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酒醒帘幕低垂

无念阁前,百花怒绽。

鲜有人能明确指出花海中尽绽之花名。不是因为种类繁多,数量庞大,而是这里盛放的,多是叫不出名姓毫不惹眼的野花。与同样破败至无人打理的无念阁,仿佛亘古以来便被世间遗弃,却又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壮丽且坚韧地活着。不论花开得如何繁冗混乱,如大自然随意抛洒书写的丹青,乍见之下仍不得不为之震撼。

这是源至死亡的壮美。若看到压在无念阁上空阴森沉厚的死亡气息与阁前绵丽馥郁花海的旺盛生命力,一定打从心底钦慕造物主的神来之笔。它将死亡与重生最为神妙地诠释了一番,不给任何人反驳之机。

每一朵花下都埋葬着一具枯骨。

盛大的死亡铺开之时,生命同时潜滋暗长。

爱看阁前烈日坠入花海的少年——兰无妄,如死神代名词般居住在殊无人气的无念阁。

寒声寺外一片浩瀚林海。风吹枝摇,林木森森,岁寒长青。即便在万物茁芽的春初,亦是绿尽幽生。

小翼斜倚树海之王的高枝,恼怒地折断眼前一桠桠枝叶。

方才得报,华樱和念远忽然消失于缬芳阁内,缃黄旗人尽出,竟查不出半分踪迹。他不由万分恼恨,恨自己琐事缠身,虽早有华樱消息,却无暇分身一见,将他远远带走。被念远抢先一步,令他心如火焚,只得将气撒在不相干的树枝上。

近旁枝桠已被他破坏殆尽,他食指微勾,一抹蓝线自指尖射出,扯断手不及处树枝。小翼伏首,懒懒勾动手指,欲将茂密树冠拆成髡秃。

终究有人不忍卒读,一个威严深刻的声音从树下飘出,

“小翼,你很闲么?”

小翼立刻听出所属,脸上蓦然笼上一层钦慕又惊憾的神色。“咚”地跳树,拍去衣衫凌乱枝叶。语带恭谨,又含几分熟稔的轻佻,

“好久不见,龙火大人,我以为你早忘了我。找到梨魄大人了么?”

被称作龙火的男子绛红深衣,蓝绿相间的长发张狂地散舞于风中。发色蓝绿都比小翼深湛许多,浓酽仿若至深海水,滴绿青叶。眸色亦如发色,眸光相触,竟似要堕入那双幽窅眼眸一般,久久难以转移。

“风刃”上奉一主,下分七旗,以虹色为名,各掌一族之事。黯紫旗掌魔族,浓靛旗掌海族,风蓝旗掌风族,绿羽旗掌羽族,橙云旗掌灵族,赤火旗掌鬼族,缃黄旗掌人族。旗主直隶属主人,下设副旗主,旗使,副旗使,旗人若干。如小翼为缃黄旗主,冰璃是旗使,执网四人是旗人,各受制于上级。其实羽魔海风这四个上等种族的事小小的“风刃”岂能插手,这四旗虽有旗主,亦不过负责与四族联系,让他们不要来找“风刃”麻烦,形同虚设。真正实用的是橙云赤火缃黄三旗。而灵鬼二族与人界交往亦少,橙云赤火二旗也只偶尔出动。缃黄旗则据守人界,“风刃”80%的收入都源于斯,是以缃黄旗人向来地位卓越,人数最多,为七旗之首。

而主人与旗主之间,还有部分被称为元老的特权者。他们由于资格与战功而受推崇,多是成年之期将至,退出直隶阶层的前旗主甚至主人。他们不再受主人驭使,已成为“风刃”的传奇。虽不为“风刃”贡献,却直到回归天界之日,都能受“风刃”庇护,是真正自由与特权阶层。龙火与梨魄都属于这一阶层,龙火甚至是缃黄旗前旗主。小翼曾受他教导,亦师亦友,是以既恭敬又随意。

龙火面容冷肃,淡淡道:“他若不肯出现,谁又能找得到他?我这次来,是有人托我请你寻一个人,带一句话。”

小翼诧道:“寻人?龙火大人也有找不到的人么?若是以前,只要他在人界,深谷幽泉,穷乡僻壤,缃黄旗都能寻到。然而这几日,我派所有属下去寻一个人。他却似凭空蒸发般踪迹全无。但愿大人要找的人没有如此麻烦。”小翼念及华樱,心头一阵烦乱。但在龙火面前不敢造次,狠狠攥紧衣角。

龙火道:“华樱么……我倒知道他在哪里,要你找的人也知道,但我们都不能告诉你。不过他安然无恙,你也不用担心。”

小翼急道:“跟那个兰念远在一起怎会安全,我一瞧他就心怀不轨……”倏又忆及不应在龙火面前如此放肆,尴尬住口。

龙火目光灼灼逼视道:“异族殊途,你与梨魄都如此执迷不悟,吃的苦头还少么?”

小翼嗫嚅道:“我……我是为梨魄大人不值。华樱怎能抛弃那么高贵温柔的大人。我想不通,他们定是有什么误会……”

“是梨魄先抛弃他的。”龙火截断小翼,眉宇间隆起淡淡不悦,“异族殊途,他还算悬崖勒马。华樱又有何面目回来找他?”

“啊?”小翼慌乱不已,怔怔道,“那大人为何还守在华樱身边?他明知道成人式将至,错过此次,又将在人界受三百年流离颠簸之苦。”

龙火惊道:“他还在华樱身边?不可能!我也曾以为他还留在华樱身边,甚至亲自于缬芳阁外潜伏三月,却没发现他丝毫踪迹。这不可能,你看到了?”

小翼摇头,“我也不知是不是他,却是听华樱亲口所言。我追上后只见一个模糊背影。梨魄大人重情重诺,如何真舍得下那样深爱的人。”

龙火冷哼一声,淡淡道:“不提他了。我托你寻之人名为兰济海,外表看来大概二十五、六左右,现时应在聚虹城内。若找到他只需告诉他,他所托之事已有人接手,他若有心,可到寒声寺找我。”

龙火交待完毕,忽然肃容叮嘱他做事需谨慎,不要随意招惹小人。如今已有人去总堂告状,说他徇私包庇,致使此次刺杀功败垂成。幸而诉状递至龙火手上,已被扣下。

“风刃”崇尚自由,下属可以随意弹劾上级,上级却不能任意惩治下属,是以冰璃很快就将诉状递至总堂刑属“濯风堂”审核。也因为自由风气,濯风堂堆积的诉状势若山海,即使被龙火扣下一份,恐怕很久也不会有人发现。

小翼心不在焉答应着,心里却琢磨是什么大任务竟连元老级人物都惊动了。

龙火见他兴致缺缺,想他毕竟还需要历练,贸然提他做旗主委实勉强。心下叹息,再不多言,翩然而去。

清风阵阵,林海波涛万顷,汹涌扑至小翼烦乱脑海,他怔怔而立,心神一时飘去久远以前。

绝弦水榭与念远所居叆云墟相距不远,只隔一汪水池。然水池之大,可与聚虹城内五色湖媲美。节庆时节,五色湖中常有百十支花舟麇集,游走时船船之间尚不显拥挤。

水榭高踞池上,楼阁玲珑,如出五云之间。池中遍植芙蕖,荷盖如倾,花开如云。花叶相连,契阔相交。

踏着松软浮木,鞋底微浸凉水,冰凉从脚下沁入心脾。鼻端嗅到池底浮起的脉脉荷香,再烦闷的心境亦不由清爽几分。

念远攥紧怀中劫世古鉴,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行走在绝弦水榭前的浮木上。

他将华樱带回御魔谷时,按惯例带入外人应向宗主座下报备。兰府现任宗主应是长子济海,由于济海远遁,所以由二女亦妍主事。原宗主下属皆供她差遣。

念远想既回来便要向二姐述职,领未寻回大哥之罪,顺便带华樱相见。

然而未料向来温和的二姐察觉他受伤后不由分说将责任推到华樱身上,竟命人将华樱沉入莲池。

御魔谷本是一个巨大幻境,谷内一切景物纯是幻术所化。所谓莲池亦如此,本不会真令人溺毙。但是幻术亦是心理暗示,这里一切太过真实,普通人如何分辨。一旦大脑认定沉入莲池会溺水而死,自会产生水涌入口鼻窒息之感,长久下去便会真正死去。

念远百般哀求,亦妍爱理不理。他慌不择途,竟回居处“叆云墟”取出珍藏的御魔族三大古器之一“劫世古鉴”。

御魔族三大古器之首便是神鬼之剑——三昧剑,次则“劫世古鉴”,末者济海手中的宗主权柄——万木扳指。

御魔族与神族同源自然木华,汲天地之灵气,与万木欣欣竞荣。只是不如木本般易腐朽易受外物影响。万木扳指非金非玉,乃是天界奇木所制,不腐不濡不燃不污。传说吸收了每代宗主灵气,能净化万物。其实并无大用,只作为宗主象征,用于传承。

除却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三昧剑”,另一古器“劫世古鉴”的神妙亦不在它之下,烛照过去现在未来三劫世。佛教中此“世”为“劫世”之意,认为一劫为四十三亿二千万年,劫末有“劫火”出现,烧毁一切,然后重新创造世界。佛教以一劫为一世,以前为过去世,此后为未来世。

三大古器传男不传女,是以兰家三兄弟各掌其一。念远想用古鉴显现过去,证明他的伤不是华樱所害,亦妍便能放过他。母亲临终前曾百般叮嘱非至要时不可动用古鉴,而他早已认定这一生中不会有比现在更重要的时刻。

劫世古鉴古朴浑雅,镜面仿若活水,缓缓与时间一齐流动,无波无纹,亦如时间一般不可捉摸。镜面四围镂空镌刻古藤疏蔓,湛湛青青,枝蔓上点缀无数细小碧青花蕾,或绽或合,如烟如雾,明艳无双。风姿楚楚,似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传说这就是天界最美的花——碧华螺。虽仅是刻纹,仍如活物般于水榭烛火下散发着惊世之美。

水榭布置奢华,帘幔重重,锦绒绣绮缀着金珠玛瑙,时时袭入的荷香冲淡了满室浮华,亦分散了帘幕后主人的绝世容颜。

清幽荷香携带蔼蔼晚风掀动帷幔,帘幕后的容颜璀璨得满室华辉与满池青莲亦黯然失色。

念远惴惴坐着,嗫嚅道:“二姐,我将劫世古鉴带来了,你看——”

他取出古鉴,心念微动,通灵古鉴镜面脉脉流动,圈圈涟漪缓缓漫开,幻出一幕幕过往。

“疑?”念远看着其中一幕,眸中掠过一丝苦痛,心念顿收,镜中此幕便不会落入他人眼中。然而那晦涩莫名的痛楚却如潮汐波波袭来。

亦妍倚于绣榻,绝美容颜浮起不耐。恹恹道:“我可不是为这个将他沉池。秋沫云身边的人怎能随便相信,没立刻处死他亦是为你。难得你对此人如此焦急,碧琉——”

一位湖水绿衣裙,右眼眼角镶一粒碧色玛瑙的少女从一重帘幔后盈盈而出,欠身道:“二小姐请吩咐。”

“放了他吧。”亦妍倦倦地道。

“是。”碧琉容沉于水,波纹不动,恭敬道。顷刻间右手轻触眼角玛瑙,低声念咒。一蓬碧雾萦绕身前,烟消雾散后,华樱面容惨白,卧于地板。

念远连忙冲上前将他抱起。但他容颜惨淡,双眼紧闭,秀眉紧蹙,似正忍受巨大痛楚。

念远急得冷汗涔涔,慌忙望向亦妍。亦妍的脸于重重帘幔后看不真切。却听碧琉淡淡道:“他还陷于幻觉。你需不停唤他名字,若他心里有你,定能醒来。若三日后还是昏迷,那我也爱莫能助了。”语毕徐徐退入帘幕,霎时水榭又恢复一派宁静,惟烛火烁烁,晃得人心神不定。

念远急于带华樱回叆云墟,此时却听亦妍清冷如玉石琳琅的声音从重重帘幔后传来,分外虚无缥缈,

“三弟,劫世古鉴我从未仔细赏玩过。你今日大方一些,借姐姐玩赏几日可好?”

念远一愣,手里将古鉴攥得更紧些。良久才蹙眉放下,默默抱着华樱退出水榭。

水榭里烛火摇曳,万般景物迷幻不定,仿若人变幻莫测的心事。

“华樱——华樱——”

邈远若天际浮云的呼唤陌生而熟悉。带着春日暖暖气息,化开浸入骨髓的凉意。原先被水侵入而难畅的口鼻也渐渐能吸入新鲜空气。

华樱羽睫轻颤,紧蹙秀眉舒解。然而仍有一丝困倦攫住胸口,令他宁愿从此沉睡,永不苏醒。

“华樱——华樱——”呼声逐渐嘶哑急迫,朦胧中身子被人一阵摇晃,头昏脑胀。

一丝腥味滴入唇齿,惊醒了沉睡的飞蛾。如火焰般燃烧着的温度,炙热地充斥整个口腔。华樱蓦然睁眼,正对上念远滴血的双眸。

“你……怎么了?”华樱怔怔开口,全然不记得发生何事。念远软软地趴在床边,轻声嘶哑道:“我没事,你醒来就好了。”

华樱伸手抚过他血红双眸,轻轻道:“眸中滴血是心血,何必为我如此损耗生命。”

“呵呵……”念远轻笑,“我的命长着呢,就是短几年也不妨事。如果……如果——”念远眼光蓦然炙热起来,如着魔般喃喃,“如果以后的人生没有你,活得再长也没意义。”

——

“如果以后的人生没有你,活得再长也没意义。”

曾几何时,也有人说过这句话。那时春气正盛,樱花梨花红白纷杂,落英缤纷。漫天漫地的花瓣雨,洒在两个拥抱着一脸呆呆的幸福的人头上。

曾几何时,以为拥抱了永远——

华樱默然不语,怔怔望着天花板,穹顶高耸,是永远触不到的遥远。

念远自知失言,尴尬道:“你好好休息,若有事只管喊我……”

蓦的,斜刺里插入一个声音,嬉笑道:“三公子可是呆了,放着蝶、弧俩个侍女不用,要亲自照顾别人。”

华樱转头,只见两个翠绿色衣裙,容颜芊秾的女子盈盈立于一旁。想来定是念远素来温和,下人亦没太多礼数。

念远涨红了脸,蓦然发作道:“这里没你们的事,都退下吧。”

二女吃了一惊,大概从未见主人如此失态。不禁收敛笑容,躬身告退。

华樱闭眼,感觉念远视线久久凝注于自己脸上,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他睁开眼,仿佛从水底刚刚捞起般大声喘息。心底莫名空洞,就这样呆呆睁眼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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