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
宣姬当年进京时,可真是无尽风光哪!
当朝天子李瑶之,从不荒山那一介荒凉之地一路征战,自西南边境而出,金戈铁马踏破冰河,一路高歌入主上阳皇庭。
金戈铁马的后面,总有一副鸾车,鸾车里,端坐着一红衣女子。无论征战何方,这女子总是随军。
传闻在李瑶之出不荒山之始就有这规矩了,一直带在身旁。有说新君礼贤下士,此女抵万金,也有说是李瑶之的枕畔之宾,众说纷纭。
但能伴着李瑶之这一支被弃从不荒山的皇室旁支走出来,一路至今,也算能耐。
车马萧萧,伴随着军队踏入上阳京畿,一片战后的狼藉与上阳的繁华相互交错。宣姬的侧倚在鸾车内,怏怏地拾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繁华。
满目喧嚣,这就是让李瑶之心心念念的上阳京畿,当真是物宝天华。
只是,这些浮华于宣姬的眼里的闪过一抹不值一提来,她的目光流连之处,始终是车马的前方那抹从不荒山一路相互扶持出来的男子。
李瑶之曾许诺她,“宣姬,助我回皇庭,我与你共享这天下。”
天下!
宣姬唇边勾起了不屑的弧度,“这天下,有什么好的呢!”她说着,翻过身去把握着自己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块泛着金属色魔方样的东西。
她每转动一下手里的把件,那魔方便微微闪动一下光芒。
玉指娴熟地运转着这个魔方把件,玉指纤纤,指腹若有似无地点着上面的金属层面,宣姬陷入了沉思当中。
兀自喃喃自语了起来,“你说,他终于得偿所愿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曾许诺一生一世的,但看如今风华越甚,宣姬心里的落差却越大。
她敲击着这个魔方的节点,仿佛一种输入的指令,在她这句话落下之后,自那些转动的金属片里折射出一面虚拟屏,荧光快速的闪动着,上面快速跳动的字符不断的往上流走。
直至最后,画面定格成一行小字,映在宣姬的眼里,“唐国盛世,械主天下!”
这四个字,却不是宣姬想要的答案,她甚至有些不耐烦,“械人成军,自然所向披靡,这个结局不用你算我都能猜出来。我要你算的不是天下,是李瑶之这个人,以及和我……之间!”她说到最后,竟是痴凝了起来。
因为,在她说完之后,眼前泛着蓝光的虚拟屏幕上只余二字:人心!
这世上,什么都能算计,唯独人心难以算计。
宣姬呆呆地看着这面屏幕,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将目光又看向外面,李瑶之今日好生的风光啊!
这天下,终于是他的了。
可宣姬却没显得那样开心,“我手里有从龙脉里带出来的云台算术,机关算尽,怎么到最后就算不出个人心呢!”她说着,将那屏幕一收,那块小魔方又黯淡无光。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我在地下多少年,是他将希望带给我,凭何不能信他,那么多年……都是他在陪着我。”
是的,李瑶之陪着自己。
在他刨开不荒山的黄土之前,早在不经意间陪了她多少年,度过地底荒寂孤寂多少年。这么想着,宣姬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没有任何的不安。
可是,直到入主皇城,百官朝拜,宣姬都像是被卸了翅膀的雁,那个不荒山的少年,曾几何时也能自己帷幄天下,不需要自己了?
宣姬便日日居在李瑶之安顿她的行宫内,日日把玩着她的云台算术,从进京之后,李瑶之再不需要她了。
以往浴血奋战也好,历经生死也好,一次次都靠着她这个智囊,靠着云台算术一步步地演练出最正确的方向,指点着他一步步走到巅峰的。
现在,他人在最高的那座山了,便也……不需要她了吧!
到上阳京畿许久,终于下起了第一场雨。
寝宫微寒,宫娥偷懒不便升起炉火,只有夜雨沁沁入殿,连殿门都被风雨吹得裂开了缝。宣姬夜半起身来,赤着脚踝落地,踏上从殿外打进来的微雨上。
有寒意至脚底板升起。
宣姬本想将殿门紧闭的,但是,却在指尖刚伸出的那一刻,外面伴随着风雨声传来的私语,更让宣姬觉得比脚底板的雨渍还要沁人心肺。
那是两个躲在宫檐下避雨的宫娥,此刻夜深人静,声音低沉却言语大胆放肆。
“宫里熄灯了,姐姐你陪我一同吧,我一个人害怕。”
“我也害怕,陛下带回了个妖女,我每当靠近的时候便吓得慌。”
妖女?
宣姬一怔,曾几何时,自己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称呼了。
又听得那两个宫娥连连道来。
“我亲眼见到过她使唤妖术,陛下将她禁闭在这里,却苦了咱们了。”
“你都不知道,刚开始大家都传言陛下征战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妖女到哪里,必定是要入主东宫的,但现在看来未必。”
“听闻陛下都召侍郎之女入宫侍寝封妃了。”
“砰”的一声殿门被打开,将檐下两个宫娥吓一大跳。
侧眼看去的时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宣姬长衫素净,一脸的冰霜站在殿门口,风吹雨而进,吹拂得她神情越发的冰冷,骇如死色。
但闻得宣姬如枯木一般地开口,“侍郎之女!”
两个宫娥蜷在一处,应都不敢去应答一声,任凭檐下雨将宫门髻打得凌乱也不敢动一下,眼睁睁的看着宣姬拖着一身衣裙穿入雨中,赤足而去。
宫灯夜雨,寒映着宣姬孤孑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映在砖台地面上,顺着雨水蜿蜒流淌,一路向天子的寝室去。
宣姬身份悬殊,她有李瑶之亲口下令的可随意出入任何宫禁,无人敢拦她。
只是,此时夜半,宣姬的到来始终不识,侍卫庭还是将她拦了下来,却惊动了寝殿里头的人。
寝殿的门打开,幽幽走出一女子,手持宫灯,身着轻纱,袅娜身姿若隐若现,秀发轻拂脸有红潮。
许是佳人刚承恩,略带娇羞,见宣姬之际又隐隐眉目轻挑,自然是早听闻陛下身边有这么一号人儿了。
“听闻陛下身边……”佳人才一开口,宣姬的眼里却似乎从未有过这个人,径直往着内殿的方向走进去。
直至床榻边,李瑶之明显醉后初醒的模样,衣衫不整地坐于床边拧着自己的太阳穴,见宣姬盛怒而来,站在自己跟前的时候,李瑶之端只望了她一眼,“宣姬,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又是做什么?”
面对宣姬的反问,李瑶之缄默了下去。
殿内昏暗,那佳人往此里走来见陛下都没有对宣姬发怒,自然也杵在那里不敢开口。
宣姬望着这个男子,从跟着他走出不荒山至今都是一场豪赌,她从来自信自己不会输,可现在她似乎隐隐看到了败绩。
她心有不甘,“李瑶之,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黄沙千载永不负,现在还没千载呢!”
“千载!”李瑶之轻笑了一声起来,“人生不过百年,谈何千载。”
“你知道我能!”宣姬打断了他的话,“我能帮你走出不荒山,能帮你打下天下,自然也能此情千载……”
“宣姬,你醒醒好吗?你有没有剖开过自己的胸膛,亲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瑶之一句话如同长夜冷水,浇熄而下,直将宣姬一腔怒火全部熄灭。
宣姬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她也没料到会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只有眼眶里不知道该是怒意还是眼泪,不断地在打着转,不停地望着他。
许久许久,宣姬强行让在氤氲雾气锁在眼眸里,挤出了一句,“我是个人了。”
李瑶之似乎头痛到极点,不断地捂着自己的太阳穴,痛苦至极,“我也想告诉自己你是人,但……你试着把芯片拿出来,再告诉我,你是个人。”
这是宣姬的死穴,她竟无言以对。
“我才是人,这才是真正的人,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李瑶之指着站在不远处的侍郎之女激动的说。
宣姬瞟了她一眼,目光就像冰雕成的利刃似的,竟教对方不觉退了一步,不敢直视。
“我拥你在怀时,总是忍不住去想,你这躯体里面的五脏六腑,这里面的七情六欲到底是什么样的?全都是假的。我就像跟着一个木偶或者傀儡,甚至感觉像是一具行尸,夜深人静细细想来时,总是禁不住汗湿夹背,心胆余寒啊。”
宣姬无言以对,唯有看着李瑶之轻叹似的说出这话之后,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滴落了下来,也如似放弃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地开口,“在不荒山时,你不是这样说的。”
“不荒山!”李瑶之轻嘲一笑,许久之后他才正色开口,“宣姬,旁的我都能给你,唯独山盟海誓,做不得真了。”
宣姬也随之笑了起来,“李瑶之,旁的,我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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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瑶之干脆手一扬,将身朝着床榻上一躺,“那你走罢,想要什么,任你带走就是。”说罢,李瑶之闭上了眼。
他屏息凝神,能够感受得到宣姬扫过他身上眼神的冰冷,却不知怎么的,他竟惊觉她的目光扫过处,身上的每一处,包括内心的每一处,都带着疼。
他紧紧的攥住身旁的锦被,紧咬着牙关,告诉自己,她是械!
须臾,他似乎听到宣姬的步伐往后挪动了,她朝着殿外转身走去了。至此李瑶之一直紧攥着被子的手也松开了,这样也好,一刀两断。
不出几步,李瑶之听到了那侍郎之女一声呼喊,似乎还没呼喊出来又被生生捂住的瓮声哼叫。
怎么回事。
李瑶之豁地起身,张眼望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但只见外边雨气氤氲溅来,宣姬就站在那侍郎之女的身旁,从背后抱住了她,一手捂着佳人的嘴,一手拿着她的银簪插入她的脖颈处,鲜血横流。
佳人挣扎着,一身鲜血顺着衣衫流淌下去,沾染了自己的,也沾染了宣姬的。
直到这佳人不再挣扎,宣姬才松开手,任凭她软趴趴地倒在自己的脚边。宣姬目光仍旧是如水那般从善,却无情。
目光从那死去的佳人身上到李瑶之,宣姬但只说:“任我带走,我便只要她的命。”
外头轰隆一声滚雷响起,炸地周围一片光亮,也将宣姬一身罗衫染血映得李瑶之满目,李瑶之全身的血在这一刻滚了又冷。
他看着死去的女子,也看着宣姬转身走去,赤着的足还印着那一行鲜红的血迹。
李瑶之冲她喊道:“宣姬,你何苦如此,没有了侍郎之女,尚有丞相之女,入主东宫,必定辅我朝堂基业的,天下女子,你杀之不尽。”
站在雨外,宣姬幽幽转身,不知怎么的,李瑶之竟觉得她好似在笑,又好似在哭。
隔着雨幕,宣姬对他说:“你放心,下不为例。”
任凭宣姬说完便去,独剩李瑶之在那浑身冒着冰冷。以宣姬性情,他浑然不信下不为例四字,从不荒山一路走来,她是何等的手段,李瑶之岂会不知。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内外皆安。
就连朝堂议定丞相之女为后,张罗新皇亲事,整个上阳京畿张灯结彩,热火朝天,宣姬就是再没露面。
许是,那夜的话,教她心如死灰了罢!
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天子立后,大婚典礼从早到晚,百官朝贺,敬过天地,祭过祖庙,普天同庆。
到了夜晚,李瑶之微醺,在内侍和宫娥的簇拥下回到寝殿,隔着微微红烛,相府的千金端庄典雅,堪当母仪天下。
李瑶之失了心思,错愕的看着这美人红烛,挑起盖头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不是梦,是真的。但李瑶之的心思却是不但翘首向着外边,之前那个雨夜宣姬孤身一人前来的模样,至今不能忘。
可是,等待了良久,李瑶之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在皇后的几番催促下,合卺交杯,鸳鸯帐暖。质
只是,在美人红唇下,李瑶之心不在焉,总是觉得心里有一根刺悬挂着,由宣姬亲手所扎。
思绪有些烦乱,他甚至回想到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个红衣女子,悠扬地站立在黄沙漫天的悬崖边上,冲自己莞尔一笑的场景。
“李瑶之,你看我好看吗?”
黄沙遮天幕,红衣入眼帘。
便是那一眼,李瑶之每每夜深人静时也会想起,也会无法掩饰地去承认曾心爱过。
也曾年少为之心动过,也曾一路的相持,生死相随。多少次沙场出生入死,她在尸山血海中对他说:“李瑶之,你不是要往那巅峰走吗,你起来呀,我会陪着你走到底的。”
这一路,的确走到底了。
可……为什么偏偏,她就不是人呢?
李瑶之想到最后见到她的那个雨夜,她也哭了,绝望地看着自己。她是多坚强的女子,居然也在那时候哭了。
李瑶之的心房忽然地一颤,他木讷地推开怀里衣衫卸尽的温香软玉。他的皇后尚且情迷之中,双手攀上李瑶之的脖子,朱唇再度欺了上来。
李瑶之伸出手想去推开她,可出手时偏颇了几分,当他的手从皇后的脖颈处往后挪时,一不小心碰到了她后颈处。
这个位置!
这个触觉!
李瑶之忽然有种如梦惊醒的错觉,那种冷汗琳琳的感觉瞬间侵袭全身。
这种触感他再熟悉不过了。
李瑶之猛地推开这攀附在自己身上的女子,霍地站起来。转身从身旁墙壁上抽出利剑,直指今日才大婚的皇后。
“你到底是什么人?”
皇后被他吓坏了,一时惊颤,“妾身,妾身是您的妻啊!”
“胡说,看剑!”李瑶之一剑划过她的后颈。
后颈处,随着女子的墨发被斩断,发下的表皮也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那与人无异的肌肤裂开的口子处,不见有鲜血流淌下来,也不见内里有骨肉筋脉。
有的,只是……转动的金属零件。
他今日才大婚的皇后,竟是械人!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李瑶之有一阵阵的恶寒自脚底蹿升而起,走遍全身。
不止恶寒,他还觉得恶心!
红崖的月依旧清寒,光辉无比,映照着整个倾塌的红崖,却别有一番景致。
宣夫人的过往从这个老者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小九简直难以置信。
只看着云仆那一脸平静的模样,说着让小九觉得愤怒的话。
“在陛下的心里,你们奉若神明的宣夫人,不止令他恶寒,还有恶心,陛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起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