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算是亮出底牌了,胡文伦现在显得较为敏捷,只要小雅在家,他就会抓紧完成他手上的作息事务,然后硬蹶蹶地寻着跟她说话,当然手里总拿着那包东西,并且也总是那个主题。
“大概需要什么时间进行呢,最好病重一点吧?”小雅敷衍地问,估计等他病重她早就搬走了,说不定她还会死在他前面呢——恶劣情绪从不需要理由,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的生活就足够置人于死地。对搬到胖子那里的想法,小雅现在又恶心上了,她感到自己跟个不值钱的娼妓也差不了多少。有一次,胖子亲她,小雅伸手就是一个耳光,稍后又胡乱解释:说不喜欢他满嘴的羊肉串味。事后想想,这次与胖子的分手得怪胡文伦,他对胖子的评价影响了她的情绪。可胡文伦不消停,还拿包毒药晃来晃去,他那既老且衰、一心向死的样子,既烦人又可怜,常让她非常不情愿地想起妈妈,心绪更为暴戾,多少次啊,她不得不牙关紧咬,以免自己拿起手边的东西朝胡文伦扔去。
“我这种病,有人进展快,有人进展慢,也难说。”胡文伦很有兴致似的,终于可以跟小雅讨论起这一具体事务了,“不过,我不想等那么久。你应当也注意到,我过的这日子……每做一件事,每过一个小时、过一天都像拨一颗算盘珠子,多拨一颗少拨一颗,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胡文伦的语气十分超脱,“你要急着搬走的话,随时可以。具体细节我会再跟你交代,保证不会连累你的。”
“这玩意儿,会很痛苦吗?”小雅瞧瞧他手里的东西,不知为何产生了一丝羡慕感。
“不会,说是还有点甜呢,既快又好。这是我一个朋友、老谭给我的,他女儿19岁时白血病没了的,老夫妇两个年年三十晚上都到孩子坟头上过,这么地过了五年,撑不住了,就设法弄了这个。我们有一帮父母都是差不多这样的情况,我们没办法跟别的人一起玩,最怕看到别人一家三口有老有小。老谭弄出这么个好东西,也算互相帮助吧,我们不少人手里都悄悄备着呢。”胡文伦的口气压低了,眼神躲躲闪闪,又有点自豪,好像他处在一个神秘的有着特殊入口的组织里。
“那你要我干吗,你直接自己处理不是更好。”小雅感到生气,同时有点慌乱,就像突然有人送她一张不要钱的机票,去往一个遥远的未知之所,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哦这个,我老伴走时要我答应他,不自杀的。”胡文伦尴尬地转转眼神,他的眼睛有些偷偷摸摸地往屋子里四处看看,“答应是答应了,可是我撑不下去啊。也怪,这辈子,我老伴陪我的时间更长,可她走了我倒不是太想,反而就是一门心思地想我的君君,越老了越想,做什么事都要想到,从他生下来开始想、想到他小时候,想到他上小学上中学。这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想早点过去,正好我们一家子团圆。”胡文伦的口气,好像他儿子真在西雅图或多伦多呢,他就想早点办好签证与移民手续。
“那好,给我吧。”小雅朝他伸手,她感到有条可爱的小虫子从心里痒痒地钻出来,又疼又麻,怪舒服的。“在我走之前,把这事儿办了。”
胡文伦一怔,警觉地迅速缩回手去:“还是我来保管。”他瞥她一眼,好像临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等,等一等。”
“行,你可以改签下一个航班。”小雅笑眯眯地说,她现在开始喜欢胡文伦了。
小雅认为自己应当再给妈妈打个电话,虽然还没到周六。想想自己也真够礼数周全的,还记着给她老人家打电话呢,甚至可以多说点儿,就说元旦回家去,她想听听看,妈妈会怎么样高兴。嗨,胡文伦准以为天底下他最可怜吧,其实妈妈跟他差不多,大部分父母都跟他差不多,儿子或女儿,统统地骨肉分离,统统地杳无音讯,如同去往另一个世界。就是这么个形势,就这么个结构。有孩子没孩子都是一样,活着或死去也都一样。小雅相信妈妈到最后一定会想通的。
还得继续坚持出门上班,这多荒诞啊,她干干脆脆地放弃了化妆,不戴美瞳,也不再洗那烂兮兮的工作服了。因为心不在焉上错茶或送错点心,她常被客人与老板斥骂。他们骂她时,小雅总恭敬地垂着眼皮倾听,心里似乎蛮舒服的,她感谢他们这么劈头盖脸的、唾沫星子都飞到她额头上了。胖子早就改弦易张了,下班时他改送另一个跟他同样胖的姑娘了。小雅欣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双双离去,说实话,挺般配的。祝他们花好月圆。
生活在朝着相反方向急速地离去,一切都在鼓励和赞同着小雅,只是胡文伦没有再提那件事,他好像突然忘了似的,复又陷入那拨算盘珠般的刻板作息,一天天往前捱着。小雅知道他在暗中瞄着自己,有时他甚至主动跟她说几句。“今天下班早哇。”“看你这一身儿,你妈妈没教会你洗衣服啊。”“休息天啊,不出去玩玩?”
小雅咽一口干唾沫,冲他微笑。他们像两个动物一样小心地互相窥伺。
凌晨三点,小雅清清爽爽地醒了,跟昨天差不多,跟前天也差不多,总是这个时候醒。她平整整地躺着,等着醉汉、洒水车、送奶工、菜贩、超市送货的、扫地的等等,他们会在外面发出各种人世间的声音,她听着,头脑空空,百般搜寻着,看有什么事可以做一做或想一想,最终,她有一搭没一搭考虑起第二天的衣服来,这个的确需要想一下——她有快一个月没有洗衣服了,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已邋遢到极点了。昨天在公交车上,已经有人冲她指指点点了。
她花了足有一刻钟、费了好大的劲,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打开灯,在那只坏了一边轮子的拉杆箱里翻来翻去,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出来、摊得到处都是,就算这样,还摊不满这一间屋子呢,她走远走近地看了好几眼,直摇头,看来这些年的确是白忙活了,根本就没添置下什么东西。也好,这样更好。最终,找到一件橙色毛衣,小雅把百叶窗拉起,就着灰蒙蒙的窗玻璃,大概照了照自己,身后那影影绰绰、旧褐色的家具们像在叹气。橙色毛衣前后左右晃动着,固执地不肯与她的身体合体。小雅死劲地又拉又抻,想着是否该把自己的四肢切割重新组装,以塞进这个艳丽的毛衣。这件事很重要。她四处寻找顺手可用的玩意儿,可惜极了,这个小房间,曾经属于那个19岁少年的破烂地方,屁都没有。小雅烦恼地张目四顾、思考再三,灵机一动,拿起只杯子,往窗户丢去,这真是一个好主意。玻璃很干脆地立即变成了一张大花脸,并提供出参差不齐具有狼牙般美感的边缘。
小雅笑嘻嘻地、无忧无虑地走向这只狼牙大口。
她没有听到胡文伦撞开门,拖着硬腿像只快要散架的大木偶一样,蜡黄着脸摇摇晃晃地冲着她走来,伸手把小雅往回拉了一个大趔趄,几乎是把她扔回到床上……老家伙还有点力气。
胡文伦喘吁吁地坐到一边,他冲小雅抬抬手:“把衣服穿好。”小雅低头看看,还真是有点衣不遮体,不能怪她,她没法穿,橙色,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颜色吗。她扯出被单裹在身上,这条蓝底印花的、印花已完全模糊的旧被单,那么的黯淡,差点儿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的床。真是的,这个时候,本不该想起她的。
没有人说话。小雅无聊地仰头看天花板上的纸飞机,它们在过去的云朵里飞,从死亡出发,向死亡飞去。胡文伦也仰起头,因为背本来便弯,他费了好一会儿劲儿,简直要把脖子给折断了,可他挺认真地一直在坚持看,一边还摸出他那包可爱的小东西,两只手别扭地倒来倒去,好像在练习一个拙劣的微型杂技:“我么,我是应该的。你哪有资格。”
小雅心里不屑,嗨,这还要论资排辈、比试条件吗,去你的吧,在某几样事情上,爱、死、咳嗽或者撒尿,人人平等。
胡文伦仍然仰着头,在凌晨这不明的光线下,他的脸失去了高低,也失去了纹路,模糊得像个发黄的面团。“要不你跟我儿子比比呢。”
“我很羡慕他。”小雅冷淡地说,一边突地伸手从胡文伦倒过来倒过去的手里抢走那包药。
胡文伦吓得站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扑几下,又跌坐下去。小雅也把这包药接着倒来倒去,只是扔得很高,像在抛橘子,一边开心地盯着胡文伦,甜美地鼓励地点点头。
“嗯,你是说,马上?”胡文伦紧盯着她的手里的“橘子”,眼珠上下费力地动着。
“是,早了早好。”
胡文伦两只手指又点起钞票,从小雅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薄得真像半片纸,这半片纸显得迷惑而愤然:“嗳,你这个孩子,一点责任感没有,真是的!这么大的事,这么轻率,也不劝劝我?拦拦我?”
“不劝,我觉得这样挺好,我们一人一半吧。”窗玻璃那狼嘴仍然大张着,它一定等得很饥饿了。
“哼,分一半!你倒说说,为什么要分掉我的一半呢?”胡文伦显得有点小气似的。
小雅晃晃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张飞机票,这趟航班,她之所以想搭上,倒也不是有着很充分的理由,但是她确定,没有充分的理由要留下来。
“你……简直!算了,你身体也不好。”胡文伦抽一口气,坐了一会儿,“也好。既然这样,我们再随便聊会儿。你跟我说点这个吧,我一直在想,却想不好,如果我家君君一直活到现在,他整天的,该忙些什么消遣些什么?”是光线的缘故吧,胡文伦的两只眼睛像是有点兴奋似的。
“哦他呀,肯定跟大家差不多吧,发发微博啦。看看电影啦。逛逛京东啦。出去吃吃东西唱唱歌啦。”小雅尽量负责地替他列举了一串,“其实对你而言,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玩他的呀。”
“嗯,我同意,这个我也想过,我有时真的觉得他就只是在外地,在外地做着你刚才说的那些事。”胡文伦轻声笑了一下,脸皮都嫩了一层似的,像是蜡烛要融化。“说点他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好不好?他下雨天最喜欢踩水坑。他喜欢切橡皮玩,买多少块切多少块。趁我睡午觉,在我脸上画胡子和眼镜。他整天在书上画小人儿,连考试卷上都画。我每本书都替他保存好了,没事儿就看看他以前画的小人儿——可那时候,我整天为这些事骂他,还打过,总怕他不成材。现在想想,成材算个什么呀,谁在乎那个。”胡文伦克制地叹息一声,“我听过你给你妈妈打电话,其实,你没必要骗她的。她有个你,你有个她,多好啊。”
小雅不由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许多细小的颤动着的感受忽如千军万马般涌来,几乎把嗓子眼堵住,心头一阵扯动。那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追究。童年,梦,家乡,礼物,游戏,妈妈。不,不要这些。她应当统统忘掉了。
“记得我小时候也挺调皮的,我妈妈一急就想用鞋底打我,总嫌鞋底厚,想找个薄鞋底,挑来挑去,然后她就不打了。”胡文伦颠三倒四的,竟然像个小孩似的提到了他妈妈。他坐在那里,前后摇了摇,白日梦般地继续自言自语:“我妈总是很早就起床,像这个时候,她早该起来了。她老跟我说:宝呀,你能睡懒觉,就多睡懒觉。妈妈愿意你这辈子都有福分一直睡懒觉。”
小雅裹紧被单往那扇龇牙咧嘴的窗前走走,不早了,真不能再磨磨叽叽了。借着窗外的光,她冲胡文伦打个手势,感到脚下好似腾云驾雾一般有点灵魂出窍。她打开小包装。
胡文伦突然冲上来,捂着她的手:“我突然想我妈妈了。你有没有想?”他的脸仍如一张面具,只是眼睛慢慢肿大起来。老家伙竟然快要哭了。“我突然有点后悔了。我妈妈说过的,叫我能睡懒觉就尽量地睡。我这样对不起她老人家。”胡文伦似乎有点耍无赖,“怎么办呢?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呢?”
小雅心中一阵怒火,她觉得事情就要被他弄砸了。他一定是故意的。再过几分钟,连她的劲儿可能就会过去了。她又要重新开始,去上班、去努力、并继续打电话回家给妈妈报告她的“好消息”。一切周而复始地苟且。她会恨死自己的,她本可以利落地摆脱这一切。
她使劲甩开胡文伦的手——后者刺耳地“嗳”了一声。
牛皮纸信封里。还有一个灰色的封套。接着又是一层对折的格子纸。最后,核心的内容才像个一百年前的新嫁娘那样露出来。
没有小丸或者粉末子,就只是一张信纸,很旧,很干净,除了折痕,上面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宝贝。
胡文伦把纸捧在手心,凑到眼跟前反复地看:“宝贝。我妈妈小时候就这样喊我。”他惊讶而激动地宣称。小雅真想把他直接推出窗外呀,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哪个妈妈不是这样的,哪个人不都曾经是妈妈的宝贝。记得最近一次打电话,妈妈还喊过自己“宝贝”呢,她怯生生地含糊地在喉咙里滚了一声,她知道小雅讨厌她表现得这样亲昵。
“药呢?你动过?”小雅心里剧烈跳动起来,喉间涌上甜丝丝的腥味,像刚刚长跑了三千米。
“当然没有动。可能这就是吧,老谭把药做成了一张纸?唉,这两个字写得好啊。我们都是没有了‘宝贝’的人、也是没有人再把我们当‘宝贝’的人。”胡文伦似乎突然间又获得了勇气,他盯着小雅,沉思着,显得钦佩似的:“你比我有决心。我要向你学习……这件事,今天不办,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我还是会想着办的,我肯定是甩不开的。”
“老谭这药,有没有人用过?”小雅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倒不清楚。反正这些年,一直有人陆陆续续、无声无息地走了。”胡文伦回看着她,显出狡猾且欣然的样子。小雅讨厌他这眼光。
“不说了不说了。我反正要吃。”小雅大感沮丧,用更加倔强的语气。
“说得对。我也吃。吃过拉倒,吃过就好了,咱这事儿就一了百了、都有了交代。”胡文伦轻咳一声,庄重地、完成重大使命地:“那就撕成两半,我们吃了它。”
柔软的纸浸透着口水,变得烂乎乎的,他们分别吞下它们。其实这个时候,天差不多也亮了。
原刊责编 唐嵩本刊责编郭蓓
【作者简介】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2000年起在《十月》《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已出版长篇小说《戒指》等。短篇小说《伴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