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沐夏不明白,那块丢失已久的罗帕怎么会突然出现,并且,出现在赵隽的手里?

她不明白,赵隽说那些话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同时也不满——为着赵隽话里毫无来由的臆断。

“世子的意思——这罗帕是从别人处取回来的?”沐夏直视赵隽,扬扬手里的罗帕,口气里有质疑,也有嘲讽,“请问世子,这罗帕我给了谁?别再说那些都不重要!既然世子带回它,并且让我看到它——既然,这罗帕是我尹沐夏亲手所绣,那么,对我而言,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世子,您何不开诚布公?”

赵隽也看着沐夏,她一双清澈的眼眸,依然如往昔那般纯净,纯净得一眼就能看清其中的疑惑和无辜,使他的言行像无端猜忌和无理取闹,显得心胸狭隘又无事生非,可是……他没有办法对与她相关的一切视若无睹,装得若无其事,就算不愿意去细细追索所有来龙去脉,也依然无法做到不动声色任一切沉入心底永不提起,尤其,当事情涉及到……另一个男人时。

今天白天,在“西郊别业”,那块与他怀中罗帕一模一样的东西乍然出现时,他——并非不震惊!

毫无疑问,两块罗帕显然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虽然,两块罗帕相似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季允乍见罗帕暴露于人前的失神、呆怔却没法不使他认定——罗帕必定来自于季允的身上,也没法不使他暗自惊心、疑惑丛生——为什么季允像他一样,拥有沐夏的罗帕?

震撼与疑惑纠结在他的心口,迫使他不吐不快……但是,他不能当众盘问紫蝶姑娘,质问季允,既是没有足够的理由,也是因为牵扯到妻子的声誉,更是——害怕某种事实公之于众。

所以,他只能不动声色,佯装罗帕是自己的,直等到一个只有自己和季允相对的空档,才拿出罗帕,以冷静的克制询问季允。

他记得自己问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这——是你的吧?

回答他的第一个问时,季允迎向他的目光略微闪躲,张口,却不语——没有承认,也不否认,眼底有遮掩不尽的尴尬、犹豫、忧虑,那些,足够说明问题了……

他心口一沉,不由得问了第二句话:你——认得沐夏么?

季允脱口而出:不!不认得——

这否定来得太快,快得两个人同时想起“四海楼”宴席上沐夏坦承认识季允的那一幕时,脸色俱有变化:季允骤然僵硬,他则是转为漠然——仿佛刚才丝毫不曾留意季允的话,也没什么好追问似的,而他,的确也没有追问下去的勇气……

季允的否认根本是一个不必揣度即可揭穿的谎言。

季允为什么要在两个人都知情的情形下说谎?对此,他本能地揣测:季允,是急于掩饰——掩饰某种不敢为人知的隐情。

季允和沐夏之间,有……牵扯吗?

他不愿意去想,却不得不想。

其实,他本可以直截了当问季允一个明白,好省却胡思乱想引发的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然而……他始终问不出口——涉及自己妻子的清白与闺誉,他不应该贸贸然然怀疑,也不应该随随便便捕风捉影,更不应该冒冒失失授人以口舌。

多疑和狭隘,从来只会蒙蔽眼睛和心灵。

所以,他没有当场否认,发作,他庆幸自己当时居然理智,而后,却无论如何没法把猜疑从心头卸下:他妻子亲手绣的罗帕,为何会落在季允的手里?她,对他人有过……倾心,有过……允诺吗?

他和她成亲虽然一年了,真正相处的时日却才那么一个来月,她过往的人生,他没有参与,也无从了解。

她与季允是相识的,仅仅……只是相识吗?

他不想胡乱猜测、判定,可猜忌一旦形成,便如同草木在心底生根,除不去,就越发的开枝散叶——他此时的行止,活脱脱一个多疑而气量狭小的丈夫:怀疑妻子;嫉妒他人在她的生命中也占据一个席位;惟恐自己的心爱为他人觊觎、分享、占有。

他清楚,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们的婚姻开始得并不理想,因此,共同生活以来,面对她的拒绝、冷淡,他都宽容了;而一直以来,他也都以为,她的拒绝,她的冷淡,不过是种刁钻、游戏和考验,只要他用心,有足够的耐性,改善他们的关系不是难事。

直到现在——直到这块该死的一模一样的罗帕凭空出现,并且扯上季允,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一切,没有他以为的简单!

他的妻子慧黠而又深沉,深谙大家闺秀做派,清楚在什么样的人前,什么样的场合里扮演合适的角色。她太聪明!太懂得怎样在纷扰的红尘中自处!也因此,他始终触摸不到她的心灵……她的心意,他一点不了解;而她的情,也不知道有没有?

是的!他不了解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过于鲁钝,还是她不肯轻易敞开心扉,或是……她的心早已经有所寄托?

种种猜疑如同厚重的乌云挥之不散,压得心房不见天日;更像一群肆虐的毒虫,啃啮得他刺痛难安、暴躁狂乱。

她是他心爱的女子,是他此生决意用心对待的女子,他付出了,也期望她回报,期望她眼里只有他,此生只以他为惟一。对于她,他之前一直自信满满,以为她十七年的人生只停驻过他一个男性,她清澈的眼睛只看到他,但……不是的,她与季允相识!季允——那个风采翩然、文才出众、谈吐高雅的美少年,也拥有……她亲手绣出来的罗帕!

他,应该怎样对待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夕阳西下时,他从“西郊别业”回来城里,却没有立即回家见她——他上午眷恋难舍的妻子。

是的!他忽然之间不想回去见她了!既是不想,更是害怕!

他——怕看见她依旧淡然得近乎清冷的表情,更怕看到她隐藏在淡然清冷表情后面真正的冷漠、无谓、无……情。

她还没有爱上他,他可以等待,如果她爱上了别人……不!他无法忍受这个!无法忍受!

回家的路,突然之间令马蹄踟蹰了……他在一家不知名的酒馆里停留下来,喝酒——想心事,试图理清眼前一切混乱!直到酒意使自己几乎狂乱,忘却原先的顾忌,所有混乱不但没有理清,反而横生探明她心意的急切,以及——她只可专属于他的傲然、霸气!

于是,他回了家……然后,看到她依旧淡然的容颜……然后,听清她亲口冷静地对他的索问闪烁其辞——

她,果然是不爱他的!可是……他爱她!

爱她,已经是确定无疑,没法抽身而退回复心如止水的事实,他在战场上没做过逃兵,当然面对感情也不会言败,他的妻子不爱他……可以!而他,不会放弃!更不会把她拱手相让!

绝不会……

沐夏静静地等待着……

她的夫婿在长久地沉吟——他到底想些什么?

这块遗失已久蓦然再现的罗帕,他究竟从谁人手里取回?

他这般郑重其事,表情凝重,不必说肯定来意不善——可惜得很,她问心无愧!

不过呢,就算她要把东西送给何人,那也是她自个儿的事,他总不会事事都要来置喙吧?

这个霸道的男人!

她倒是要看看,一块无关痛痒的罗帕,他能搞出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沐夏振作精神,盘腿坐在床榻上,做好与她的夫婿秉烛夜谈的准备。反正,怕鹦鹉小狗吵闹的人是他,她——可没有请他晚睡早起咧!

“夏儿,你记得紫蝶姑娘吧?”赵隽终于开口了。

紫蝶?

沐夏想一下,记起了“四海楼”酒宴上某张艳若桃李的女性面孔。

“记得。”沐夏点头,“她和我的罗帕有什么关系?”

“罗帕是紫蝶姑娘今日在‘西郊别业’里捡到的。”赵隽平淡地叙述。

今日?“西郊别业”?他编这种谎话想说明什么呀?

“真是巧!难得紫蝶姑娘竟认得我的罗帕!并且知道还给世子!世子,您有没有替我谢过紫蝶姑娘?”沐夏轻轻地哼。心里不知道应该好气还是好笑!

“夏儿,罗帕是你贴身之物,你怎能如此不小心,随意遗失它?”赵隽语气里有隐隐约约的浮躁和质问。

“世子不也知道了吗?我生来便不爱惜东西,遗落、丢失东西是常有之事!岂止是罗帕,我丢失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这罗帕能够失而复得,着实希罕!”沐夏一脸不以为意。

“夏儿,你说这罗帕是你丢失的?”赵隽也问得漫不经心。

“对!”沐夏以十足确定的口气肯定地说。

本来就是!事实原本如此嘛!

“丢失的?”他再问,神情非常叵测。

“对!”她抬高下巴看他,重复道。

“什么时候丢失的?”他还在问。

“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我哪儿记得清楚?”沐夏答得微微不耐烦了。这男人转了性,婆婆妈妈的,有些烦人哦!还不如酷酷的时候可爱点!

“丢在‘西郊别业’吗?”赵隽锲而不舍。

沐夏斜他一眼,很想翻白眼,“是!大概吧!丢东西要知道丢在哪儿,那也不会丢了!”

他没有计较她的口气,继续道,“夏儿,我刚才不曾说清楚——我说紫蝶姑娘捡到罗帕,是指她恰巧看到罗帕掉落顺手替人捡起,真正捡了你的罗帕的人——是季允!”

“季允?”沐夏想了想,记起在护国寺竹林与季允偶遇,打蛇的情形,她的罗帕就是在那天掉落的,被季允捡到的确很有可能。

只是……这件事,赵隽为何不明白说来,偏要拐弯抹角?

难道……

沐夏心思飞转,瞪着她的夫婿,以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原来如此!我想也应该是季公子捡到的才对!”

“你想?”赵隽目光立时凝结在她的脸上,“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沐夏神情认真地解释,“我数月前与母亲一同去护国寺礼佛,嫌佛堂里沉闷,于是一个人行到寺院后的松竹林里赏玩风景,恰巧,季公子也在竹林里弄萧,大概季公子的萧声太吸引人,连毒蛇也引来了,几乎没咬上我,季公子见义勇为,舍身阻挡,与我合力驱走毒蛇,我那块罗帕大概就是在打蛇时掉落的了,幸亏季公子好心,替我捡拾,尤其,还交由世子带回来给我!”

说完,一脸轻快地看她的夫婿——哼!她够大方了吧?他还想知道什么,她可不忌讳全都告诉他!

赵隽的神情却不太轻快——他没有想到,不,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不愿意相信——他妻子与季允之间果然不简单!而她,还有季允,却从来不提……

“原来,你与季先生早已相识!”

甚至,相识得比他要早得多!赵隽不免涩涩地想。

他那是什么口气?什么表情?古怪得紧!传说中的妒夫该不就是长他那样儿吧?男人啊,就爱双重标准!他整日介与这个蝶那个秋什么的同席吃喝玩乐她都不曾计较,怎么才听说她认得一个季允就一副活似她对不起他的表情?嗯哼哼!

“是啊——”沐夏应道,歪头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初次看见季公子是在六月初吧,我和临秋到‘西郊别业’的竹林边游玩,季公子和举子们恰好在竹林里聚会,那天我与临秋都装扮成少年模样,季公子以为我也是到京城赶考的举子,还涉过溪水来相问……后来,临秋失足落到东湖里几日不曾归家,我也是蒙季公子指示才找到东湖去寻人,只可惜人寻不见,得一个老人家指点,因为担心临秋被人贩子拐卖,又前往南方去寻找,否则,又怎会在乌家村与你相逢……”

沐夏边说边注意赵隽的脸色。呵呵!他还想知道什么?她不介意都告诉他!不过嘛,她的夫婿看起来好像是不听到比听到心情更好一些喔!

果然!赵隽很直接地反应了——

“好了,夏儿——”他抓住她的手,一拉,就把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贴近她耳边近乎狂乱地低语,“夏儿,不必再说了!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问,你也不必再说!你只要记着,你已经是我赵隽的妻子,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要你——只许想着我,不许再想着别人,只想着我……知不知道?夏儿——”

哎呀!他真是霸道死了!还有,他那些话什么意思嘛?什么“过去的事情”!什么“不许再想着别人”!这、这是什么跟什么嘛!

她过去什么事情啦?还有,她想着哪个“别人”啦?

莫名其妙!

“喂——”沐夏挣出赵隽的怀抱,抬起头来眼对眼地瞪他,“赵隽小王爷,您话里意思晦涩难懂,可否解释清楚一些?”

他没有开口解释,而是抬起手,抚上她仰高的小脸,手指沿着眉梢一路滑到唇边——

“赵——”

她又叫,叫声未落,他重新把她搂回胸怀,一个低头,双唇压了下来,堵住她的声音。

唔……

她的话语蓦地全部消失在彼此的唇舌之间,没法清晰地说出,她的整个人……也没法挣脱赵隽的怀抱——他的嘴唇灼热,体温烫得死人,双臂搂得她太紧,力气大得吓人,给她的感觉跟、跟白天相拥时差别好大、好大,就像、就像溺水快要窒息一般的慌乱和恐惧,只想摆脱一切障碍浮出水面……可是,她好像坠入了深深的湖底,任她怎么挣扎都浮不上水面,探不出头——她没法呼吸了,意识一片混乱……昏天暗地的,如同行走在死亡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