东西,转身走了,连门也没锁,就这样虚掩着,似乎压根儿不担心里面的人跑出来。

石咏却知道,这一处看似寻常的院落,名义上是在宫中当差的老人差事卸去之后养老的地方,实际上则是幽囚软禁的地方。

他想起贾琏的嘱托,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却若无其事地背着手转开,到其他地方转悠去了。

早先贾琏拜托他传递物事,石咏心中早存了疑惑,原本是不愿的,可是见贾琏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他的,石咏心一软,总算答应替他到景山来看看。

而问起贾琏这背后的情由,贾琏只提了一嘴,说是上次“叩阍案”的关系,要还人情。石咏这才明白。

京中的世家大户往来,除了三节两寿的各色节礼、年礼之外,就是这种人情了,贾府欠了旁人的人情,既然不想将来旧事被人揭出来让人指脊梁骨,只能乖乖听人摆布去张罗此事。而贾琏本是家中小辈,说话的分量有限,家里长辈推来推去,最后这事儿就落到贾琏头上,让他去想办法。

贾琏与石咏一向交好,再加上石咏还要靠贾琏帮忙在杭州打听他婶母的身世,所以石咏打算问清楚,若这不是去做什么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事儿,他就打算帮了贾琏这个忙。

第二天,石咏便带了几个人,敲开这座小院的院门,进来检查院落的“结构”。

“石大人请自便!”

院门内有位宫人正在洒扫,大约是早已知道石咏这个包工头带着施工队进场的事儿,并不奇怪,抬头看看之后又低头继续。

“我们这些人……不会打扰哪位吧!”石咏小心翼翼地试探。

“无妨的!此处只有一位公公在此休养,大人但进无妨。”

石咏冲身后的工匠们点点头,立即有几位工匠上前,各自查看此处小院的建筑有没有结构性的问题,需要趁此次修葺的机会一起加固的。至于外观么,众人倒不大在乎,反正是宫人养老的地方,不需要过多装饰。

石咏自己则往里进过去,伸手一推门,门照旧不曾上锁,应手而开。石咏抬眼便见一大片清爽的绿色。

只见这院子里支着架子,架上藤蔓遍生,一个个青绿色的葫芦从架上垂下来。这葫芦藤旁边,放置着一桌一椅,一个发辫雪白的老人,身穿寻常太监服饰,此刻正坐在那椅上,背对着石咏,不知在摆弄什么。他面前的桌上,则放置着大大小小的,好些个葫芦。

石咏独自一人走进院子,随手带上身后的院门,打了一声招呼:

“梁总管!”

大约是许久没有人如此称呼过梁九功了,梁九功听见,双肩轻轻一抖,旋即挺直了身板,慢慢起身。石咏看得清楚,梁九功是将手中的一只葫芦和一柄雕刀都放下来。

“既然来了,就别嫌弃杂家这儿!”

梁九功那尖细的公鸭嗓音便在这小院里回荡。

石咏早在刚进内务府造办处的时候,曾经在慎刑司见过一回梁九功,当时他正在杖责一名小太监,若不是十六阿哥赶到求情,那名小太监就要被他当场杖毙了。

可是此刻见到梁九功一人在此,满世界只有葫芦相伴,如此孤清,实在是教人无法不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梁九功当年视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大约并未想象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吧。

“梁总管,下官奉旨修缮景山神御殿一带,进来检视一下这里的情形,打扰勿怪!”

虽然梁九功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可是石咏与他没有私人恩怨,更加不打算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因此石咏说话依旧彬彬有礼。

梁九功闻言,终于缓缓回过头,盯着石咏。

“来——”

一年未见,梁九功的头发早已变得雪白。石咏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形容枯槁,满是皱纹的老脸,岂料梁九功转过头来看时,石咏却觉还好,与他初见时并无多少变化,甚至脸色还挺红润,不致教人认不出来。

“来,看看杂家的葫芦器!”

梁九功开口,根本就没有认出石咏的意思。石咏听着对方口里透着无限骄傲,心里耐不住好奇,便快步上前,来观赏梁九功桌上摆着的几件葫芦器。

石咏是专门研究古代工艺美术的,因此对“葫芦器”这种偏冷门的艺术品门类也有所了解。

葫芦器的制作兴盛于康熙年间,具体做法乃是在葫芦幼小时,将器皿套在葫芦上,令葫芦长成想要的形状,待葫芦成熟之后,剖开晒干,再在葫芦表面做些文章,可雕可刻可烫可烙,山水花鸟无一不可,做出来的成品也是,杯碗瓢盆无一不能。

梁九功的葫芦器就是如此。石咏随手拿起一只被做成方型砚匣的葫芦,见其匣身与匣盖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忍不住啧啧称奇,却突然想起:做成这样的葫芦器,少说需要一整年的功夫,难道说,这梁九功自从被押走……就一直待在这里做葫芦?

石咏一言不发,拿起梁九功桌上的葫芦器一件一件看过。他身边的梁九功则对这些葫芦器爱惜无比,石咏放下一件,梁九功就又拿起来仔细检查,又用一片抹布将葫芦器抹过一遍,才放回桌上,似乎是生怕石咏粗手笨脚,损了他的宝贝。

待将桌上的葫芦器一一抹过,梁九功又走到葫芦架下,带着怜爱的眼光,望着架上垂下的一个个青色的小葫芦,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石咏依稀明白了,这座小院,看似没有任何看守,院门也从来不锁,可是梁九功却干脆自己把自己给关在这儿了,旁人是“玩物丧志”,而梁九功是“画地为牢”,被架上的这一丛葫芦给牢牢地拴住,靠这日复一日的养葫芦、做葫芦器来麻醉自己。

可是细想来,就算是这梁九功想逃,又能逃到哪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无论走到哪里,始终都是被康熙厌弃了的一个奴才……

当天石咏没说什么,看完几件葫芦器,又在小院里巡视一番,然后向梁九功招呼一句走人。石咏走的时候,梁九功依旧望着一只青绿色的小葫芦喃喃自语,脸上流露着温柔。

第三天,石咏再过来的时候,袖子里隐着一只三寸见方的小木匣,轻轻地放在梁九功桌上。

他转身就走,这东西送到梁九功处,就算是完成贾琏所托付之事了。

就在他迈步出门,将将要离开这座小院的时候,梁九功突然在他背后开口,说了一句:“哦!原来是‘颁瓟斝’1!”

石咏听见了这一句,就再也走不动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颁瓟斝(可以念作“斑薄假”),第一个字是生僻字打不出,是“分瓜”两个部首拼起来的,念ban,第一声。这件名字看起来非常高级的古董,其实就是“祥瑞葫芦杯”的意思。至于这古董背后的人物么,预告一下,是个土豪。土豪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