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电话那头的人又说, 听不到回音,声音突然变得很急,“喂, 是肖臣吗?是肖臣吧。你在哪里?”
李肖臣捏着电话不响, 他忽然从那个与世隔绝的空谷回到人世间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找到回家的路了。好像很快就能看到祁云月了, 祁云月手心的温度就这样飞过千万个陌生的头顶, 落在他的头顶上面,一丝一丝渗透到他的身体深处。
泪水从李肖臣眼睛里涨开来,涨到外面, 一直涨到树梢末端,把夕阳浸在里面, 一晃一晃……绿色金鱼真的游了起来, 从他面前游过去。
“肖臣, 你说话!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接你。”
李肖臣眼泪温暖,周身温暖。首先, 他往电话里发了一个气声,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声音。
“琉……”他说,“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知道……怎么办?琉……”
宋琉倒抽了一口冷气,显然被李肖臣的口气吓到了:“没事,我来找, 你别挂, 记着千万别挂。”然后对着旁边不知道什么人说, “追得到吗?快点……”
李肖臣于是捏着话筒在马路边上蹲下来, 像一个民工一样的蹲在那里。他现在无比的想回家, 在听到宋琉声音的那一刹那,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念过家里。家里的气味, 家里的温度,家里的墙壁在夜深人静时发出的细微的爆裂声,是那样的令人怀念令人向往。他的魂已经飞回去了。
天色暗下去,路灯亮起来,李肖臣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看自己的脚落在地上,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是修长的,深蓝色的,透明的,游移的。
过了大概一分钟,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分钟,电话里传来提示音。李肖臣听到后说:“琉,我没钱了,电话快断了……”
宋琉说:“好了,我找到你了。你乖乖呆着不要动,我十分钟就到。”
李肖臣说:“嗯。”
宋琉不放心地嘱咐:“记得千万别乱走,知……”
电话断了,宋琉的声音被掐断在电波后面,消失了。
李肖臣挂上电话,心想,好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没有十分钟,李肖臣就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从路的另一头传来。然后宋凌那辆平时几乎难以发挥的劳斯莱斯十二只缸马力全开地冲过来,在他面前急急停下。
宋琉跌跌撞撞从里面冲出来,一把将李肖臣搂住。
“你要死啊!你跑到哪里去了?手机也不带。明知道自己不认路还乱跑。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一晚上?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去朝鲜挖煤了!吓死我了!”
宋琉嘴里在骂他,脸上却在笑,笑得满眼是泪。
“琉……”
“祁云月说你给他留了言,一出棚他就给你打电话了,可是打回来又没人接。他都快疯了。”
“他……”
“他去了上次你们拍外景的海边,我已经通知他了,他正在赶过来。”
宋琉正走在路灯的正下方,灯光直通通地照着他的脸,显得他的脑袋比以往要大许多。银蓝色的空气在他眼前默默地流过去,他明艳无比的面庞金灿灿地沐浴在光亮里,纤长的肢体沉浸在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显得更加美丽。
李肖臣看着他,他忽然发现自己和宋琉是不一样的,他和祁云月,跟宋琉和宋凌也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之前为什么会天真地以为宋琉和宋凌幸福了,他和祁云月也能幸福?
李肖臣看着宋琉,轻轻地说:“琉……我不想见他……”
宋琉一怔,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说话。
李肖臣声音更轻:“我不敢见他……”
马路的尽头飘起来一蓬一蓬的烟雾,就像不断气化不断气化的干冰,就像许多许多云朵,从地下升起来,升到天上面去。
“你知道了?”宋琉问,他的声音很凉,和秋末的冷风一样的温度。
李肖臣震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抬头望定宋琉。宋琉也看着他,脸上平静如水。
“原来连你也知道。该不会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吧……”李肖臣惨笑着说。
依稀的雾气像一个成形的东西一样从他们面前飘然而过——李肖臣仿佛看见自己的魂飘走了。
宋琉轻轻叹了一声,问:“你相信他吗?”
李肖臣点点头。
“真的?”
李肖臣呆了呆,看看宋琉,想了一会儿,再次点头。很坚定。
宋琉看不懂了:“那你折腾个什么劲?”
李肖臣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觉得心里有很多复杂的念头,可是全都像浮水的萍,没有一个抓得住根基,风一吹就四下没了踪迹。
他说不上来。
宋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李肖臣呆了呆,跟着他走。
他们静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段。灯光和夜色一起从他们面前漂流过去。李肖臣低着头,默默地游移,游移,游移。
良久,他吸了一口气,轻轻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
“什么?”宋琉侧过脸看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好像变得不再像是我自己了,那种感觉……琉,你懂吗?”
“我不懂。”宋琉实话实说,“你就直说吧,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我也跟你坦白了说,祁云月这件事,来龙去脉我都弄清楚了。可这会儿我不打算告诉你,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李肖臣有点诧异,还在发呆,就听到宋琉接着说:“我对他谈不上什么了解,更别说能有你这样的信任了。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他是背叛了你……你能信他,是好事,可是如果你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可不放心把你交给他。”
李肖臣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叫你把我交给他?”
宋琉停下步子,李肖臣也跟着停下来,他们停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面,路灯射下来的光被切割成无数零碎的影子,纷纷绵绵撒在他们身上。
宋琉笑笑,说:“你懂的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弟弟了呀。是不可替代的家人。”
李肖臣“噗哧”一笑:“弟什么弟,别忘了,我可比你大几个月。”
宋琉假装恶狠狠地瞪眼:“那要不要讲辈分?我现在可是跟凌一辈的,也就是跟你爸一辈的。来,叫个叔叔先。”
李肖臣一个没忍住就笑傻了,管宋琉叫叔叔这种事,打死他也做不出来。
宋琉说完又笑了,“问你呢,你到底怎么想?”
“我?”李肖臣深深吸口气,吸了好多好多气,胸腔明显扩大一圈。过后,又长长吐气。全世界都是他吐出的气。随后回答道:“腼腆。”
宋琉大笑:“太离谱的话别说。”
李肖臣很庆幸宋琉带了他走路,如果没有走路,可以不用面对面,李肖臣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害怕起来,逃掉,也可能会不当一回事地大笑。走路使他和宋琉彼此信任,使他们的谈话变得无比沉重,重得像天边最大最黑的积雨云,叫人不大好受,胸闷。
于是他故作轻松地说:“腼腆并不就指看见陌生人或者谈话时脸红不好意思。我说的腼腆,是在心底对外界一种本能的抵抗。就好像……唉,说了你也不懂。”
“抵抗什么本能什么?你直接一点,到底想不想和祁云月在一起?”
李肖臣再次深呼吸,吐出来,然后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秋夜的风吹到李肖臣脸上,可能因为宋琉离得太近,风里也全是宋琉一个人的气味,黄澄澄的蜜糖一样的甜香——祁云月的气味在哪里?祁云月的气味应该是蓝兮兮的那么一种东西,带着薄荷的清香。
宋琉沉默了半天,长长叹出一口气,悠悠道:“你怕失去自由?”
李肖臣一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绿豆一点点大的灯火,却能把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一间屋子照亮,他能看到墙壁上自己写的字了。
没有灯火的黑暗里,自己写了一些什么?他开始有点明白了。
“果然如此……”宋琉轻叹道,“你这个人啊,就是要绝对的自由的。”
李肖臣脚步滞了滞,他想起来,一模一样的一句话,祁云月也说过。
“你呀,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人家什么一起住。后来想想,又后悔了。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让自己的世界里增添一个人的存在。虽然物质上做好了准备,你也觉得自己是期待的,但其实真正的你在害怕在退缩。现在后悔了,可又不敢说,然后又正好碰到这件事,于是你就坏掉了……你说,我说的对吗?”
宋琉那个清凉的声音就仿佛是从云端忽忽悠悠地飘下来,落到李肖臣头顶上,“刷”的从他的天灵盖罩下去,李肖臣的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他有些困惑地眨眨眼,问:“琉,你就没有过这样的烦恼吗?比如……决定和老板结婚的时候?”
宋琉听了就笑了:“我?我差不多懂事的时候开始,凌就是跟我在一起的,住在一个屋檐下面。小的时候我老做噩梦,都是他搂着我我才能睡,你不记得了?要是没了他,我还不习惯呢。”
李肖臣告诉自己,他跟宋琉是不一样的,说了很多遍,觉得想通了。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宋琉拍了拍他的肩说:“好了,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说得标准一点呢,这叫‘婚前恐惧症’。放心,我有办法治。”
李肖臣忙问:“什么办法?”
“你信不信我?”宋琉问。
李肖臣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宋琉笑了笑,然后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问:“你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喝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