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九年,我们日子过得很平静,只是十四阿哥府在京城诸王府中,地位更高了。胤祯以炫目的战功,向他的皇父致敬——大败策凌敦多布于青海,护送□进藏坐床,著土封禅,勒石纪功,更上呈上定西北之长远方略。在这些功业之下,没人再提及他的年轻,也无人敢质疑他轻率与鲁莽。他的军令如山,坚毅果敢,指挥若定,为朝上朝下交口称赞。他的气势,已然盖过三位和硕亲王,就是康熙最倚重的和硕雍亲王,也不免退居次席。
因为胤祯和胤禛的关系,德妃在宫中的地位更加突出。子凭母贵,母凭子贵,相辅相成。当年胤祯幼时,康熙宠他估计大半是德妃的功劳,如今,康熙对德妃这位六旬老妇礼遇有加,更是母凭子贵的突显。观察这些成年的阿哥们,唯有德妃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为康熙撑起了半边天。三阿哥固然长于治学,《律吕渊鉴》蜚声天下,但一位好学者不一定是一位好皇帝,就如李后主是一位好词人,却不是一位好帝王。
康熙六十年是康熙御极一甲子。从古至今未有一位皇帝能掌握政权如此之久,更遑论至驾崩仍然握有绝对权力的,他可谓空前绝后。当然,人人仅知其“空前”,唯有我知其“绝后”。礼仪程序结束后,康熙竟然要锦上添花,把适龄的皇孙们的婚事都办了。弘春去年娶亲,今年弘明“在劫难逃”了!我悲哀地想起胤祯三十五岁就当祖父的记载,我也在“现年二十五岁”沦落到祖母级别的人物了。但想起康熙的后宫,出生即殇的康熙第三十五子之母,应该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而她已经是曾祖母了,恐怕辈份是高祖母了吧?我狂汗。
这时佳蕊请我过正房,商议弘明的婚事。我进去就见玲玲温婉地侍立于佳蕊身侧,见我进来,又亲手为我奉茶。我欠身道谢,淑惠却倚着廊柱冷笑道:“佟佳氏嫡福晋,当心低了身份。”我笑而不睬,端起茶来小饮一口。佳蕊瞅了一眼淑惠,然后款款说道:“请妹妹商量弘明的婚事。”我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佳蕊见我没有答言的意思,便说道:“按说大阿哥是十四爷的长子,虽说是庶出,礼数上也没轻慢。可今年是皇上御极六十年的大庆,十四爷又立下不世之功,我想着弘明这婚事铺张些,也无可厚非。”我留心观察玲玲的一丝不悦飞快的隐去,便跟着说道:“姐姐说得极是。当为弘明风风光光地办这个喜事啊!”佳蕊点着头,说道:“额娘从宫里带出话来,皇上的旨意是按着不入八分公的规制备办,我也打发府里的人去预备了。”都预备了,还叫我来送空头人情儿?我不领情!佳蕊又说道:“只是纳采这一项,翻看府里真不见入得眼的东西。去年修园子时,虽说大头是九爷出的,这零七八碎的杂项,也使府里亏空了不少呢!我这真真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堂堂皇十四子的嫡福晋,当家了一二十年,一般也有私房钱,也有上得眼的梯己古董,儿子婚事还舍不得拿出来?罢了!孔夫子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恚,近之则狎。胤祯不在家,我做主不当家,还是要给他撑个门面的,再说看的是弘明的面子!就当我为胤祯解决一件惊天大困难好了。我笑道:“这有何难呢!仁宪太后祖母赏了我些东西,都封存在那儿呢!老祖宗在天之灵,也乐见重孙子的喜事了,一会儿请弘明带着人到我那儿去,按着仪注选些东西就好了。我再送弘明些压箱底的传家宝,也是我这位当额娘的一点心意。”佳蕊笑道:“只是破费妹妹了,我这心头实在不忍。”
我又笑说道:“可也巧,我阿玛回京述职,赶上皇上六十年御极,复了领侍卫内大臣,兼着蒙古都统,又是一等公。回头我跟阿玛说说,就由阿玛带着彩礼往那府里求亲吧。”佳蕊的父亲侍郎罗察当年坐事革退,又已病逝,这该戳到她的痛处了吧?佳蕊微微变色,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妹妹想得周到!这才显出大将军王的体面。”我笑答道:“外祖父为外孙办点事,也是当然的。”计算着我已占完上风,便说道:“姐姐操持府里,又筹备弘明的婚事,不得闲,有什么事儿尽管打发人安排妹妹办。妹妹一定不辱使命。
没想到刚进房里,弘暟就带着奶娘仆妇叩门向我请安,弘明在外面没拉住。我苦笑消息的传播速度,抑或是佳蕊本就想好了。我叫他们进来,说了几句道喜的话。弘暟笑嘻嘻地问道:“二哥把额娘的好东西都挑走了,上面还有三哥,又要留好的给五弟,将来我纳福晋的时候没得挑了!”我却被勾起无限愁思。等到弘暟娶亲的时候,胤祯该在景山寿皇殿为皇阿玛守灵,佳蕊雍正二年已香魂渺渺,我不知身在何处,又有谁来为他操婚事呢?我勉强打起精神,命兰姑姑和淡月引弘明前去挑选。
一时,弘明和弘暟二人进来回禀,挑了玉器三件,鼎一件,珐琅的酒器一套,字画等还要往下说,被我打断了。我笑问弘明:“二阿哥还有中意的吗?”弘明腼腆地笑回:“谢额娘的赏赐。”我转头问弘暟:“你没顺手拿几件?”弘暟笑道:“知子莫若母。”从袖中拿出了一把蒙古小弯刀和一个虎晴石、红宝、蓝宝串的链子,向我说道:“这两样给我吧?我就拿了两样,额娘一定会答应的吧?”我笑着应了。弘明和弘暟欢欢喜喜地走了。兰姑姑这才悄回道:“奴婢擅自主张,把格格心爱的都收笼了。”我胡乱点头答应,托腮继续想心事。“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只当属谁姓矣!”宝哥哥的感慨,我这个后世而来之人。亦在此为远虑闲作愁思了。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不曾留心过十四阿哥府,归于何人?
弘明的婚礼办得很热闹,胤祯又是康熙瞩意的皇太子人选,来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连视我为死对头的婉凤也笑盈盈地上门道贺,还拉着佳蕊的手款款地闲话了,惹得后面“排队”的人侧目,更糟糕地是我还得站在佳蕊身边笑脸相迎。我真正体会到了古代这站位的学问了。佳蕊安排我站的地方,让来往人等都瞠目——其实就是我站在嫡福晋的位置,她站在侧福晋的位置。枪打出头鸟,各府回去还不得用唾沫淹死我,偏生阿玛和额娘看得喜笑颜开。
背地里我悄拉着阿玛诉说烦恼,阿玛却说我安心接受就好了。我不站这里,又能站哪里?他抚着我的头,皱着眉说道:“你是孝康皇后的侄孙女,孝懿皇后的侄女,却与人并立嫡福晋,实在委屈你了。十四爷贵不可言之日,阿玛一定帮你改变这样的状况。我们佟家的女儿,岂能屈居人下?”我摇头道:“我不觉得现在的日子不好。世事无常。阿玛可知,失去皇上庇护之日,何尝不会变生不测呢?”阿玛笑道:“外间都说你明敏,洞悉朝政,他日十四爷如能克承大统,便有牝鸡司晨之光。看来所言非虚了!”我摇着阿玛的手,嗔着叫道:“阿玛。”阿玛把笑容收起,说道:“阿玛定不让此发生,就是发生了,阿玛也要用这双拳头扳回来。”我的心跟着扭了个儿,说道:“我跟阿玛说这些烦难的事儿,是要阿玛改改这直性子。皇上对阿玛百般优容,只怕新君继位,未见得能容。我最担心的就是阿玛鸡蛋往石头上碰。”阿玛自负地笑道:“新君?还不是我的女婿?我这颗鸡蛋,比那石头还硬三分吧?”我苦笑。阿玛又含笑道:“实在惹恼了,阿玛就躲进坤宁宫,看我们青出蓝的‘妻管严’皇上,还敢硬闯不成?”
我羞红了脸,说道:“我说正经事儿呢!阿玛倒揶揄我来了!”阿玛说道:“阿玛不是说你。确实人前人后地听说,十四爷后来居上,超过八爷的势头。我始终认得八爷是好主子,这点怎么也改变不了。如今八爷都认了,我也就跟着八爷走了。只有一点我担心,十四爷对你的情义,不比世祖皇帝对于孝献皇后,只怕也落在皇上眼里,不知是福是祸!”摇头叹气后,又转而笑道:“当初你说八爷是‘妻管严’,时至今日,十四爷这上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阿玛老怀甚慰,我也跟着撒娇起来。
正说着,丫头回说席散了。我亲自送阿玛和额娘出府,到了门首,阿玛和额娘欲向我行跪拜礼,我预先打发人搀起来,看着阿玛和额娘头上的白发,我的眼窝热了起来,又忙把酸泪忍了回去。胤祯,我的好胤祯,你一定要赢啊!即使赢不了,不输也行啊!可除了科幻小说,又有谁亲身经历过平行时空的历史呢?又有谁能把“临川四梦”搬至现实生活中来?寄希望于雍正皇帝的慈悲,唯有梦碎;寄希望于胤祯登基,似乎只有梦醒。只有梦醒,只有梦碎,我是否太过于悲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