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桂香难存

天灾匪祸相逼而来,

明知危亡在即,

亦惟有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日记

1931年9月19日

琴音落定, 周嘉大汗淋漓。

如花叹了口气道:“三分人事, 七分天定, 清美不必思虑过重。”

周嘉听在心里, 点了点头,

如花此话,本是试探,见周嘉点头, 心下明了:只怕小华真的病倒了。

一凡感受到怀中人身子一紧,抬手捋了捋她的发梢, 微笑唤道:“如花——”

如花从对小华的担忧中回过神来, 在爱人怀中不甘地狠狠蹭了蹭, 只听得头上传来低低的轻笑。

一凡温暖和煦的爱意,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真的是那个嫡仙般的封家族长吗?

如花柔弱无骨地趴在夫君怀里,神色婉婉动人,这真的是那个开创盛世的女皇吗?

两人之间流溢着的温暖和甜蜜,竟教周嘉心头一点刺痛,想起了自刎在眼前的爱人……

小红奉好香茶, 摆上新出的桂花糕, 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发呆。

桂香浓郁, 充斥着感官, 喝一口香茶, 吃一口桂花糕,仿佛身心都浸润在甜蜜中。

如花啃了一块糕, 嘴边沾满了残渣。

一凡笑着摇了摇头,指尖抹过她的唇边,又放进嘴里吮吸,动作极是自然。

如花轻叹道:“桂香太浓,真怕难以长久!”

两个男人闻言,各怀心事,都不言语。

小红起身道:“小姐不喜欢吗?小红撤了,换个荷香饼可好?”

周嘉却道:“不必不必!桂花正当时令,如花不是曾说要顺应天时而动吗?何况此时不食桂花,岂不辜负了花花草草一年风霜才结下的一季香甜?”

小红顺口回了句:“说什么辜负?花开花败,可不是教人糟蹋来着!”

说罢才想起人前不该随便开口,吐了吐舌头,转身逃走。

周嘉脸色一白,窘在一边。

如花哈哈一笑,望着周嘉玩笑道:“要不再来个甜心苹果?”

一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如花又捉弄人了!”

周嘉闻言,脸色一红,一白一红,煞是可爱,如花笑得更加开怀。

周嘉轻声问道:“如花是以苹果喻周相之治吗?”

如花只得收敛了笑意,望着周嘉的眼睛说道:“嘉儿再看长远些!”

周嘉不解,神色肃穆,敬听如花之言。

如花想了想,说道:“真正有才华的人,不会仅仅因为高贵的血统而尊敬你、信任你;上位者依靠权势逼人就范,也只能折服大多人平常的人。那些需要重用的人,那些需要身边人全力以赴才能做好的事情,需要用心胸和智慧来交换!”

周嘉道:“如花早早应当如此教导陛下。”

如花脸上显出痛苦而无奈的神情:“不止说了一千零一遍,不能身体力行,那是他悟性不够!”想了想又道:“也怪我逼人太甚。最高争锋需要无止境的热情和天赋,明明他志不在此,都怪我过于勉强,用自己的想法来推测他的人生,都是我的错!”

周嘉静静地听她说着皇帝陛下的事情,心下有些惊惶——对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么多?为什么要说这些?她以前很少谈及陛下,今天却说了什么多,难道猜到了什么?

本以为苹果之喻是想告诉他:她不干涉周相擅权,只要江山不改就行了。

那天吃完苹果回到相府,他还为此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料如花说,那个苹果更有深意,

周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可能,仍然没有猜透如花的意思。

抬首一望如花的笑颜,脸又红了。

如花竟然笑得浑身抽搐,扑倒了一凡怀里。

一凡不知道她为啥如此好笑,只得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

迷途中似乎抓不到她的想法,手上一紧,握住了她的肩。

时辰不早了,周嘉告辞离去。

带着疑问而来,携着更多疑问而去,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导着生命的轨迹。

周嘉回到相府,收到了好消息:陛下心悸昏迷数日之后,终于醒了。

太医道,心悸之症最难预测,不犯则已,病起来要命。

陛下算是从鬼门关前绕了回来,如今暂无大碍。

今后是否再犯,只能听天由命。

周嘉的心定了下来。

然而经过此遭,他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些问题:万一陛下再次病倒怎么办?国家应该由谁来继承和领导?如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如果女皇还在位,该多好啊~

念头一起,周嘉心头一惊。

花如斋内,

如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夫君身上,似乎有些渴睡。

一凡的脸颊轻轻地蹭着她,别样温柔。

“一凡”她迷迷糊糊中有些口齿不清地问道,“你爱我吗?”

又来了!一凡无可奈何。

如花继续说道:“我不可爱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如花,‘甜甜的,无论经过多少事,都可以轻轻地忘掉,继续地快活着’。一凡,我是不是个坏女人?这几天想起杨远哲,想起安平,想起尚元,想起张九长,想起李涛……我冒险救下杨远哲,后来却不敢救尚元,顾虑太多,宁愿取人性命也不敢冒失手的风险。还有张九长和李涛,他们都是最无辜的人,完全没有做错什么。我本不愿以权谋取胜,奈何时间紧迫,只能出此下策。还有小华,我要对他做的事情,只怕比之前所做的一切狠毒百千万倍……一凡,我的心变硬了,变得阴险狠毒了!一凡,我不想啊……原来不是这样的……我讨厌自己,你还会爱这样的我吗?”

一凡玩弄着她的发梢,轻轻答道:“如花很多年前说过,不惜代价也要坚持下去的事情,该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如今,即使折损心灵也要坚持初衷,该有一颗多大的心!这明明就是我那个甜甜的如花……如花,我也怕啊,如花的心里容着整个天下;一凡的心却很小,只装得下一个如花……真怕有一天跟不上你的脚步……”

“一凡……我有没有和你讲过那个世界的父母?”

一凡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快乐的回忆,何必记得?”

“不快乐!相当不快乐!”如花咬牙切齿地说,“那两个家伙,一逮到机会就不忘告诉我,我的出生完完全全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12岁那年就把我赶出家门,去住学校,就连暑假也不准回家!”

一凡一惊,把如花搂得更紧了。

如花撅着嘴,继续抱怨:“每到暑假,他们就会往我的银行卡里交一笔钱,妈妈会打电话告诉我钱到帐了,然后柔柔地说:囡囡,好好出去玩玩,别挂念家里。爸爸呢,则一本正经地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加菲虽然是女孩子,也应当志存高远,不要老想着回家!”

一凡微微一笑:“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切——”如花撇了撇嘴,“同学们都羡慕我,说我父母开明。只有自己知道,他们嫌我多余!我才懒得回家呢!整天看他们肉麻兮兮,你侬我侬,打情骂俏,郎情妾意……多待一秒钟都会疯掉!别看妈妈在人前装得温柔可人,其实就是个千年不化的大醋桶,就连爸爸太关心我的功课,她都会咳嗽几声,把老爸拎到房里‘指导指导’、‘教育教育’!”如花突然想起小红看着一凡和自己时的表情,猛然回首,咱们俩是不是也落入了同样的魔障!天啊——难道这就是血统继承?无法更改的宿命?欲哭无泪!

一凡笑得一抖一抖,怀里的如花像在地震中心,只好一骨碌爬起来,瞪着一凡。

一凡努力地抑制住想笑的欲望说道:“如花对‘家’的期待很高呢,难怪在那个世界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人。”说着很满足地啃了爱人一口,“原来如花注定要来到我身边。”

如花又瞪了他一眼:“没有找到心仪的人,那是因为没人看得上我,笨蛋!前世的我长得像只土豆,后来读到博士,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一凡一滞,望着如花认真地说:“现在也像一只土豆!”

如花气急,扑倒在他身上又撕又咬,一凡却抬起她的下巴,笑吟吟地说:

“多亏世人不识美玉,始信如花缘分在此——最美是如花的神态,温暖暖,亮晶晶。”他笑得真好看,像秋水泛起涟漪,眼眸深深令人沉醉……

如花痴痴地看着爱人,心中羞愧万分——如果一凡知道自己当初答应嫁人的原因,会不会触墙、溺水、投缳……感叹遇人不淑……

“如花,再和我说说你那边的事情、爹娘的事情好吗?”目光中跳动着萤火虫的光。

……

如花却紧紧环着他的腰,不肯讲话。

一凡,一凡,你那么美,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教人心动。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大概连向你借橡皮的勇气也没有吧,

为什么竟会对今世的我那么特别呢?

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是会喜欢到心痛,会患得患失。

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那大概是因为他不曾被完全蛊惑吧!

白衣的一凡啊,

温润的暖玉啊,

最残酷的过往,也不能折损他的温柔,

最深的黑暗与沉默,也不曾迷失他的心志。

你说你的心很小,

可是那些自诩心怀天下的人,能否能像你这样坦荡!

一凡,一凡,千万不要再离开我——你会带走我的勇气和力量!

如花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不言不语,

一凡叹了口气,回抱着她,似乎能猜到她的心意。

如花终于忍不住问道:“当年,你离开,究竟是为了谁?”

总算问出来了……

一凡紧紧地抿着唇,唇线刻画出一道坚毅。

沉默了很久,

“算了,我又胡思乱想,一凡别生气!”如花的双臂松懈了下来。

“如花,对不起……一切都过去了,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

这样的海誓山盟,似乎总是不幸的前兆,如花松开了环着他的双臂,

仿佛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下毒也是他逼的吗?”

“下毒!”一凡一怔,神色严肃起来,“如花……你……中毒……孩子?”

如花的心犹豫了,一簇希望的火苗腾地蹿起老高,“你不知道……”

一凡定定地看着如花的眼睛,“你怀疑我?”他的手指紧扣着床单,几乎把床单勒破。

“不是你!”如花喃喃,

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你!

心中突然涌起的喜悦如春水般奔流,泪水却如洪水般淌下来,

绷了很久的弓弦突然松下来,如花瘫软在一凡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