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生老板沉着张脸。
平日里常以笑脸示人的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刻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潭深邃的宽广湖泊——平静却又不失压迫感。
望着逐步逼近的桐生老板,木下舞瑟瑟缩缩地后退了两步。
“少主,别胡闹了,快跟我回去。”
面对桐生老板的这声命令,木下舞用力地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踏稳脚跟:
“桐生先生!别白费力气了!我已下定决心!就算是奶奶亲至,也劝不了我!”
说着,她撑开双臂,在面露从容不迫的表情的同时,摆出一个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姿势。
“跟我回去。”
“是。”
前一秒还临危不惧的少女,这一秒就默默地放下双臂,耷低脑袋和肩膀,神情沮丧地拖着娇躯、挪步至老人的身后。
眼见自家少主总算是服软了,桐生老板点点头,紧接着变回寻常时的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橘君,抱歉,让你见笑了。少主,我们走吧。”
说罢,桐生老板不带半分踌躇地转身即走。
木下舞一言不发、亦步亦趋地紧随在桐生老板的身后,像极了老母鸡去到哪儿,自己就跟到哪儿的小鸡崽。
青登眨了眨眼,怔怔地看着已然空无一人的前方。
从木下舞的突然出现,再到她被同样突然出现的桐生老板给带走……全程仅过了2分钟不到的时间。
事态的出人意料且快速的变化,令青登的大脑运转速度都有些跟不上了……
……
……
是夜——
“哞哞哞~~”
一人一牛疾驰在通往千事屋的街道上。
“老少二人组”今日所整出的没头没脑的那一出,让青登倍感困惑。
根据已知的情报,并结合自己实际所见的场面来分析,青登所推理出来的状况,大致是:
木下舞迫切地想要成为镇抚军的一员,甚至不惜瞒着桐生老板,悄悄地偷跑到镇抚军的征兵会场,但还是被桐生老板给及时发现并抓了回去。
桐生老板反对木下舞参军——这倒是很好理解。
这位年过耄耋的老人,一直将木下舞视若己出。
他不愿见自己所珍视的晚辈身处险境,只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况且,木下舞能否参军,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能够给此事拍板的人,自然只有木下舞的奶奶——木下琳。
一直以来,青登无数次地从桐生老板、木下舞的口中,听闻到关于木下琳的种种事迹。
什么白手起家的商业奇才啦、什么傲雪欺霜的不屈斗士啦……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架海擎天的奇女子。
每逢春节时,木下琳都会说要来江户看望木下舞,结果每次都因事务繁忙而鸽了。
这也使得青登一直无缘同她见上一面。
尽管每年都放木下舞鸽子,但她还是充满人情味的。
作为补偿,她都会寄新衣服给木下舞。
她非常了解自家孙女的喜好,所寄来的新装皆为红衣,从无例外。
说来好笑,青登认识木下舞已近3年。
在这3年间,他从未见过这位少女穿过除红衣、猫小僧的夜行衣之外的服装。
直到今日,他才首次看见木下舞穿了身剑道服,不过就连这身剑道服的袴也是大红色的。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找来的红袴。
这个时代的剑道服的袴,一般就只有两种颜色:蓝色和黑色。
对青登来说,眼下最困扰他的问题,便是木下舞为何想加入镇抚军。
首先,“想跟青登在一起”的这个选项,最先排除掉。
诚然,木下舞是个很天真烂漫……用现代的话语来讲,就是一个有点恋爱脑的少女。
但青登很清楚她的为人——她绝不是那种出于“想要谈恋爱”、“不愿离开恋人”等诸如此类的肤浅理由,就擅自更改自己的人生的女孩。
要说她是想要像佐那子那样追求武道……肯定不对。
对于武道,她并不持有强烈的热情。
要说她是想要像近藤勇他们那样建功立业……好像也不对。
她从未展现过对金钱、权势的欲望。
不论如何,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只能去询问当事人了。
于是乎,当今日的征兵仪式刚一结束时,青登就立即跨上萝卜的背,牛不停蹄地赶赴千事屋。
两侧的街景飞快地向后倒转。
很快,那座青登光顾了成千上万遍的“职介所”,渐渐映入其眼帘。
千事屋的窗户透着光亮。
青登跳下牛背,随手将萝卜拴在千事屋的铺门旁。
还未进屋,他便听见里头传出响亮的争吵声:
“桐生先生!请让我去吧!”
“……少主,你这样真的很让我难做啊。”
“我能保护好我自己的!”
“少主,不管你说什么,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不行。”
“啊啊啊!讨厌讨厌!往日里的那个善解人意的桐生先生去哪里了?”
“你就当那个善解人意的桐生先生死了吧。”
青登闻言,当即加快脚步,无视挂在门板上的“暂时歇业”的牌子,忙不迭地推开铺门。
“喵喵喵~~”
大橘猫·多多坐在玄关上,冲青登“喵喵喵”。
它应该是嗅到了青登的气味,所以提前蹲守在这儿以迎接青登。
“喵喵。”
青登姑且“喵喵”了两声,一边回应多多的问好,一边扬起目光,扫视店内。
只见在柜台的后方,“老少二人组”相对而坐。
木下舞不再穿着那身红袴剑道服,而是换回青登最熟悉的大红色的女式和服,双拳捏紧,提到胸前,神态激动。
桐生老板抱着双臂,嘴角下拉,表情无奈。
青登的突然现身,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嗯?青登?”“橘君,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们别吵架啊。”
青登苦笑着解下腰间的毗卢遮那和定鬼神,以右手提着,自然而然地坐到木下舞的身边。
“隔着大老远就听见你们俩的吵架声。”
木下舞扁了扁朱唇。
“我们没有吵架!我只是在据理力争而已!”
桐生老板“唉”地长叹了一口气。
生怕二人又吵起来的青登,连忙抢道:
“阿舞,别激动。”
说着,他伸出手,像安抚受惊的猫咪一样,伸手轻拍木下舞的后背。
与此同时,他忍不住地朝其投去诧异的视线。
尽管木下舞在青登跟别的女孩亲密接触……尤其是在跟佐那子亲密接触时,常会露出“眼瞳被黑暗所侵染”、“嘴里嘟囔着骇人话语”的可怕模样,但在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说话时轻声细语、性格温柔善良的可爱女孩。
这还是青登首次见到她以如此激动的情绪,跟她敬爱的桐生先生说话。
相对的,桐生老板在木下舞的面前摆出那么强势的姿态,同样是青登首见。
就连他宣布自己要将包括木下舞在内的三个女孩都娶了时,也没见桐生老板这么失态。
青登的劝慰和“爱抚”马上起了成效。
木下舞的呼吸渐趋平稳。
因愤慨而微微绷紧的双肩,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在木下舞闭口不言时,桐生老板默契地保持静默。
这对老少的斗争,从激烈的“热战”,转变为氛围沉重的“冷战”。
一方是自己的恩师,另一方则是自己的恋人之一——被夹在中间的青登,顿时感到木下舞跟桐生老板之间的矛盾,比自己所想要的还要严重。
为了掬起这快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氛围,青登深吸一口气:
“总之……先让我了解一下状况吧。阿舞,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加入镇抚军呢?”
青登的话音甫落,桐生老板便轻叹了一口气,布满细纹的眉宇间挂满强烈的无奈之色。
看样子,木下舞已将她想要参军的理由告知给桐生老板了。
根据眼镜老人的这副反应……红衣少女的参军理由似乎并不会使人感到欣慰。
木下舞……这位怕生、易羞、很少大声讲话的内向女孩,此刻难得地以无比响亮的音量高喊道:
“我想消灭法诛党!”
“什么?”
拥有天赋“风的感知者+1”的青登,不可能听错、听漏木下舞的话。
然而,对方的回答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令他不由得反问了一句“什么”。
木下舞清了清嗓子,随后以更加响亮的声音、更加铿锵的语调、更加详实的内容,一字一顿地说:
“青登,十多天前,我和那个谁一起登门拜访试卫馆时,你亲口说过:镇抚军的任务之一,就是监视、对抗法诛党。”
“既如此,我就没有理由不参与其中!”
“青登,早在你的征兵仪式尚未开始时,我就下定决心要跟着你一起去京都对抗法诛党了!”
“直到今日才总算是让我找到机会溜了出来,只可惜还是被桐生先生给发现了……”
青登眨了眨眼,短暂的宕机是他的错愕。
消灭法诛党……木下舞的参军理由着实是让他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桐生老板又叹了一口气,进而解除沉默状态:
“少主,请你耐心地听我说。”
“你若是想要追随主公的步伐,为葫芦屋跟法诛党之间的对抗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心力,或者是想要帮助橘君,好让橘君过上不用再受法诛党威胁的安宁日子,那么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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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生老板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木下舞打断道:
“嗯?桐生先生,你好像搞错了。”
桐生老板挑了下眉,扬起目光,以眼神询问木下舞:我搞错了?什么意思?
木下舞挺直腰杆,端正坐姿。
“桐生先生,你把问题想复杂了。”
“我之所以仇视法诛党,并无复杂的理由。”
“他们是一帮会往人流密集的街头里扔炸弹的疯子——这难道还不足以构成消灭他们的理由吗?”
说到这,木下舞咬牙切齿,目露愤慨之光,柔荑紧紧地攥了起来。
“当然,我也不否认我有一部分的想要帮助奶奶和青登的私心。”
“但是,就算法诛党跟我无冤无仇,我也不会放过这帮混账的!”
“天知道他们日后还会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恐怖活动出来。”
“法诛党一日不灭,我就一日不罢休!”
木下舞的此番话语,不出意外地引来青登和桐生老板的饱含复杂情感的目光。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青登换上平静的目光,笔直注视木下舞的双眼。
仅仅只是望着她的眼睛,就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强烈意愿。
她的眼神传达给青登一个信息:她刚才的那一席话语,并非开玩笑,更不是抱持玩闹的心态。
青登见状,两只嘴角微微上翘,勾出感慨万千的笑意。
因为红衣少女总在他面前显露出天真烂漫、蠢乎乎的一面,所以他都不自觉地遗忘了——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在今世,木下舞都是他所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富有正义感的人。
她可是一个梦想着盖一间能教授底层人士谋生技能的学校,为了筹集建校资金,甚至不惜化身怪盗“猫小僧”,四处偷取为富不仁之人的钱财的侠士啊!
往人流密集的街头里扔炸弹——木下舞口中的这起事件,多半就是前不久的新妻宽对青登的刺杀。
爆炸所引起的踩踏事件,导致数十人遇难……这惨烈的伤亡,直到现在都让江户百姓心有余悸。
为了消灭作恶多端的法诛党,而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军……这确实是木下舞的风格。
木下舞的发言、志向,不可谓不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然而……却并未打动桐生老板。
反而还让桐生老板的面色更阴沉了一些。
“……少主,既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你加入镇抚军了。”
“为什么?!”
木下舞的眼眸激烈荡漾,俏脸上挂满不解。
“少主,早在你尚未出生时,我就在跟法诛党打交道了。我比谁都了解法诛党的疯子们都有多么地血腥、残暴。既然你怀有‘跟法诛党不死不休’的目的,那我就更不会让你加入镇抚军了。”
木下舞轻咬贝齿,分毫不让地正色道:
“桐生先生!不要把我当作还需要你们的保护的小孩……”
“我就是把你当作还需要我们的保护的小孩了!!!”
突如其来的大吼,不仅吓到木下舞,也吓到了青登。
只见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的桐生老板,此刻瞪大着双眼,表情狰狞,额间似有青筋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