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病倒了——此则消息刚一传出,立即引起一片哗然。
霎时间,从洛外到洛中,从大街到小巷,京都内外无处不在谈论将军的病情。
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阴谋论”,甚嚣尘上。
将军大人的身体不是一向挺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了?
而且好巧不巧的,竟然在当前的这个节骨眼里病倒了。
前脚刚来京都,后脚就生病了?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有猫腻!肯定有猫腻!
“将军大人是在装病!”、“他不想攘夷,可是又没法无视朝廷的声音,于是就采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诸如此类的声音,传遍京都的各个角落。
也不怪得京都民众会有这样的想法。
毕竟,德川家茂的这场病,确实是来得太“及时”了。
就连青登在得知此事后,也不禁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他妈在逗我?
对于外界的纷纷嚷嚷,青登全不关心。
在得知德川家茂病倒了之后,他立即放下手头上的一切事务,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二条城。
将军到底如何、他是不是在装病、那些阴谋论是真是假,等亲眼见到德川家茂之后,就全见分晓了。
……
……
京都,二条城,将军的居室——
“青登,抱歉啊……让你担心了……咳咳……!”
德川家茂掀开身上的厚被,慢吞吞地坐起身来。
“行了行了,别说话了,来,喝点水。”
青登一边说,一边抓起手边的一杯温水,不由分说地强塞给德川家茂。
望着眼前的这杯温水,德川家茂露出苦笑:
“又是热水……我实在是喝不下了啊……”
“少废话,快喝,既然生病了,就要多喝热水。”
说着,青登又将手中的水杯推前了些许。
“真是的……你怎么跟母亲大人似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乖乖地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
这个时候,一名坐在青登的正对面、正在给德川家茂把脉的大光头,默默地松开了德川家茂的手腕。
端坐在不远处的天璋院见状,立即出声问道:
“元琰,情况如何?”
这位光头男子名叫多纪元琰,是德川家茂的贴身御医之一。
江户时代的医生算是一个相当体面的职业。
某些医生,比如幕府的御医世家,堪称特权阶级,享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拥有各种位阶。
不过,也不是全部医生都是特权阶级,也有为一日三餐所苦的普通医生。
江户时代的医生们多数都剃成了和尚那样的光头,剃发并非强制的,具体为什么剃发,正确原因一直不清楚。
相传是战国时代的遗留。
战国时代的军医们为标明自己是非战争人员而剃光了头发。
幕府内部的重要职位基本都是世袭的,医生也不例外。
将军的御医们被统称为“奥医师”。
典药头乃奥医师的上席,由半井氏与今大路氏两个家族世袭。
普通的奥医师则分为两类。其中的内科由多纪氏世袭,外科则由桂川氏世袭。
封建时代的外科医术相当落后,所以内科医师……即多纪一门的医师占了奥医师里的绝大多数。
平安时代名医丹波康赖后人世代从医,后代丹波元康改名为仝保元康后成为江户幕府二代将军德川秀忠的御用医官。
元康的后四代安元,改姓为多纪,由此成为将军的御用御医世家。
天璋院的话音刚落,多纪元琰旋即趴伏在地,毕恭毕敬地正色道:
“殿下,大树公的身体已好转了许多。”
“只不过,仍很虚弱。”
“接下来,我会再开一帖新药。”
“服了这帖新药之后,早则15天,晚则一个月,定能恢复如初。”
“当然,前提是大树公必须要静养,不可操劳。”
听完多纪元琰的话后,青登和天璋院双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天璋院:“元琰,辛苦你了。你快下去抓药吧。”
“是!”
多纪元琰行了一礼,随后背起药箱,转身离去。
随着多纪元琰的退场,房内只剩下青登、德川家茂和天璋院三人。
青登轻叹了一口气:
“幸亏只是水土不服和着凉……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天璋院点了点头,附和道:
“是啊……”
只可惜时下没有网络直播。
若是有网络直播的话,就能向民众直播德川家茂的现状。
届时,外界的一切流言、一切阴谋论,全都能不攻自破。
德川家茂确实是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至于病因,则并不复杂——水土不服+着凉。
起初,青登还以为德川家茂是因为新选组屯所里的那顿饭才得的病……
因为头次吃肉,所以肠胃受不住,害了肠胃病,一病不起……
如果事实确实如此,的确是青登的锅,那青登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天璋院和德川家茂了。
好在……德川家茂的肠胃并没有出事。
他仅仅只是着凉并且水土不服。
对此,青登不禁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又感到十分地不理解。
此前从未见你生病,你怎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抱恙了呢?
对于青登的这番疑问,只怕是连德川家茂本人也回答不清。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本就是很不讲道理的。
像生病这样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乍一看,德川家茂的突然患病似乎很诡异。
可实际上,其中潜藏着自洽的逻辑。
德川家茂久居江户,第一次来到京都,不适应此地的气候环境,实属在情理之中。
至于着凉,就更好理解了。
现在正值一年一度的梅雨季,几乎每天都在下雨,昼夜温差极大。
早上只有十来度,必须得多披一件羽织才能出门,下午时的温度就直逼三十度,热得让人恨不得脱光上身。
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一个不小心就会中招病倒……
总而言之,德川家茂的患病虽在意料之外,可也在情理之中。
德川家茂长出一口气,随后回以充满歉意的眼神:
“抱歉啊……在这个正需要我去挺身而出的关键时候,我竟不中用地病倒了……”
德川家茂的话还没说完,青登就当即打断道:
“行了,别说这种话了。”
“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乖乖养病。”
“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青登前脚刚语毕,后脚天璋院就补充道:
“盛晴说得对,你现在就先顾好自己吧。”
“关于与朝廷的交涉,自有我们来替你分忧。”德川家茂扫动视线,扫视着一唱一和的青登和天璋院。
少顷,便见他缓缓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青登、天璋院见状,不由面现惑色。
天璋院:“家茂,你干嘛露出这副神情?”
德川家茂微微一笑:
“没什么,就只是觉得……你们俩的这副敦促我去好好休息的模样,就像是我的父母一样。”
骤然间,全场俱寂。
这股诡异的寂静,持续了约莫2秒钟。
2秒钟后,天璋院猛地睁大双目,脸蛋因快速充血而变得无比殷红。
“什……什么……?!家茂,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德川家茂笑吟吟地默默承受着天璋院的斥责。
说来奇怪……在听见德川家茂的这则玩笑话后,青登并不觉得懊恼或羞愧。
他反而煞有介事地呢喃道:
“17岁的儿子,21岁的父亲,27岁的母亲……真是一个不得了的家庭啊……”
天璋院将矛头转向青登:
“喂!你干嘛还搭起腔啊!”
青登莞尔。
德川家茂也跟着笑出声来。
不过,出于笑得太用力的缘故,他没笑几声就“咳咳咳咳”地咳嗽起来。
青登赶忙收起脸上的笑意,天璋院也顾不得再抗议。
“行了,别笑了,快躺下吧。”
说着,青登伸出双手,按住德川家茂的双肩,以稍显霸道的姿态,将他按回进被窝里。
在躺下之后,德川家茂的咳嗽顿时平缓了许多。
他连喘了数口粗气,而后以梦呓般的口吻,轻轻地说道: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一桥庆喜了……”
他不说便罢,他这一说,整座房间的氛围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德川家茂病倒了,自然是没法再与朝廷商讨攘夷事宜。
在德川家茂缺位的而今,够格与朝廷展开会谈的人,也就只剩下一桥庆喜了。
将水户学奉为圭臬、打心底里尊仰天皇的一桥庆喜,到底能在这场与朝廷的对抗中做到哪一地步……说实话,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就连青登也不免感到心里“咯噔”了一下。
本就扑朔迷离的“幕朝会谈”,现在越来越扑朔迷离。
天璋院沉默了一会儿后,不急不缓地说道:
“我并不怀疑一桥庆喜的能力。”
“一桥庆喜虽是水户学的拥趸,非常尊敬天皇,但他终究流着德川家的血。”
“我认为他应该还是会在不得罪天皇的情况下,倾尽全力地为幕府争取利益的。”
德川家茂的颊间泛起苦色:
“希望如此吧……唉……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了……”
……
……
关于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幕朝会议”,其现阶段的状况,用一句话来概述,那就是“幕府低迷,朝廷高昂”。
就在昨日,即4月30日,德川家茂病倒的前一日。
统仁天皇与朝廷诸卿带着德川家茂、一桥庆喜等一众幕府高层,去往上贺茂、下鸭两处贺茂神社,祈祷攘夷顺利。
此乃天皇的要求,德川家茂等人自然是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跟随天皇及诸卿去神社。
当日,统仁天皇和德川家茂同行,阵势浩大。
京都的士民们一向不欢迎征夷大将军。
就在前往贺茂神社的这一天,围观者中不时发出充满戏谑之色的嘲骂声:
“哎哟!征夷大将军!”
这副腔调,仿佛在说:“哎呦?这不是江户幕府的征夷大将军吗?几年不见,怎么这么拉了?”
幕府权威之沦丧,可见一斑。
长州藩躲于暗中操纵,只要说是天皇的意思,就没人敢反对。
如果是在二百年前的德川家康时代,面对朝廷所下达的这一封封诏令,德川家康或许会轻蔑地斥上一句“天皇?他有几个兵?”,或者是“陛下何故造反?”
可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这种无法还手的仗,要怎么打?
德川家茂病倒后,一桥庆喜接过他的岗位。
据悉,在得知自己将要替德川家茂去跟朝廷交涉后,一桥庆喜直接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5月3日,天皇去往男山的石清水八幡宫,成为“将军代理”的一桥庆喜须依照“天皇的旨意”同行。
一桥庆喜只能乖乖听从。
行至山麓之际,他突然声称腹痛,无法再行一步。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提前收到了风声,凭借着“屎遁”,他躲过了一劫。
原本按照计划,天皇要在山顶将攘夷节刀赠予其麾下武将。
如果一桥庆喜接过了这把攘夷节刀,那幕府就真的要被架在火堆上烤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所幸,一桥庆喜靠着“屎遁”,顺利地蒙混过关。
授刀仪式因一桥庆喜的缺位而不得不取消。
虽然熬过了这一关,但尊攘派的公卿、志士们,肯定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对于一桥庆喜的这种三推四逃的消极态度,尊攘派的志士们极其愤怒。
有人于5月5日在三条大桥上写下立牌,指责德川家茂与一桥庆喜。
言称德川家茂是在“装病”,此举实属侮辱朝廷,理应诛杀。
但是,德川家茂毕竟是征夷大将军,明着找他的麻烦,总归是不合时宜的。
因此,他们便以“将军尚且年幼”为由,称“装病”、“屎遁”等行为皆是出自将军身边的奸臣之手——基本就是在拐着弯儿地责骂一桥庆喜——因此原谅将军。
只不过,“必须尽快举明奸徒之罪状,严肃处理,不能超过十日,一定要天诛”。
攘夷派公然叫嚣“天诛”幕府高层……可以说,此时尊攘派之势,已达到顶峰。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京都这边的“幕朝会谈”陷入僵局的同一时间,江户那边出了大麻烦。
无比巨大的麻烦!
9艘英国军舰带着数百门大炮集结于横滨湾,正式要求幕府支付生麦事件的赔偿金——10万英镑,约合27万两!
英方责问幕府:“如何承担杀伤我国国民的罪责?杀我国民者虽是萨摩,责任却在幕府。”
为此事,尾张藩主德川义宜作为代理赶到江户城,但很快就落荒而逃了。
于是,英国舰队就这么一直待在横滨湾,警钟长鸣,摆出一副随时会炮击江户的架势。
江户的士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
他们头次感受到“战争降临”的恐怖压迫。
一时间,江户市町内瓦板小报横飞,渲染着恐怖的气氛,心中琢磨着这次危险来了的町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逃难。
江户一片大乱。
京都有纠缠不休的朝廷。
江户有咄咄逼人的英军。
真可谓是内外交困……
所谓的“内忧外患”,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