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儿, 林儿,你醒醒。”谢世容的声音近在耳旁,唤醒了她。
襄林口中混着药汁与血腥的味道, 她睁开眼睛, 自己已经不在身处雅室之中, 而是在后院中的软榻上。
谢世容目光掠过她如玉白皙的颈脖上的纱布, 关心问道:“郎中已经替你诊治过, 你感觉好些了吗?”
阳光正好,空气是暖和的,略微有些干燥, 她深吸一口气到鼻中,都是紧紧的。
襄林看着这个曾经憎恨, 却又救了自己的男人, 有那么一刻, 她忽然觉得,心中对他憎恨的执念, 在某一瞬间的时候,烟消云散了。她不再在意,不再想追究,想必那些能放下恩怨的人,大概都是如此过渡而来的吧。
半晌, 她嘴角有了浅浅的弧度, 虚弱答道:“还没死就好。”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 他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
沉默中, 襄林态度依旧缓和,开口道:“……怎么了?”
他目不转睛的瞧着面色苍白的襄林, 大概还没完全缓过劲来,娴雅的脸上满是惊诧,慢吞吞道:“我在想,对我笑的你是不是幻觉罢了。”
襄林静静躺在软榻上,默不作声别开眼睛,望着遮住日头的茂密榕树枝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唇边挂着嫣然笑容,缓缓道:“怎么会是幻觉,你救了我,不也不是幻觉吗?我早已恨累了,我们之间,两清罢,以后互不相欠。”
“……好。”听到她这样说,谢世容望着她苍白面颊的笑容,心间莫名一暖,眼睛里生出纯粹的释然。
午风徐徐,风吹过树叶发出的轻微声响,细细碎碎,入目的是清幽绿意,叫人心中平静。
一时间,两人静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
谢世容偏着头,阳光从枝叶缝隙投射而入,打在他的眉梢和侧脸轮廓上,温柔一如初见,犹豫片刻,还是他忍不住先开了口:“林儿……若我愿意今后将你放在首位,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闻言,襄林将目光落在他眼中,如水般透亮的眼睛里好像深井一样安宁,深邃,她看着他,唇瓣轻启道:“不会。”
谢世容心中早已有了大概猜测,她和自己的美好未来早就葬送在自己手中。
他略有苦涩的笑了笑,温润的脸上满是落寞,似是感叹一般道:“襄林,看来我终究是把你错过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还会比鹿洵先一步找到你,我不再追逐高位权势,只和你一起,日日年年,看木荷花开。”
襄林眼神黯淡,敛眸:“失去的,就再也找不回了。世容,珍惜你现在拥有的,长公主是个好妻子,你该珍惜她,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嘴上这样说着,婉拒他的期盼,没有允诺他下一辈子,是因为她心中早已默默对鹿洵许了没有阴谋欺骗的来世。
这一切都怨不得谁。她与鹿洵之间,宠爱与欺骗,一开始的始作俑者,不就是她自己么?
当初谢世容利用了自己,她尚且不能原谅,又何况那般高傲如天人的鹿洵呢?她不怪鹿洵怨自己,不相信自己,她只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接近鹿洵,为什么会喜欢上鹿洵。
万事皆有因果,这就是她的因果。
*——*——*
夏日的雨天总是很多,入夜,团团乌云遮住明月星辰,空气沉闷,似是憋着一场暴风雨。
已经过了亥时,御书房内依然亮着灯盏,顾贤专注于奏折犹如小山般的书案前,勤勤恳恳。
守在一旁的曹璃早已心生无聊,他瞥一眼书房内的太监总管还有其他侍卫,便蹑手蹑脚的往门外溜去,想去外面透透气。
而太监总管也不制止,毕竟曹璃是皇上亲自带回宫来的,偶尔发现他偷溜出去,皇上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自己身为一个宦官,更没有必要多管闲事去较真。
沉闷的夜空吹来凉爽的狂风,随后,闪电划过,天空蓦然响起轰隆雷声,大雨顷刻滂沱。
这时候,原本正在酣睡的顾姝被瞬间惊醒,她忙坐起身,唤着贴身宫女的名字:“春桃!春桃!”
顾姝母妃去世得早,虽是自小在皇后手底长大,衣食无忧,从未亏待半分,但她年纪幼小,每逢雷雨天响起雷鸣时,她都吓得瑟瑟,心有恐惧不安,要和寝宫内侍候的宫女伴在一起才会安心。这个毛病,随着时间流逝,直至她长大,也一直没有改掉。
以往守在寝房门外的春桃,方才听说有宫女与太监对食,被人捉了个正着,那宫女觉得无颜见人,便跳入了太液池,尸首还未打捞到。她心中生出些许诧异和好奇,瞧了一眼已经安然入睡的顾姝,知道公主没有起夜的习惯,便大着胆子和其他宫女一齐前往太液池看热闹。
层层乌云翻滚,夜雨被风吹得飘摇,丝线一样落在脸上,曹璃折步躲进了临近的长廊之中,他沿着长廊的方向,继续缓缓走着,排解心中的烦闷。
那日襄林过激的态度,让他很难接受,虽然事后,他也曾想过,也许她只是不想自己和鹿洵正面起冲突,所以才故意摆出那副姿态——但,那拒绝他的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难道说……不管鹿洵在不在她的身边,她都不可能喜欢自己吗?那燃起的爱意之火,仿佛又被无情的扑灭了。
树枝在狂风暴雨里摇曳不休,灯盏被风吹得摇晃,光线也影影绰绰,曹璃却丝毫没有被影响,只呆呆顺着长廊往前走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春桃!春桃!有没有人!本公主害怕……来人啊……”顾姝声音已然有些颤抖,她娇美的脸颊一片苍白,紧绷着身体,用锦被裹着身子,蜷缩在床榻的一角。
这一声声呼喊,带着无助于苍凉,正巧被经过门外的曹璃听了进去。
他脚步一滞,思绪被这带了颤抖的声音给唤回。
抱着救助的心态,曹璃想也没多想,他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隔着飘摇的白色纱幔,隐约的光线间,他瞧见了蜷缩在床角的顾姝。
原本蜷缩在床角已经饱受雷响折磨的顾姝,看见来人就像见到了依靠一般,她突然跃起,从床榻上下来,顾不得君臣之礼和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紧紧贴入了曹璃的怀中。
“五、五公主?”曹璃一怔,显然是没料到她会突然亲近自己。
他第一反应便是剑眉微蹙,刚想抬手将她推开些距离,却感受到了她身子的颤意,昔日美丽高贵的脸,如今布满了狼狈与柔弱,嘴中不断哽咽请求道:“陪我一会儿,求你,就一会儿……”
怀中的这个尊贵公主,竟然连自称的‘本公主’都换成了‘我’。她身子抖得厉害,声音也断断续续有哭腔,看得出来,此刻的她是真的很害怕。
曹璃心中一软,抬起一只手轻抚上她的后背,他像哄小孩子一般,温声道:“你怕打雷?”
“嗯……”顾姝强忍着颤意,将脸埋在他怀中,紧紧揪着他腰间的衣衫:“所以,你陪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温香软玉在怀,曹璃有些不自然的轻咳一声,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动作很轻柔,却又不敢逾矩:“那我就做次善事,陪你一会儿好了。”
电闪雷鸣中,两个人就保持相拥的姿势,静静立在床幔飘摇的寝宫内,谁也没有分开对方。
雷声渐渐平息,窗外雨滴变得细小,
顾姝缓缓冷静下情绪,她松开了紧攥他衣衫的手,咬咬嘴唇,脸上是被发现弱点的心虚。
她俏丽的脸庞重回蛮横,故作凶狠模样的威胁道:“今日的事情,你若敢外传,本公主就将你大卸八块!可听明白了?”
“公主你这是过河拆桥啊。”曹璃瞟她一眼,挑挑眉峰,对她的威胁压根儿就不害怕:“再说了,姑娘家,怕打雷也没什么见不得人。”
“谁说本公主怕打雷了?”犹如被踩了猫尾巴一般,顾姝涨红着一张俏脸,气愤道:“本公主就是怕这一回,下次、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曹璃觉得好笑,弯唇笑了笑,不再与她争执此事,附和道:“好好好,公主你不害怕,是我多管闲事了。”
说罢,他转身抬脚,准备离去。
顾姝后知后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她面上神色一顿,瘪了瘪嘴,不甘不愿的朝他的身影道了一句:“今天的事,多、多谢你了……”
那句话很轻,被夜风一吹便飘散开来,却还是被曹璃稳稳的听进耳朵里。
他脚步顿了顿,笑了一下,回过头看她,说出心底的真实感受:“其实,你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蛮横,也不怎么讨厌。”
顾姝微微一愣,窗外是滴滴答答落雨声,竹影轻晃,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走了出去,觉得心中泛起些许的涟漪,一点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