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暮色低垂,夜,渐渐深了……

入秋的夜空一片晴朗,此时已是八月末,天上月儿不明,满天星光格外灿烂……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沐夏坐在竹榻上,透过窗户仰望天上繁星,看着,看着,韦应物一首《调笑令》不知不觉从脑海里浮起,再不肯沉回去。

相思、别离——这些她往日在诗词文章中一眼扫过从不回味体会的缠绵词语,今夜却不住在她心头盘旋徘徊——今天大半日来,她想到的……惟有他的种种,做的……惟有等他归家——不知道,这是否就叫做长相思、恨别离?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足够多愁善感、缠绵悱恻的女子。那些多情的失落,痴心的忧伤,执着的挫败,等待的猜忌,在她而言,都是陌生的——或者,也将成为她预备探知的。

她也不是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向来不认为激烈才能使人生富于趣味产生价值——平静、淡泊、安然,顺其自然、无须刻意、水到渠成地面对一切,一直都是她面对生活的方式。

对于爱情、婚姻,嫁他以前,她没有做过太多设想,嫁他以后,开始只把那当作她必须面对的人生问题——不管好或坏,去适应去习惯去改善去经营都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她一直以为,她的婚姻也会与天下大多数人的婚姻那样,夫妇之间从陌生到熟悉,从毫无关联到晨昏相见,运气好的话,建立起和谐融洽的相处关系,譬如亲情,然后,波澜不惊地过一辈子。

不曾想,始料未及,根本意想不到,她现在要面对一个从来没有把它当作问题的新问题——爱情!

爱情,自古以来不断被歌颂、赞美,为人苦苦寻觅、追求,不管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快乐的,还是忧伤的,优美的,还是丑陋的……一旦深陷,往往无力自拔。

她的夫婿爱她吗?应该是的!不管出于爱她的美色还是爱她的什么,他对她用的心,她都看在眼里。他对她——很好!好到……她自己觉得,再去斤斤计较他当初的不屑一顾、避而不见以及胡乱把她当作陌生女子来喜爱未免太浅薄、太小家子气,没有多大意义。所以,她会接受他的爱——天底下的妻子,大概不会有谁希望丈夫不爱自己的吧?她不过是尘世中人,既然没有羽化飞升,或者看破世情,自然就不可能免俗。

只是,她现在比较困扰——自己是不是也必须爱他?

一个妻子,爱自己的夫婿,天经地义,不爱自己的夫婿,好像才比较离经叛道——可,爱一个人意味着要把心交给他。把自己的心托付给他人呵护,太冒险,太轻率,万一丢失,那可怎么办?

可是啊,爱情似乎不是想爱就爱,想不爱就不爱那么简单的事情吧?

以前,他离家近一年她也极少会想到他,现在,他才出门半天,她……就已经觉得他在外耽搁太久,早该回来了——难道,这,就是相思吗?好像不是!相思应该是更沉重一些的情感吧?例如:“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思量,自难忘”之类的,那才是相思。她——没到那样的地步!她对他,只是怀着妻子对待丈夫应该有的情感,比如关怀、体贴;本分地尽妻子应该尽的责任,比如守候、担忧。全天下的妻子都是这么当的,她当然也是这样。

至于爱情……

哎!她也想得太多,太细致,太无聊透顶了吧?如果她哪一天真爱上他了,那就爱吧!顺其自然好了,何必在此时庸人自扰,自寻烦恼!她,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没事找事!

不过,他怎么还不回家?

他答应回来陪她吃晚膳的,现在,都已经快三更了,却还是踪影不见,消息全无。他,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不!应该不可能的!他武艺高强,身边带着侍卫,去的地方也不过是很近的西郊,要有什么意外的话早有人回来禀报了。也许,他只是耽搁在“西郊别业”,因为夜深,城门已关,进不来城了吧?

唉!是不是做了人家的妻子就得必须如此:因为丈夫夜深不归,就得萦怀,就得牵挂,就得担心……做了夫妻,即便没到深爱的地步,情感的牵绊一样少不了!

这,便是红尘、俗世。

三更敲响的时候,沐夏决定不等她的夫婿了。既然他耽搁在外,那她自己睡下好了,原本以为他会很乐意改变目前的格局的……算了!其实,这样也好!

碰——

一声沉重的房门扣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震响。

浣纱正在床榻前侍候大小姐就寝,刚要抬手放下幔帐,房门口骤然传来的响声惊的她手一颤,幔帐没放下来,心脏倒是差点从胸口里跳出来。

是哪个冒失鬼?

浣纱柳叶眉高高立起,立即调转脑袋盯住房门口,才想摆一摆“兰薰院”首席大丫头的威风,喝斥的话还没有想好,赶忙把差点就要张开的嘴巴闭得紧紧……

门口,是大小姐的姑爷,她们的主子——世子大人也!

“你——出去!”

正当浣纱傻愣愣地立在主子的床榻前反应不过来之际,“兰薰院”的主子扫了她一眼,沉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可是……

浣纱本想问主子需不需要侍候,嘴巴张了张,长期练就的伶俐心思不必察颜观色,本能就警告她:此时,最好还是遵照执行主子的命令为是。

可是,世子大人的情绪看起来好像……好像有些不高哦!她这样走掉,世子待会儿会不会……与大小姐有纷争,对大小姐生气、发火呀?浣纱想到这里,疑虑地转过头来看她家大小姐。

“你出去吧。”沐夏从床榻上坐起身,轻声吩咐。

“是!奴婢告退。”浣纱赶紧躬身退出主子的卧房。

他——这是怎么啦?

沐夏坐在床榻上,看着赵隽,他也在看她,目光深沉得无法探测,浣纱出去后,他把一直抓在手里的披风扔到竹榻上,人却大踏步直向床榻这边的她走来。

他的周身,有一股沉沉的气息,而且,浑身的酒味——想必,在外面喝了不少酒才回来的,整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爽朗,甚至……是有一点阴沉的。

午前他出门的时候,是轻快的,过了半天半夜,却变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世子,你怎么了?”沐夏决定直接点。

赵隽在床榻边坐下,没有立即应答沐夏的话,也没有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目光凝注在她的脸上,仿佛想彻底看清她所有表情,看清她所有隐藏在表情之下的思绪似的。

沐夏坦然迎着赵隽的目光,心底虽有疑虑,但——她不清楚他的意图 ,所以必须等他先开口。

双方对视好一会儿,赵隽先有所动作了。

他从怀里掏出罗帕,展开来看,看了一会儿,对着罗帕上深蓝色的“夏”字说话了,“夫人,你似乎极喜爱在贴身物品上绣自己的名字,为什么?怕丢了找不回来,还是证明此物乃自己所有生怕为他人侵占?”

她不喜欢他此刻的语气,听起来有隐约的嘲弄,以及她不懂的情绪。她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虽然不像兰陵王那样用一张面具来遮掩自己真实的面孔,但,很多时候,她认为他其实是戴着面具的,所以,有时候,她并不能很准确地断定,他呈现出来的面孔,是不是真实的那一张!虽然,她自己本身也不是内心全挂在脸上的人,但是,此刻,她不喜欢他对她扮演莫测高深的角色,尤其,不喜欢他对着她的罗帕说话的那种语气。

向来,她不是个对身外物得失计较太多的人,也不认为某件物品有超越其本身使用价值的意义,可,自从他索去她的罗帕,宝贝似的时时带在身上,没来由的,她的内心竟也泛起某种类似于订下契约的古怪感觉——那种感觉,古人通常叫做以物定情,是用来表示承诺,确定归属感,确保最后归宿的。对此,她向来不以为然,可是,牵扯上他,却又矛盾地得意和欣慰。现在,听着他面对她的罗帕说话的嘲弄和鄙夷——是的,他口气里像就是带着鄙夷,他这种近乎翻云覆雨的变化,她想不通,也就隐隐感到不悦。

因此,她刻意以骄矜而又淡漠的语气说道,“世子猜的不错!我的东西,我喜欢要别人一眼瞧见就知道属于我,就算给了人,或者为人拿去,也没法否认它曾经的归属。”

“就我所知,夫人,你很不爱惜自己的东西,像是你那条长鞭,当初在乌家村,你为何随便就把扔它了?要不是我拾回,它早不复存在。”赵隽口吻轻淡地说。

沐夏不清楚她的夫婿究竟想谈什么。如果他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归来,只为了与她探讨对待物品的态度,那么,还不如早些安寝罢了。

“而且,你说过,自己的东西轻易不给人。那么,什么人才能荣幸得到你的赠予?你的赠予——又有什么样的意义?”赵隽却没有允许她安寝的打算,扬扬手里的罗帕,紧接着又说,“即便是那块罗帕,也是我强行从你手中索来,并不是你心甘情愿赠予我……夏儿,谁才足以令你心甘情愿给予、付出、回报……告诉我!”

他的表情和声音,有着一种奇怪的质问和隐隐的悲怆。

沐夏不清楚她的夫婿为何突然因为这块罗帕生出许多的感慨,他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文绉绉、酸楚楚的男人,今夜为什么会这样想?还是说,他认为她给他的,他得到的,太少,太少,是这样吗?

“夏儿,你……爱我吗?”果然,他就问了,墨黑的双眸直直对着她,坚定地等待她的答案。

她张了张嘴,没法说——今天花了许多时间来想,也不能确定,此刻,又如何能马上明确地告诉他。

唉!爱情,从来不会因为迫不及待追问就可以立即萌生,他呀,可不可以不必太急切?

他垂下睫毛,遮蔽目光,让她看不透他的想法——突然之间,她才发现,他的睫毛太长,轻易就阻挡她透视他的心灵,这个她以为已经渐渐明了的男人,突然之间,又令她觉得难以了解了。

“那……你呢?你爱我吗?”她只能反过来问他。这个问,即便不是为了掩饰自己回答不了他的尴尬,也是为了能够确定他的心思。

“爱——”赵隽平板地念,抬眸起来看她,眼底有自嘲,“夏儿,你以为……会有男人不爱你吗?”

他这是什么表情?什么回答?

沐夏瞅着她的夫婿,眉头微蹙,不喜欢他的难以捉摸,也因为答复不了他而不安——他太莫名其妙!为何非得说这些?非得现在说这些?她不是在一步一步逐渐接受他了吗?甚至……甚至想好了做他真正的妻子……这样也还不够么?

她低头不语。

他沉吟了一会,然后,抓起她的手,翻过来,把手里的罗帕放进她掌中,说道,“这个,你收回去,记着——永远不必再赠予别人!明白吗?”

沐夏看着手里的罗帕,不解而又……委屈。他向她索去的罗帕,不要就不要了罢!她又没有逼着他保留一辈子,不喜欢……就丢掉算了!何必郑重其事还回来?要就要,不要就干脆不要,要了又不要,就像——他们的最初……难道,他就是如此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吗?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

沐夏暗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赵隽——她的夫婿,淡淡地说,“世子,这帕子,您不喜欢就搁着吧!不必特意还回来!我给了人的东西,早不当作是自己的,也早忘记了,世子不提醒,我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件东西……夜深了,我困倦得很,世子还不想睡么?我这就叫丫头进来收拾,世子,您早点睡吧——”

“是该睡了——夏儿,今夜,你让我睡哪儿?还睡竹榻吗?”赵隽直视着她,说话语气含着明显的戏谑——不是平日逗弄打趣的那种,而是磨擦得人心发涩的那种。

“世子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吧!”

沐夏懒得再看她夫婿的反应,打了个哈欠,一边掀开衾被,一边把罗帕丢向枕边——今夜的他,莫名其妙、阴阳怪气,把她之前所有关于他们婚姻、感情的遐想全变成了可笑而自得其乐的胡思乱想,把她变成了一个浅薄而自作多情的无聊女人,想到这里,不禁赌起气来,刻意把话说得漠然而无所谓,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似的。

“稍等——”赵隽一把拉住沐夏的手,缓缓道,“夏儿,你给我的,我很喜欢,怎会还回去?你瞧,这罗帕是你给我的,我不是一直好好儿带着么?”

赵隽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快罗帕,托在掌心,呈现在沐夏的面前。

怎么回事?

沐夏的困意一下子全飞了——

两块一模一样的罗帕,到底怎么回事?

她从赵隽手中拽过那块罗帕,又从枕边抓起原先那块罗帕,两块罗帕在相同的位置都绣着相同大小的深蓝色的篆体“夏”字,连绣法也一模一样——没错!它们都出自她的手。这两块罗帕,一块是她新近绣的,一块……就是她丢失的那件。怎么回事?

“世子,你从哪儿拿回的它?”沐夏手里抓着两块一模一样的罗帕,抬眼看着赵隽,敛容问道。

“从哪儿拿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儿,你已经是我赵隽的妻子,你今后绣的罗帕,或是做的任何物品,不可再随意给人,如果定要给人,那个人只能是我……你记明白了吗?”他抓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带着郑重的告诫,霸道的警示。

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