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过了头,眼中闪烁着那种让我有些心悸的目光,看着我,奇怪地笑了一笑,缓缓说:“这个,你自己看咯,我也不是五哥。呵呵,有空的话,尽量还是去一趟好些。”说完,也不再等我的回答,扬长而去。
经过一下午的考虑,我决定去赴唐五的约。其实我不去也不行了,因为傍晚五点多钟,皮铁明找上了门来。
“义色,你在干什么啊?哎哟!小日子过得蛮舒服啊!”
一股寒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皮铁明大剌剌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火炉边上发呆。
“咦,你怎么来了啊?这么冷的天。”
“哈哈,喊你一起去五哥家里啊。刘姨妈呢?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啊?”
“哦,他们在厨房准备晚饭呢。你从家里来的,还是从站里啊?”
“站里,何勇他们都在站里等着你。秦三下午到站里来了一趟,说怕你忘记五哥请吃饭的事,交代我们下班的时候,喊你一起去。我这就专门过来叫你咯。”
我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行,你等下我,我去房里加件衣服。”
“好,我也进去和刘姨妈打个招呼。”
给母亲说了一声之后,我与皮铁明一起走进了漫天风雪。
“兄弟,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或者对哪个兄弟有意见啊?我们这段时间都在说,出事之后,你不上班也就算哒,怎么玩都不找我们玩了,天天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想不通,你可以给我说说。”才走出家门没有几步,皮铁明突然扭过头来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么一句。
在从小玩到大的这几个朋友里面,皮铁明一直都是与我关系最好的。但是现在我该怎么给他说呢?将军和我说的那些话,我能告诉他吗?
毕竟,我们现在除了是知根知底的条卡朋友外,还是同门师兄弟。江湖路,是一条把人变成鬼的不归路,走上这条路,每个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已经面目全非的我还能信任他吗?心里飞快地思考着,嘴上却下意识地应付道:“没有什么啊,哪个会和我有误会啊?都是一起长到大的,你想太多哒。”
“哦。”
铁明有些狐疑地扫了我一眼,将目光望向了前方。
就在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刚准备安心前行的时候,余光看见皮铁明的脑袋居然又偏向了我这一边。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那一刻,他与我对视,让我看到了一道无比真诚的目光,一如童年。
“兄弟,哎,我晓得,人一长大了都是这样,钱啊利的,名堂就多了起来。我其实早就想和你聊聊了。这几年你也变了好多。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你莫见我的怪。我明白,从小你就是一个个性强的人,我们几兄弟都依着你。而今我也懂,五哥看得起何勇。这条路,本来就是这样的,哪个有人抬,哪个就讲得起话。你心里不舒服,我看得出来,我不蠢。只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的,有些话、有些事,莫放在心上。勇****这人,你也明白,他也不是个坏人,只是脾气大,而今又顺风顺水,难免有些硬气。他平时说的一些话,你莫往心里去。兄弟,要怪就怪我们当初不懂事,放着好好的书不读,都要出来打流。呵呵,你见过几个打流的走到头不搞僵关系的?就是这么回事。兄弟一场,有今生,没来世,不容易。”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堵,让我无法呼吸。张开嘴,我大口大口吸着冰冷的空气,吸得舌头一片冰凉,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又模糊了起来。
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除了脚步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响声,一路寂静。
收购站已经可以看见了,牙一咬,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铁明以为我是因为不得宠而渐渐离开了这个群体,他想要拉我回来。他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他,忠厚、本分。但我没有办法反驳他,因为我的内心知道,他说得没错,他说出了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们曾经是兄弟。我还试图告诉自己,我们现在还是兄弟。
可是,如果我们是兄弟,我又何必再需要将军、癫子、牯牛、雷震子这些人?如果我们是兄弟,我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从来没向他们透露半分的秘密?不知道何时开始,我们就已经不再是兄弟了。
不过,现在我准备将这段友情拾回来,我想试一试。
“铁明,你……你觉得五哥这个人怎么样?”
铁明看着我,停下了脚步,眼中发出了咄咄逼人的光芒:“义色,我没有听太懂。”
看着皮铁明的表情,在我几乎要将一切对这个曾经最好的兄弟和盘托出的那一瞬间,我将话咽回了肚子里面。这件事的风险实在太大,因为熊“市长”的缘故,将军和我之间的一切,是一个绝对不能碰触的炸药桶。一旦这个炸药桶炸开,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大笑了起来,边笑边将一只手搭在了皮铁明的肩膀上,扯着他一起向前走,说:“哈哈,我就是问问你。你别想太多了,我和勇****之间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觉得五哥不帮我报仇,心里有些不舒服,晓得吧?不过,铁明,记着,不管何时何地,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铁明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无尽的羞愧将我淹没,让我无地自容。
收购站就在眼前了,可以看见何勇、鸭子、北条、夏冬在站里头烤火,收拾东西的身影。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凑到皮铁明的耳边,对他说:“铁明,五哥而今和悟空搞到了这个地步,迟早要出大事。在这条路上,谁都不能信,你自己千万要保重。该躲的时候就躲,不要逞能!千万记着!”
皮铁明的肩头明显停滞了一下,在他试图扭过头来看我的那一刹那,我在他肩头捏了一把,然后走向了收购站。
“勇****,冬冬,鸭子,北条,你们都还在忙啊,哈哈。”
“哎哟,稀客啊!”
“等你会等死啊,现在才来!”
“义色,来哒啊!”
在一阵嬉笑寒暄中,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我却隐隐尝到了心痛的感觉。因为,我明白,我们回不去了,那些逝去的感情再也捡不回来。
收购站打烊之后,阴郁了多时的天色越发变得黯淡沉重,几乎压到了人的头顶上。在我们一起走往唐五家的路上,持续了半天的雪花终于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九镇每年隆冬或早春时节都会下雪,但这里毕竟不是北方,像今天这样的大雪并不多见。
小时候,如果是在这样的雪天,我们几兄弟会一起打雪仗打到昏天暗地、笑声连连。但是,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将脖子缩在衣领里,皱着眉,冒着几乎遮住了视线的大雪,嘴角叼着半截香烟,一边迎风狂抽,一边默默走路。
一路上,铁明都在试图接触我的眼神,我却一直在刻意躲避,直到最后,他陷入沉思,不再看我。我想过是否要像方才提点皮铁明一样,去提点一下其他的兄弟。但是,念头刚起,就被另外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冲得云散烟消。
终于,我还是闭上了嘴。
童真逝去,流子的痞样已经永远写在了我们的脸上。
唐五的饭,不好吃
夜深,雪已停,寒风依旧凛冽。
唐五家,墙角边一个建国初期遗留下来的红泥暖炉和一个大火盘散发出的热量,让小小的客厅独立于寒冬之外,温暖如春。
寒暄过后,我们兄友弟恭地围坐在餐桌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淋漓,满面油光。气氛正浓之时,唐五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今天请我们过来的真正用意。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我的:“义杰,身体没得问题了吧?这些日子,让你受苦哒啊。你放心,五哥心里都有数。我手底下这些兄弟里面,你们几个人是最能办事的,而且你们又都和义杰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今天呢,喊你们几个人来,也没得什么别的事情。主要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说到这里,唐五停住了,轻轻咳嗽一声,脸上那种亲切和蔼的表情消失不见,语调也变得如往日般低沉冷静。看了我们几眼之后,唐五说:“一句话,我要帮义杰报仇,办悟空!你们怎么看?”
唐五的话实在是太简短了,说得又极其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当我明白过来的一刹那,我只觉得放在火炉边的双脚突然一片冰凉,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从脚心渗出来,就像是踩住了两条滑腻的黏虫。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忍耐到快要发疯的时候,唐五没有任何表示,而当我了解到了内幕,试着遗忘这件事的时候,他却打算展开正式的反击。
“不要搞!”、“千万不要搞!”脑海中机械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我尽量自然地把头低下,端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只有让杯子挡住我的脸,才能掩饰住已经不可抑制的恐惧与紧张。
虽然唐五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很随意,但他首先说出了自己的决定,然后才用上了商量的口吻。这就表示,他要的其实已经不再是商量,而是附和。
一林将手上的调羹往桌面一扔,调羹撞击瓷碗,发出脆响。他极其开心地叫了起来:“是的唦!哥,他妈的早就应该搞了唦!鸭子上次根本都不应该躲。他妈的,悟空牛逼一些?义色,没得多余的话说,老子绝对铁你,搞!”
每个人的目光都被一林吸引了过去。何勇就坐在一林的旁边。所以,当一林豪气万千地说完之后,唐五故作嗔怒的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何勇。
“五哥,你说了就作数!”何勇简短地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唐五又看向了何勇身边的鸭子。
“嗯。”鸭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都没有看唐五,径自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里,含糊不清地用鼻孔哼了一声,算是同意,旋即大嚼起来。
唐五眼里笑意更浓。
“五哥,我没得问题。”
“义色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待唐五看去,夏冬和北条决了各自的决定。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只希望停电、抢劫、地震、世界末日等等各种各样的天灾能够马上降临,可以让我躲开即将发生的一幕。但是,一切如旧。唐五的目光也在下一秒看了过来。我将手从桌面上抬起,放下,夹在了两个膝盖之中,努力克制着它们的颤抖。
一秒,两秒……我的脑袋飞快地思索着,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想,甚至忘记了说话。
“义杰,你呢?”极为短暂的沉默过后,唐五亲切的呼唤在我的耳旁响起。
“啊,我啊?呵呵。”一咬牙,我抬起了头,“五哥,我想考虑一下,五哥,你晓得,屋里刚刚准备让我做生意。我确实有些不好向屋里交代……”
当我无比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时,我看见就算是老练如唐五也掩饰不了他心底的震惊,眼中的笑意像一根熄灭的蜡烛,突然就黯淡了下去。
“我操,义色,你搞什么****毛啊?”一林既惊讶又恼怒的声音打断了我后面的话,每个人都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嘴里一阵发苦,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液,却带来更加干涩的感觉。
“五哥,我今天晚上想再仔细……”
“义杰,五哥这是帮你啊!”何勇的话又打断了我。
我看向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我依旧品出了话里的关心。
我把目光移回到了唐五的身上,唐五的脸色此刻恢复了平静。再次停顿了一下,我继续说道:“五哥,我没得别的意思,我真的想要……”
我的话还是没有说完。这次,打断我的是唐五,他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我不用再说。等我停下之后,他笑了,笑得非常和蔼:“义杰,不碍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会有些想法。毕竟刚在阎王门前打了个转身啊。义杰,你好生想一下,明天再回答我。”
说完,唐五看向了皮铁明:“铁明,你呢?”
面对这么多人,我心底虽然有着几缕感激与羞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极度紧张之后的轻松,狂涌的心潮开始缓缓平息。
安静,居然还是安静。
我奇怪地看向了身旁的皮铁明。皮铁明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唐五,他低头望着眼前桌面上的某个点,目光空洞。
过了好久,皮铁明才说:“五哥,我也想考虑一下!”
砰!就像是一把千钧重锤砸在脑袋上,我呆在当场,心胆俱裂地望向了唐五。
唐五和蔼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并不陌生的东西——杀气!
皮铁明的脸色一片煞白。
小小客厅陷入了绝对的沉寂中,可以听到每个人粗重的喘息,甚至是剧烈的心跳声。空气几乎凝固,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啪啦!良久过后,一声巨响打破了这种极度的压抑。
“我*!”一林一脚踢翻了自己所坐的木椅,跳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向了我与皮铁明,“你们俩……”
啪!唐五一掌拍在了桌面,看着呆如木鸡的一林,说:“你搞什么?啊,我问你,你想要搞什么?给老子滚出去!”
一林看看唐五,又看了看我们,眼睛突然一红,就冒出了泪光。
“操!”一林对着已经倒地的椅子猛踢一脚,拉开门走了出去。
“五哥,我去喊他。”何勇见状,对唐五说了一声,追了出去。
我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除了皮铁明。
“五哥,对不起,你要我搞事,我肯定听你的。我只是想……”皮铁明一直低着的头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看着唐五,有些害怕,却又坚决。
唐五伸手示意铁明不要再说,待铁明停下之后,唐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脸上居然没有了方才的怒火,也没有了片刻之前和蔼的表情,无忧无喜,古井不波,缓缓说了一句话:“明天之内,你们两个给我一个答复。”话毕,站起身来,走进了屋内。
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鸭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安静地走在最前面。夏冬与北条试图来劝解一下我和铁明,但是我们两个都默不作声。
我以为铁明会和我说点什么,他却没有,一路上他甚至看都没看过我。有好几次,我都准备向他开口,最终还是将话吞回了肚中。
回到家里,我没有睡。我潜意识感觉铁明也许会来。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三四个小时之后,我却收到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改变了一切。
午夜凶铃
有些时候,睡眠像是一个美丽而高傲的女人,你越想要她,她反而离你越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越来越疲倦,头脑却越来越清醒。
突然,叮铃铃,一阵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午夜响了起来,那种清脆的响声就像一把利刃,干净利落地割破了这个夜的安宁祥和,也割破了我并不坚固的安全感。
一瞬间,我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摇了摇脑袋,这才反应过来,是电话的声音。
三个月前,二哥、二嫂出钱在家里安装了一部电话机。这是电话第一次在这样的时间段里响起。
反常即妖。
我马上联想到了最近所发生的一切,脑海中虽然没有清晰的逻辑,单凭直觉却也能肯定这个电话与我有关。隔壁房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母亲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哝声。我抢先一步穿好鞋,拉开房门,冲进了客厅。
“三毛儿,是哪个唦?这么晚了。”在我刚刚拿起话筒时,母亲也出现在了她卧室的门口,有些不快地问道。
歉意地对着母亲一笑之后,我将话筒放到了耳边:“喂?”
“喂,你好,我想找一下姚义杰。”电话里面的声音无比熟悉,礼貌的措辞依然掩盖不住内心的焦急。
“你是……三哥?”
“义色?”
“啊,是我,三哥,怎么了?”
确认是我之后,秦三在电话那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飞快地说道:“义色,快点到医院里来,何勇出事哒!”
挂上电话,呆呆地站在电话旁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头,却发现母亲居然依旧靠在门框上,瘦小的肩膀上披着大衣,满脸的无奈与关切。
赶到医院的时候,除了夏冬与鸭子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经赶到。唐五与秦三在一旁说着什么,一林脸色惨白地靠着墙,闷不作声,低头抽烟,北条则和铁明安静地坐在门口。进门时,铁明看了我一眼,嘴巴一动,却没有说话。
“五哥,何勇呢?怎么了?”
“还在里头抢救,被人砍了。”
“谁干的?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