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帝国高层的状况其实也十分混乱,近百年间权力一直在国王和内阁之间流转,内阁固然颇负人望,王党的势力却也不可小觑,只因国王身份尊贵,是帝国的精神象征,内阁不得不敬重,而国王本人也忌惮内阁的能力,甚至有些事不得不依靠内阁操办解决,因此不敢轻动阁臣,两方这才保持了多年岌岌可危的平衡。

如今,本就缺乏政治手腕的老国王病重垂危,帝国对外战争的各项事务均由内阁总揽,诸事都处理妥当,内阁的声望势力在近几年内上涨飞快,按理说照这样下去,等到下一任国王继位的那一天,帝国权利落入内阁之手就不会有什么悬念了,新任国王会成为纯粹的象征和傀儡,这对于国民来说不是坏事,毕竟在治国理政方面,内阁总是比国王靠谱得多。

只是老国王的儿子,储君伊登菲尔德王子殿下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锐意进取改革,不甘居于内阁之下。奥斯维尔虽然曾是皇家御用的教师,却没有给这位王子殿下讲过课,仅仅隔着老远看见过他几次。据他在伦敦听到的传言,伊登菲尔德并不打算解散或打压内阁,也不愿将权力拱手让人,他的目的是让内阁为己所用,这听起来有些可笑,内阁的阁臣们又不傻,其中多的是聪明稳重能堪大任的人物,怎么可能被一个还未继任王位的毛头小子收归麾下?内阁固然要尊敬国王和储君个人,却没义务将干系到国民安危的权力也分给他,更遑论向他尽忠。

战争结束之前,老国王已然卧病在床,伊登菲尔德仗着自己储君的身份,在王党势力的帮助下早早开始了与内阁的暗中拉锯,他的目的很简单,削弱内阁势力,但不消灭,也绝不做得太过分,直到阁臣愿意与自己合作为止。这种看似温和实则霸道的方式让内阁很难应对,王党也不是一群废物,何况伊登菲尔德的身份在那里摆着,面对笑里藏刀的太子殿下,内阁没有激烈反抗的理由,若息事宁人,又防不住王党渗透,两方僵持之下,内阁的风头竟然真的渐渐被伊登菲尔德压了过去。

威尔诺原先算是内阁一边的人,他在战后接到命令驻守洛兰城,短期内不得回到伦敦,这当是伊登菲尔德的手笔,是王子与内阁明争暗斗的后果之一,对伊登来说,现阶段留在伦敦的内阁一派实权人物越少越好。

至于奥斯维尔,他哪一派都不是,仅仅是为了躲麻烦才留在洛兰城,伊登菲尔德殿下很重视机械技术的发展,正到处收罗人才,他实在不想就这么被迫成为王党的一员,也不想被内阁收买了当枪使,因此申请随军,远远逃到了北边,只希望王子殿下和首相大人一时半会儿不要想起来还有他这个人才好。

只不过以他皇家学会会长的身份,是不可能被轻易放过的,伊登菲尔德暂时还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内阁却早就急着收买他了,想方设法逼着他回到伦敦,不让他在洛兰城安稳住下去。

这也是奥斯维尔博士如今只能蹲在小公寓里的主要原因。

“我对政治实在是不感兴趣,懂得也不多。”奥斯维尔随口问道:“将军你觉得结果会如何?”

“不好说。”威尔诺蹙了蹙眉,“我不大清楚伊登菲尔德殿下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想法向来成谜,不按常理出牌。”奥斯维尔低声道,“虽然我不认识他,但觉得他……不好对付。”

威尔诺抬头看他,“你站在内阁这一边?”

“也不是,但相比起王子殿下,内阁似乎更让人放心。”奥斯维尔道,“我认为帝国用不着急于做出改变,维持现状没有什么不好,不知道那位殿下究竟想搞出什么样的改革。”

“我也是这样想。”威尔诺道,“或许是我太保守了,但我总觉得,帝国能有今天已是不易,最好不要随便折腾。”

谈论国事不宜张扬,因此简单说了几句,两人就很有默契地不再往下说了,奥斯维尔吃掉最后一口三明治,笑了笑道:“反正好事坏事都在伦敦,和我们没多大关系,还是抓紧时间躲清闲吧。”

威尔诺叹了口气,“只怕总有一天,我们都不得不回去,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才道:“还有安蒂利亚,你觉得,上面真的会无视她么?”

奥斯维尔的神色僵了僵。

“在帝国官方鉴定中,她的机械学术地位比你还要高,何况……她身体里半人造心脏的事,早晚会被上面知道。”威尔诺沉声道:“最后无论权力落到谁手里,安蒂利亚都难免要为帝国出力,虽然不会像在慕索城那么糟糕,却很可能过不成如今这种闲散日子了。”

“如果是内阁掌权,是否会好一些?”奥斯维尔问。

“或许吧,内阁对于机械发展并不操之过急,而伊登菲尔德殿下对于机械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威尔诺道,“但此事也不可一概而论,你我毕竟对殿下缺乏了解。”

奥斯维尔眸光稍敛,半晌没有说话。

问题并不在于为帝国出力,而在于要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

说到底,他这个会长有爵位却无实权,无论在内阁还是王子殿下面前,都只能沦为棋子,比威尔诺还不如。凭他,真的能保全安蒂利亚?

——

当晚奥斯维尔归家时,心事多少有些沉重,进门之前习惯性透过缝隙朝信箱里看了一眼,双眼顿时一亮。

他连忙掏出钥匙打开信箱,取出里面洁白的信封,看着上面的字迹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却猝不及防得到了回音,安蒂利亚果然没有晾着他不管,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这封信都足以让他安心。

——

第二天是个周五,下午五点多,安蒂利亚从格伦维斯学院出来,去往城东的帕特街。

帕特街是洛兰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满是商铺、餐厅和高级酒店,因为消费水平高,平时倒也算不上太热闹,相比起来,普通集市的人气更旺些。一些稀有物品的买卖也集中在帕特街,比如高阶魔法石、精密机械仪器,这些东西价格虽高,却总有人需要。

从学院走到帕特街要花半个多小时,安蒂利亚没有雇马车,沿着街道散步过去,周末傍晚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随处可见打扮考究的绅士贵妇和穿着小礼服的孩子,也不乏衣着朴素的摊贩和小商人,居民们悠闲谈笑着踏上归家的路,洛兰城的生活气息总是这么浓厚,让人感觉不到寂寞。

进入了帕特街区,行人明显减少,到了某条小路上更是几乎见不到人影,残阳如血,天边云霞像是烧了起来,整个洛兰城都被染红,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听起来孤单到有些可怖。

安蒂利亚一直听着身后巷子里细微的动静,几秒后,她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

周围似乎静了那么一瞬,下一刻,十几步外的小巷里忽然传来打斗声,听起来只是没有任何武器的肉搏。安蒂利亚迅速跑到巷口探头一看,只见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搏斗的二人已经分出胜负,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双手被反锁,狼狈蹲伏在地,而奥斯维尔神态轻松,身上礼服没有丝毫凌乱,微微挑着眉,用一把银漆左轮/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实在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角力。

“没想到,怀特教授打扮得威风,实际上却如此虚弱。”奥斯维尔笑得十分开心,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俯下身仔细看了看男人的脸,又抬头望安蒂利亚,“是他没错吧?”

“没错。”安蒂利亚笑笑,这人是学院新来的东方教师,他必然也见过的。

奥斯维尔低下头,表情显得无辜而淡定,用和老朋友聊天一般的口气问道:“说说看,亲爱的同僚,你跟踪她有什么目的?”

被称为怀特教授的男人苦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回头向他瞥了一眼,露出那张清俊的东方人面孔,正是那天傍晚在街上顺手帮安蒂利亚捡了个土豆的奇怪男人。

“奥斯维尔博士,没想到您看起来文质彬彬,力气却这么大。”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咬牙切齿。

“过奖过奖。”奥斯维尔笑道:“快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是合起伙来算计我?”怀特没打算乖乖就范,还稍微挣扎了一下,奈何他常年缺乏锻炼,力气还真敌不过在军队里呆过几年的奥斯维尔。奥斯维尔博士在军人堆里算是相当文弱的一个,却好歹受过训练懂些搏斗技巧,对付怀特这样的普通人不成问题。

挣扎了片刻却纹丝不动,怀特感到更加难堪,垂头叹了口气,稍转过头盯了盯黑洞洞的枪口,眼神差点飞出去。

他咽了咽唾沫,转过目光去看安蒂利亚,“我说你今天怎么跑大老远到东区来了,原来是给我下套……你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他口气倒是轻松,似乎并不担心被抓了个现行。安蒂利亚很友好地朝他笑了笑,他却莫名觉得背后发寒。

“不要转移话题嘛,怀特教授。”安蒂利亚笑道。

“那至少先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怀特看她一眼,又回头去盯奥斯维尔,“还有你,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来到我身后?”

他虽然对打架很不在行,但在侦查、跟踪和情报分析这方面却是极专业的,自信没人能轻易发现他行踪,没想到今日这么容易就被捉了,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有,还被人拿枪顶着,要是不搞清楚原因,他以后都不敢做这一行了。

“我的五感向来敏锐。”安蒂利亚的回答很模糊,“你第一次跟踪我时我没有意识到,但紧接着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如此频繁,再发现不了就是我蠢了。只不过你实在太谨慎,总是远远缀在后面跟一会儿消失一会儿,猥琐得很,我没信心捉住你。”

怀特:“……”

猥琐?把他说得像个变态跟踪狂一样,虽然他确实跟踪了人家好久,但自认是个正直的男人。

奥斯维尔看了看他神情,解释道:“我能用魔法干扰你的精神,效果潜移默化,能让你心神镇定,以至于片刻间发现不了我的存在。”

怀特愣怔了半晌。

“现在明白了?”奥斯维尔微笑,将枪口又往他脑袋上凑近了一些,“怀特教授,该你老实交代了。”

“等等等等,大侠饶命!”怀特似乎很怕枪,情急之下不合时宜的口头禅都冒了出来,他扭过身体想离枪口远一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苦笑着道:“我……我一定老实交代,能不能先把枪放下,大家都是文明人,坐下来好好谈,好好谈……”

“文明人?你?”奥斯维尔再度挑了挑眉。

正巧这时,格伦维斯学院钟楼的钟声隔着大老远传来,声音到此处已变得十分稀薄,安蒂利亚掏出怀表看了看,六点整,夕阳渐渐沉入远山之后,天幕由火红变得青黑,街道上煤气灯的光亮逐渐显现了出来,夹杂着最后一点天光照亮了前路。

“到时间了,不如带他一起过去。”安蒂利亚笑看了怀特一眼,一脸和善,很好说话的样子。

怀特不知道为啥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