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轻尘说他的目的是限制皇权,好几个同学忍俊不禁,当时便笑出声来。
“喂喂,轻尘,你那楚国,皇权还有多神圣啊。权力都在你和秦旭飞手上了,你还要限制人家,太那个啥了吧?”
“我要的是打压皇权本身,而不是去限制哪个皇帝。”方轻尘也不把大家的嘲笑当回事,照旧说他的:“楚国目前的状况,皇权只是短时间内旁落,将来总有一天,还会在哪天被哪个新皇得回去。而我要的,是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绝对的权力,不再有至高无上的人。不再有皇帝把天下人视为奴仆却被所有人以为那是天地正义的可笑,那些所谓的大不敬,所谓的无君无父,所谓的贪天之功,这种种无聊的罪名,我要它们永远消失在法律条文之中。我要修订法律,让皇权不再至高无上,种种规制礼仪不再严格苛刻,犯罪者不再有不人道的株连刑责……”
“不就是制定法律而已,以你的权柄,这些在楚国做不到吗?”吴宇愕然问。
“我可以强行去做,但那也不过是以我的强权来维系,而我想反对的,正是这种绝对的权力,以及为了维护这种权力,所必须存在的种种不合理。当然,我这种异想天开之事,想要行之天下会很难。所以我才希望,诸国之中,能有人与我互相呼应帮助。”
方轻尘总算是一口气把他的打算说完了。容谦摸摸鼻子,想了想,略一迟疑,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问:“方狐狸,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老实说吧。你真是这么伟大,想当时代的先行者,还是根本就是为了报私仇?”
方轻尘还没恼呢,张敏欣先热情地问:“什么私仇,什么私仇,我怎么不知道?”
容谦只干笑两声不答。什么私仇?不就是恋爱失败,怀恨在心吗。方轻尘每一世的挫折,几乎都是毁在皇权上。为了这个,他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以前他不过是直接报复伤他心的人,而现在,他却是想报复整个皇权了。既然是皇权毁掉他的爱情,他就要把皇权砸个稀烂。既然每一世,他都是因为皇权而成为被牺牲的那一个,他就要让所谓的皇权,变成不值得付出任何牺牲的可笑东西。
这种诡异疯狂偏激的念头,好象也只有方轻尘这种诡异疯狂偏激的人才想得出来。如果他只是要出气爽快,要他身边的皇帝都变得无比窝囊,依他的性子,他才不会装模作样地跑来找他们这帮子同学商谈。可他的心居然大过天去,居然想在皇权这个时代怪物的身上扎一刀。难怪他会费这么多唾沫,想得到同学的帮助了。反正他是重新入世,不是正常模拟,所以,这样肆意地广邀助力也不担心违规。
可明明是公报私仇,真亏得他还能找到这么神圣的理论基础来支持自己。“为时代的进步出力”,好大一块金字招牌啊!
容谦这里不说话,旁的人却谁不是千伶百俐,就是一时没想通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张敏欣第一个大笑出声:“我说你怎么忽然间很白很天真,很雷很圣洁了,原来是狐狸披了张保暖的圣人皮啊!”
方轻尘哼哼了一声:“小容啊,在你心里,我就永远那么卑鄙小气,不能偶尔为天下人考虑一次吗?”
容谦笑而不答。谁让你自己记录不良,这可怪得谁来。
其实方轻尘本来也就没指望能瞒过这群了解他的同学。说穿了,他就是孤单了,寂寞了,郁闷了,所以想干点事情改变改变,出出气,恶狠狠限制一下皇权罢了。他知道自己这样诡异疯狂的想法,当然会被大家嘲笑,所以他才非要装腔作势,先拿点神圣理论出来忽悠人。大家先吃惊下,震动下,他再被嘲笑,也就心理平衡了。
一片笑声中,一直沉默着的风劲节忽然道:“其实我同意轻尘的意见。他的动机是什么,我不关心。那些高调,我也没兴趣。可是我觉得,就是为着我们自己在这人间活得痛快一些,就是为着眼前看到的不平事少一些,限制皇权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他微微叹息一声:“我们大家都历过几世了,曾经有过的不幸,大多和皇权分不开。轻尘的四世就不用说了。小容你呢,每一世被抛弃,被伤害,不也是因为皇权不容威胁。我自己历世所遇也不算什么高兴的事,而几乎所有的阴谋陷害,根子里都是皇权在做怪。文嫣,你历世都是女王,但是,为了保卫王位,为了对付叛乱,你杀过多少人,甚至你后宫中所宠爱的人,又有几个不是仅仅为了你的王权而在对你献媚示好。至于清商,你这个皇后每一世和皇帝的博奕对抗中,也该深深明白皇权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大。赵晨,呵呵,你就更别说了,当奸臣的风光总是依靠皇权来维持,而最后的毁灭,也大多都是因为皇权的抛弃。就连罗林这个当隐士的,又何曾真的能脱离皇权而自由。”
风劲节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了下去:“我们想做的,不过是希望能触动到那个最根本的理念。我们都不指望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观念放在这个历史潮流中,现在也许并不合适,也并不正确。但是即使只是一点微小的改变,只要能把种子留下来了,在未来世人也便可以因此有多一种出路,多一种选择。”
容谦讶然问:“劲节,其实除了这世同卢东篱的交情之外,你一向比我们超脱,为什么这一回,如此激切?”
“为了卢东篱。”风劲节平静地答:“卢东篱这样的冤屈,史书上,已经有过太多太多,以后也会不断出现。这与统治者是否贤明无关,就算是以仁善闻名于世的所谓明君,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也绝不会为牺牲一个忠臣而有丝毫犹豫。”
至此,他方低低冷笑了一声:“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百姓担心着官府随便一个政令,就能令他们家破人亡,所以只能卑躬屈膝,小心翼翼,没有胆量抬头挺胸活在阳光下。那些官员,权贵,富豪呢,也同样是要小心翼翼,因为还有比他们站在更高处,比他们更有权力的人,可以随时翻脸夺走他们的一切。而就算是站在了最高处,又怎么样?皇帝们一方面拥有着为所欲为的力量,而一方面,又因为这权力太大,太富有吸引力了,所以他们无时无刻不担心被人夺走。任何人只要引起他的一丝疑心,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毁灭。没有最基本的人身财产权力不受侵犯的理念,上位者侵夺下位者便从来理所当然。人们甚至不被容许有怨恨,就是被绑出午门处斩,也还要谢主隆恩。没有什么法律和规则,可以为人提供一种保障,所以就算是明知道是饮鸠止渴,人们也只能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拼命要抓紧眼前的富贵安逸,疯狂地掠夺卑微之人,又疯狂地献媚更强者。因为强权才是唯一的力量,强权才是唯一的保障,于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所有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和方轻尘的假公济私不同,他的语气要诚恳许多,打动人的效果自然也要加强许多。容谦略一思索才问:“所以,你才希望能够改变这一切,才想要建立一个较公平公正地规则,想要让人接受平等自尊的思想?就算明知这会很困难?”
风劲节低低笑起来:“我没那么伟大,我这么干,不过是为了我要报仇,我想出气。”
众人都不免愕然:“报仇?”
“是,我虽然不象轻尘那些小气,但是赵王那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我的逆麟,我要是还不反击,我就是圣人了。可是……”
风劲节无奈轻轻一叹:“我要杀他容易,只是以私怨而杀君父,这种事,卢东篱这种标准的士大夫会很难接受啊。他虽然不会用他的道德来要求我,但我要是这么做了,他一定会自责难受。而且,这姓赵的虽说可恶,但老实说,他们那帮兄弟子侄中,还真就他算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要死了,换了个人上来,没准比他昏庸无能十几倍。到那时倒霉的还是老百姓。现在赵国的情况,我要举旗造反推翻他,只怕最少也要十年时间才能成功。十年征战,得连累多少无辜,更何况,真造反成功了,谁当皇帝?我可不干那辛苦差事,卢东篱这种正人君子更是指望不上。所以,想来想去,他这个皇帝只好继续留着,可是,我要不断削他的权柄,我要让他不痛快,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皇权一步步衰落下去,看着自己对国家对百姓的掌控力一步步流失。这个事实对这种野心家来说,一定比死还惨。”
风劲节恶毒地笑一声:“总之,我就是为着出我自己一口恶气,当然如果顺便能稍稍推动时代发展,也很好。怎么样,大家帮不帮忙?”
风劲节说得很直率,而大家的回应也很迅速。
容谦第一个说:“无论轻尘和劲节的本意是为了什么,这个想法,肯定是好的……”
话才开个头,方轻尘已是哼了一声笑起来:“听这话头,就知道你后面肯定要加个但是。而且肯定是没好话的但是……”
容谦乱咳一声:“但是……我始终认为,再好的制度和理想都不可能脱离时代而径自产生。就算我们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力量,以我们的身份,也并不合适做天下人的导师。”
方轻尘冷笑:“得了,小容,你别口是心非了,光说我讲大道理,你何尝不是一样。直接承认你偏心你家小皇帝,不肯去跟他作对不就成了。”
容谦一笑,也不推诿:“的确,燕凛是我教出来的,他是个明君,是个有作为的人,我不能在他的背后暗算他,去做任何削弱他权柄的事。”
方轻尘笑道:“看吧看吧,我早就知道,民主最大的敌人不是昏君,而是明君。老百姓在昏君手上活不下去,只能奋身一搏,可是在明君手里,暂时可以安安稳稳做奴隶,谁肯拿身家性命去换那虚无飘渺的尊严人格。可是,小容,你不要忘了,越是明君,越会有足够的手段,把更大的权力凝聚在手上,让皇权越发强大。而明君的儿子未必是明君,孙子未必是明君,昏君总比明君容易出,昏君的破坏力也总比明君的建设性要强。燕凛再贤明又如何呢?二十四史走马灯,今日的一代盛世,他朝何尝不是一片残败。”
容谦微笑道:“轻尘,我不赞同我们去当世人的导师,但并不反对给世人多一种认知,多一种选择,只是但要如何选择,如何前行,应该由世人去决定。我会尽量把一些较公正平等的理念,想法,作法,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身边的人,但我不会利用燕凛对我的感情去要求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我更加不会凭借燕凛对我的信任去暗中推动不利王权的势力。我能答应的,仅仅只是如此。”
他的语气极是温和平静,但他的性子却是大家都明白的,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自是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了。
萧清商也笑着接道:“包括皇权在内的任何绝对的权力,都会带来不公和压迫,只不过,在这个时代中,皇权也是让一个国家相对稳定的道具。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完全超出时代来讨论自由平等和互重。就算你们两个只是希望播下种子,但就是种子,也是需要有适合的土壤才能生根发芽的。所以,这件事我不看好,暂时也不会掺乎。不过如果你们需要帮助,而且不是太麻烦的话,我也不介意一点举手之劳。”
赵晨也拍手道:“领先半步是导师,领先一步就是疯子。各位,你们这是打算领先多少步啊。真要打算花上个几百年时间潜移默化,一点点改变别人的思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只是,咱们没这份伟大,更重要的,也没那个时间了。所以我的意见和清商一样,不麻烦的话,帮点小忙可以,太伟大的事,你俩还是别找我们了。”
文嫣低笑:“我自己就是女王,限制皇权就是限制我自己,减少自己手里的权力,这是很危险的事。我记得古希腊,有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国王,主动减低国王的权柄,最后却被自己的国人放逐,我可不想做这种倒霉蛋。在我自己的幸福安乐,和老百姓的民主自由之间,我坚决选择前者。”
方轻尘懒洋洋道:“好了好了,早知道不能指望你们。行了,我也懒得费口舌了,反正我就是为着自己痛快,干不干得成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风劲节微笑:“也好,有人肯帮忙就成,清商,赵晨,咱们过来私聊,正好有事找你们,正好就是举手之劳。”
忽悠悠一下子去了好几个人,眼看着一小时的沟通时间就快用完了,张敏欣笑嘻嘻来做总结:“行了行了,大家讨论地够了,各人的态度也都表达明白了。想要为民主进步的伟大理念去当先驱者,我绝对敬佩,想要安安乐乐过现成好日子,也是正常心态,大家就照着原意继续这样的人生好了,过个十来二十年,再回头看看,今天予会的众人,现状如何,对于今天的选择,到底谁对谁错,劲节和轻尘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等等等,如何?”
方轻尘和风劲节两个提出最初意见的人,都未必真会非常努力用心地实践这种伟大思想,何况他们自己都先闪了,剩下的人谁还乐意玩什么赌约啊,大家嘻哈了一阵,转眼遍散会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
张敏欣退出对话后,笑着回头问:“你们倒是说说,轻尘和劲节两个,真能做出点什么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