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

小布醉倒在厕所的地上,口中含糊着说着什么,无法听懂,双眼闭着,不省人事,胸口有一出现一块灰色的菱形印记,一团长长的黑气仿佛是从胸口贯穿她的后背。程赋呆了一秒,而后才慌张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套在小布身上,并将她扶起,让她靠在墙壁上。

不可思议的瞬间,魔术般出现在佳优面前,无比震撼,她捂住了口却根本就忘了发声,瞪大了双眼,退却了几步。这位在公园中遇见过的少女,竟从程赋的身体里钻了出来,难以置信又无可辩驳,使她忘记了言语。

“一开始会很难接受,但习惯了就好了,所有事情的起因,就是她。”

“怎么会这样!”佳优沉浸在惊讶中,“你把她怎么了?!”

“是她钻到我的身体里,她是只……女鬼。”程赋淡定地说道。

“真的有……”佳优一副惊恐的表情,竟很快就相信了。

“你的护身符里面的恶神正是托了她的帮助才驱逐的,她保护了你。不用怕,她是好鬼。你当时昏倒了,被我带到苏老家里休息。”程赋拍了拍佳优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

佳优望向程赋:“之前在公园里,有一个男人,我记得他的眼睛是红色的,红的令人恶心。他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不好的事。”

“是他!”程赋气恼不已,联想起当日找到小布时见到的那一幕,更添憎恨,恨不得现在就去将他碎尸万段。

佳优感到了程赋的怒意,“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程赋回过神来,“那就要从六月一日高考那天说起了。”

程赋叙述着自己神话般的见闻,言语流过,忽然感到时光如流沙般,已从自己的掌间穿梭而过,一个月的短暂时光竟如此丰满,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已经不再恐惧和迷惘了吧。突然闯入生活的这只季,已经习惯了吧,有她的生活,演绎出想都不敢想的故事,像梦一样夸张又像每天醒来时映入眼帘的画面那样真实,截然不同于梦境。

佳优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吃惊地倾听着程赋的叙述,特别是在听到有关自己的事情时,疑惑忧虑与兴奋像写在脸上般一目了然。

“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外人,保密哦。”程赋扬起了嘴角微笑。

刘佳优看着他的笑颜,忽然间舒展了眉头,放松了心情,笑道:“那我现在可不是外人了,是内人啦。”一脸的得意比嘴角攀升的速度快得多的多。

程赋被她逗乐,也笑的很开心,一阵笑语过后,他忽然意识到仍然醉醺醺地坐在地上的小布。“她该怎么办?怎么把她带走啊?”程赋道。

“我出去买些衣服回来吧?”

“那怎么行……那么麻烦,还破费。”

“没事的,我本来就想买了,拜。”佳优说完转身就走,程赋赶忙带小布躲到一侧,不让外面的人看到。

“幸好现在不是高峰期。”程赋一边上前锁门一边自言自语道。回到小布身边,也坐在了地板上,耳边隐约听见了小布的梦语呢喃,好奇心泛起,将耳朵凑上去仔细听,这家伙又在做什么梦?

“让我死吧。”

……

程赋将她轻搂入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试着用手触碰她胸前的黑气,气如游丝般相互联络,扭曲无常,灵巧地从程赋的指间绕过,程赋一抓,好像捕获住了真实的丝线一样,停留在指缝中。这到底是什么?

眼前一黑,回忆的画面逐帧浮现,亲人的脸,儿时的玩伴,沉甸甸的书包,闹哄哄的课堂,一同疯狂过的友谊招着手向自己道别;初醒时的慵懒,放学时的夕阳,泪水浸湿的夜晚,繁花的烂漫,雨后泥土的清香,冬天里刺骨的寒风刮在脸庞,夏季灼热的骄阳在地上投射出发丝浮动的淡影;生命的欢喜和感伤,疯狂挣扎着度过的高三,压迫整个教室的沉甸甸的疲惫,和教室的一角洋溢的甜甜的幸福。感谢一切的一切陪着自己走过了那么稚嫩,青涩的岁月,这无上的荣幸,只可惜还未踏入成熟,就过早地凋谢,只可惜,只可惜,还有那些承诺,还有那些理想,还有那些期盼,还有那些等待,还有……还有……都再也无法偿还了,永别!

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甚无法意识到肉体的存在。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忽而至:“你已经死了。”

小布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声音:“我在哪里?”

“你的灵魂被困锁在自己的怨念里,也就是我。”

“我的……怨念?”是啊,深深的怨念。

“这样死去,太不值了,我不会让你去地府的。”

“变成孤魂野鬼吗?”小布想到传说中的幽灵,无尽的生命掏空了它们的内心。

“不,我会让你变成一只妖怪,寄生在人身上一段时间,抽取他几周的的寿命,然后变成人类的样子完成心愿。”

“我同意!”小布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也没等询问,迅速做出了决定。

“就在附近选你的寄主吧。”

视线被切换到事故现场,小布自己的眼里,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能隐约看到画着斑马线的路面,和一侧围观的行人的脚,像是在看一场表演。也许是切换到了绿灯,人群开始骚动,向对岸疾走,其中有个男生穿着随处可见的白色校服,手里握着笔袋,泰然自若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瞥都不瞥自己一眼,小布却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看着看着,仿佛自己地意识流出,逐渐脱离自己慢慢冰冷的身体,向那个男生飘去,直要穿过他的背脊钻进他的心里。

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刺激了瞳孔,小布睁开双眼,发现整间屋子已被饱满的阳光照亮,估摸着应该已经是中午了吧。她奋力爬起,忽然感到疲软,头晕,胃像是被挤成了一片的感觉。咔嗒,门被打开,程赋端着一碗稀饭走了进来,小布饿得连话都不想说,拿起饭碗就往嘴里灌。

“你这两天饿的不行,把我的肚子也折腾得够呛。”程赋笑道,“慢点吃,别噎着了,舒服些了吧。”

小布含着满嘴的食物点点头,继续狼吞虎咽。

“你怎么不见了这么多天?还喝了我的酒。”

“不想出来。”小布貌似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似乎对这些都提不起兴趣。

“为什么?”程赋一心想知道答案,小布却不再回应,只是继续狼吞虎咽,把一碗稀饭灌入腹中。吃罢,她叹了口气,像是十分疲惫了,将碗放在床头柜上,拖着硬邦邦的身体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厕所。稍倾,她回到卧室,主动开口讲话:“程赋,我真的只能活三个月?”

程赋故作微笑,道:“啊?妖怪不是不死的吗?”

“那天你在公园里自言自语,以为我没听到?”

“这……好吧。”程赋放下了嘴角,低下了脑袋。

“听到你的话之后,我全都想起来了,包括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

“那原因是?”程赋小心翼翼地问到。

小布抬起头来看着程赋“我去见过曾永诺了,他确实是我男朋友,不过……那只是…以前的事情了,他接受不了我现在的状态。连他都排斥我,还能有谁……能接受。”小布哽咽着,把头转向另一侧,已是声泪俱下。

程赋的心咯噔了一下,忙道:“还有父母啊。”

“父母,是啊,老一辈的人最迷信了,容易相信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要我了,我怎么不去死。”她顿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呵,已经死了。”

“别放弃啊,你平常就是这样对待失败的吗!白痴!”程赋差点要吼了出来,只是那种情绪像堵在了喉中,最后只泄漏了一部分。

小布回过头认真端详了一眼程赋的面容,“你失败的时候不会这样抱怨吗!!”她冷冷地说道。

程赋僵住了,表情变得不自然,随后会心地一笑,说:“吓我一跳。”

小布无奈地长叹。

为何这时光过得总是如此之快,只一瞬间,便与童年作别,又一瞬间,连艰苦的高三也过去了,就连最后那一缕呼吸,也会忽然而至。

小布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你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我家。”小布的眼神变得坚定,忽地掀开被子,“咦?这衣服是?”

“是佳优的。”程赋道。

“她是个好人,替我谢谢她啦。”小布起来,将程赋赶出卧室,换好衣服,而后打开房门,呼啸般快步走出,迅速地穿上鞋子,与程赋一起走出了家门。

艳阳如炬,似一场无形的烈火,蔓延了整个城市,刚撒过水的路面上冒着蒸气,扭曲了物体的轮廓,两个人快步穿行在酷暑之中,似要将它划破。

“怎么忽然这么着急啊?”程赋拼命地想要跟上她的速度,不一会儿就汗水便湿润了衣物。

“废话!快点!”小布只是不停地催促着。

“为什么用走的?你家在附近?”程赋问道。

“是啊,我也很惊讶!”小布笑着说。

两人拐过一个十字路口,路两侧的街景越发地熟悉起来,行道树挺直着腰杆撑起树冠撒下一片阴凉,小布往前走着,敏感的回忆再度掀起了一层波浪。在数不清的清晨,她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迎接早晨清新的空气和孤寂,在数不清的傍晚,她独自漫步在回家的路上,背着书包,用缓慢的脚步将时间拉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地板上的方格石砖,回望今天,想想明天,再度舔舐伤口,再回味一下美好,抬起头便能看见夕阳,闭上眼睛闻见微风带来的季节的气息,最后带着些许的不情愿回到了家中,隐藏起心中的悲喜。如今想来,这一切总是美好的,悲伤与快乐全都涂上了浪漫的色彩。而时光冷冷地将它夺走,只留下一个愕然的自己。

走了一段时间,离家越发地近了,小布的步伐却渐渐迟缓起来,许多问题从心中冒出:该如何面对他们?他们会被吓到么?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问号堆积如山,镇守在前行的路上,使小布步履维艰,开始害怕面对这些,开始想着逃避。终于,她的脚步停在了那扇大门前。

巨大的悲伤曾经降临在这扇门后,时间也难以将它冲刷,斑驳的绣迹就是它的年轮,它曾无数次地望着路人进入,离开,包括了那些离开后再也无法回来的人。今天的大门也如往日那般敞开着,进出的行人如往常一般,踏着急匆匆的步子,人们往往深陷在自己的事情中,谁也不认识小布,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这一不该出现的身影。

和那天小布从家里离开前一样,楼下的花园盛满了墨绿,红色的小花零星点缀其中,树木伸展着自己的枝叶沐浴阳光,老人在树下闲聊,小孩在树下玩耍,令小布回忆起童年的影子,略显老旧的楼房墙壁上,爬山虎肆虐到两层楼高的地方,再往上便是小布的住处了。

小布一动不动地,昂首望了许久,若有所思,而后转过身向程赋说道:“不去了,回去吧。”

“明明都已经下了决心来到这里,怎么能放弃!”程赋惊讶地说道。

“我不知道,我还没准备好!我害怕,让我回去好吗?”小布渴求着。

“不行,你的家人需要你给个交代,告诉他们你很好!”

“不行,万一我吓到了他们,万一我勾起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放下的悲伤!我会后悔的!”小布动身将要回去,程赋紧抓着她的胳膊不放,两人奇怪的动作引来周围的人偷来诡异的目光,不过这目光只停留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

“我不想再被伤害了,到这里就好了!我很满意了!求求你了让我离开!”小布带着哭腔央求着,程赋心有不忍,也开始动摇,紧抓着小布的手放松了些。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小布的耳膜直插进心脏。

“忆笙?是忆笙吗!”小布的母亲提着菜篮子惊讶地站在旁边,喊出了她的真名,霎时间空气仿佛被凝住了,这停顿像是时间的礼物,无数的思绪在此刻迸发出来,反而搅乱了头绪。早晨的凉风吹过每个人的耳际,像是低语,而后钻入矮小的灌木丛中引起了一场骚动。心跳急促地敲打着胸腔,有一道墙将要被冲破。

“妈!”小布含着热泪上前将她紧紧拥抱,那熟悉的温度,那从小到大的依靠!“对不起,我还没打声招呼就……”

“傻孩子,那天你和我说了再见的,我记得。”小布的母亲将提着菜篮子的手松开,抱住了小布,二人痛哭着。

“我好想你们!我好想回来!我还有好多话还没跟你们说!”

“回家吧,我们也有好多想说的话。真是老天开眼,让你回来了!”小布的母亲正说着,笑容与泪水在同一张脸上扭曲了神情,小布端详着母亲的脸,短短的时间里她竟苍老了这么多,愧疚感涌上了心头。

阳光又往高处攀爬了一段距离,撒下了最初的温度和光芒,二人朝家里走去,过了这么长时间,小布终于再度踏进了这扇关起她无数回忆的大门,回头望了眼,程赋已不见了踪影。

程赋看着母女两和睦的样子,自知自己与小布身上的沉重回忆相比,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便悄悄地往家里走去,不停地回味着那一幕。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背负着什么的,人若是倒下了,所背负的便倾泄而下,一发不可收拾,亲人友人的生活都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看来要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才行。程赋想到这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注意力分散,忽然跟一个陌生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一声悦耳的女声传入了程赋的耳中,在脑海里回荡。

“没关系!”程赋抛出这句话,尴尬而羞涩地快步走开,却挥散不去那女子身上的芳香,已经深深印在了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