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大雨, 冷风冻入骨髓!
如花赶回花如斋的时候,裙脚大半湿透。
小红附在她耳边说,周嘉在小榭弹琴等候许久了!
如花听罢, 顾不得换衣, 撑开油纸伞又走进了雨中。
她久立在小榭前的九曲桥上,
倾听琴声如撕如裂。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 急如鼓点, 每一滴雨珠都敲打着心扉,仿佛随时洞穿粉红色的油纸伞。
琴声却破开磅礴的雨声,直达天幕,
血腥与泥泞的气息,像洪水漫过如花的裙濡,
破碎着残余的希冀,
只余沙泥的腥味。
雨声渐渐小了, 琴声也稍稍平静,而显得冷峻清寒。
周嘉开言道:“我一直以为无沙要夺天下, 没想到却是女皇陛下!识人不清,连对手都谁看不懂,无能之至啊!”
他的声音比初冬的雨水还要冰凉。
如花的裙子大半湿了,冷风冻雨之下寒气袭人,如花却立站在风雨之中, 一动不动。
一把油纸伞, 在寒风中稳稳沉静。
“让我猜猜张将军的事情吧。原来他见过陛下了?他本是老王爷帐下, 又对陛下十分钦佩, 而那些所谓的书信只不过是疑阵而已, 就是为了让张将军为周相所不容吧!”
如花默不作声。
张九长自刎之后,周相必定追悔莫及, 还是不要刺激人家为好。
那封通过张九长旧友传递的书信,的确是无沙亲笔所书,内容却只不过是如花邀他花如斋一聚而以。
这一次,如花并没有玩弄太多的心计,只将天下事讲给他听,告诉他自己想要以宫闱之变,以较小的流血,更迭政事,避免天下倾覆。
张九长初闻而怒,继而默然不语,最后问道:“周相将会如何?”
如花答道:“那要看嘉儿的心意!”
九长听罢,不再言语,也没有问如花为何直言相告。
本可以不知不觉就要人性命,却偏偏在最后关头给他警告。
他完全可以出卖了如花,说出书信之事,博取周相些微信任。
他也可以选择逃遁,选择不去相府。
没有那么多可以与不可以,夹在国家和私人恩情的缝隙间,有多大的责任就有多大的压力。
宁愿以一生不负天下家国,保有亲人安康。
如花没有叹息。
张九长离开花如斋的时候,脸上有着少见的光彩,如晚霞般明媚。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不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抱着必死的心愿走出花如斋,走出家门,走进相府。
英雄有求死之心,美人无归隐之途,
如花心口沉甸甸的,今后所走的每一步,都要对得起那些牺牲和心意。
她静静地立在风雨之中,微眯着眼睛,望着清秀的少年弹奏沉重着的曲调。
周嘉见如花不答,一腔悲愤迸发,朗朗斥道:“陛下既已收伏张将军,为何不能饶他一命?回头想想,李涛和无沙都在陛下麾下吧?杀九长果然是一石三鸟的好计——其一。一削弱周相的力量,令其心腹寒心,其二帮助李涛夺取军权,而这第三只小鸟则是嘉儿的赌注!真是荣幸之至!”
周嘉说到后来,声音柔和起来;琴声也失去了先前的急促,越来越缓,淡淡的曲调徐徐奏起,却教人心寒胆颤。
如花答道:“其一,对于张将军,我给过他选择,可惜他选择为周相尽忠,此事我无话可说;其二,李涛本来不是我的手下,没有人能伪装到毫无破绽的程度。很可惜,正是周相大人的猜忌,正是张将军的死,把李涛推给了我。你我都很清楚,他一直就是个在夹缝中怯怯求生的人。”
琴声一滞,
李涛——居然——。
周嘉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不愿意去想像而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原来是七妈妈!
李涛属于随时可以被策反的人,但却正是张九长的死把他完全推离了周相……
琴声愈加沉郁,清秀的少年面庞,展露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琴声有点儿散,弹琴人心不在焉。
“嘉儿,”风雨很大,如花撑着纸伞,根本遮不住大风大雨。
她却似乎毫无察觉,静静地说道,“嘉儿不是在怨我,而是在恨自己吧!”
琴声啵——啦,琴弦断了一根。
琴声没有断,锦衣少年浑然不觉,继续弹奏,乐曲却不复先前的冷意,只剩下深深的哀愁。
琴音断断续续,几乎难以为继,就像花儿般的治国抱负——在风雨中片片揉碎。
如花又道:“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嘉儿恨周相无胸襟,恨无沙无忠心,恨如花无仁义,恨手中一把琴一支剑无回天之力,不能救忠义之士于眼前……”她轻轻的声音,在风雨间隙中飘荡,却如千钧般压在周嘉心头。
如花似乎没有听到断弦琴奏出的嘶哑之声,清晰而绵长的声音继续说道:
“很自责是吧!”
“很痛苦是吧!”
“这点儿痛算得了什么?”
“嘉儿要快点儿长大。”
“不仅仅正视自己的痛苦,还要承受世人的苦难……”
……
她轻轻地说着,声音里没有丝毫安抚和慰藉,没有悲喜,没有风雨,如同叨念着佛经,声音单调平实。
独身独伞独立在风雨之中,消融着飘摇的世界,朦胧中早已分不清哪里是人影,哪里是风雨,
风雨应和着她的话语,渗入土壤深处,翻滚着树根下面的白色蠕虫。
琴声也渐渐追随着那佛经般飘渺的节奏,滤尽大悲大喜,洗去断弦的嘈哑,回归最初的清雅之声。
“且问陛下的打算?”周嘉的声音飘渺着悲喜之后的萧瑟,仿佛无根的浮萍在巨浪中飘荡,反倒放下了执念,只问风雨飘向何方。
“叫我如花吧,”伞下的佳人,声音依然清澈,“无沙将继续守在边关,我的继承人将会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使他臣服。周相旧念太多,不能容我,难道我还不能容忍于他吗?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又和他有什么区别呢?今且还他一个作良相的机会。嘉儿,你就作我的弟弟吧,从此如影随行,不离左右,看看我们的民众想要一个怎样的国家!”
周嘉抚琴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不相信如花的胸怀和雅量,
不是不相信她的承诺和坚定,
不是不相信她为国家所付出的心力和放弃的一切,
也不是不相信她能成就一个伟大的帝国。
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还在怀疑什么?
为什么她的话在自己心里掀起了难以言喻的波涛,
那些目睹亲人和忠义之士在眼前自刎的痛苦和自责,
也在如花那没有情绪起伏的话语中幽幽淡去,
却留下了一些更为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坎上。
应该怎么回应呢?
这一步,走出去就不能回头。
这一刻,周嘉突然感到了“国家”两个字的重量,
——无论多少个人的恩怨情仇,也不能丝毫撼动那份重量,沉沉压在心头,即使它的阴影也足以压倒所有粉红色的梦想。
他心呼佛号,压抑着颤抖的双手,轻轻调转了曲调,
不再慷慨激昂,不再幽怨曲折,不再肝肠寸断,
熟悉的曲调迎合着凄厉的风雨,凑出清丽的乐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飞花柳絮自轻扬,好风凭借染天香。
黄雀志高比金凤,一曲清歌祭国殇。
熟悉的曲调,竟是自司马相如之后流传一时的《凤求凰》。
琴声最初还有些颤抖,待到第二回变奏时,已然纯熟而清冽。
锦衣的少年,清亮的歌喉,且弹且唱,唱到第八回变奏时,琴声沉稳,不复当初的怯意。
奏完第八回,乐音在流水般的划拨中华丽落幕。
弹琴的少年,缓缓起身,离开素琴,走进风雨,深深拜倒在紫色的罗裙之下。
泥泞污黄了锦绣华服,雨水湿透了轻薄的秋衫,大风吹皱了乱发和他的额头,
周嘉静静地伏拜在风雨之中,滔天的雨水,洗涤着不再流泪的心灵。
如花搁下油纸伞,也跪坐在他跟前,面面相对,与他一道承受风雨的洗礼。
她轻声说道:
“嘉儿,即使抛弃亲人之爱也要做到的事情,该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周相那边,你要信我。”
周嘉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凡远远望着雨幕中相对而跪的二人,微微心疼。
小红抱着大毛毯,要冲向雨中的二人,却被一凡轻轻拦住:
“让他们淋一淋雨也好,今后便是连这样的任性,也没有权利去做了。”
周嘉湿漉漉地回到相府,面对周相和夫人关切的目光,缄口不言。
每一个人都想让国家染上自己的色彩,
这一局,
希望没有赌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