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一回之夭绍与菁

又是那个梦:冰冷刺骨的湖水、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不知怎么从湖中爬到了岸上,拖着浸透水后沉重如石的衣裙,没命地在树林中奔跑。她曾经放心依恃的一切——父女亲情、师门友爱、海誓山盟,一夕间灰飞烟灭。然而求生的本能,仍旧推动着她不断地跑,不论跌倒多少次,连滚带爬,也要逃出去。

夭绍睁开眼睛,暮色昏黄,身边点了炉子,隐约跳跃着火光。房中只有旅,他正俯身推她,见她醒了,才轻轻道:“娘,白先生来了会儿,在外间候着,要不要请他进来?”

夭绍之前半昏半醒时已经接受过白虺的治疗。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夭绍本没有再为商成开枝散叶的打算,所以也只木然。倒是旁人,徒然替她惋惜,仿佛经此一难,她就废了似的。

夭绍深吸了口气,让请白虺进来。

白虺带着白且惠来的。他向夭绍行礼后,对白且惠道:“跪下,给夫人磕几个头。”

白且惠恭恭敬敬向夭绍磕了三个头。

夭绍叫她起来,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白虺,她道:“妾名义上是太子三夫人,但因出身微贱,府里少有人以‘夫人’之礼相待。先生也不必拘礼,平辈相叙就好。”

白虺道:“我不跟你拘礼,这孩子却应该好好谢你。”

夭绍闻言又细细看了白且惠一回。白且惠长得跟白虺并不相像。她大眼睛、瓜子脸,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小小年纪,已然骨骼清奇,气质温婉,就是大眼珠子瞟来瞟去,似随时在害怕着什么,有点鬼头鬼脑的。夭绍隐约明白了,她问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白且惠看看白虺,乖巧说了。

夭绍道:“她是先生的女儿吗?当真可爱。”

白虺道:“她是我养女。她一出生,便被人抛弃在悬崖洞穴的棺木上,我一个故人恰巧捡到她,从此入我灵山族门。”

夭绍一时说不出话。

白虺说要给她复疗,让白且惠和旅都到门外候着,没听见叫,不准入内。

他们一走,白虺那张木雕的面具便掉落在地,他道:“小菁,是你吧?”

夭绍低头看着自己十根手指:“先生说什么?”

白虺难得焦躁:“你可以易容骗我,但你的身体脉络骗不了人。而且你儿子长得和你小时候极像。小菁,就是你吧?”夭绍良久不语,白虺则知道她已经默认了。他身体发抖,竟然控制不住。

当年他们围剿范鹤西一伙,范鹤西为了不让女儿落入敌手,亲手杀了她,将她的尸体扔入大清湖中。他师父白浚泉派人去湖中找过,没找到她。他后来数次潜入湖中找过,也没找到她。所以他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她还活着。范鹤西神通广大,他必定用了什么人所难察的法子,救了小菁一命。孔臧一报告式夷死于白蚕蛊毒,他便一厢情愿地认定:是范菁下的手。可他现在确定真的是她了,却又五内如焚,分不清是喜是怒,是忧是惧。

说到底,她是范鹤西的后人,手上握着被灵山族封禁的害人邪术。她死了,他可以怀念她;她活着,则他按规矩,须得再一次杀死她。

白虺声音颤抖地道:“你的脸怎么了?”

夭绍道:“你趁我昏迷时,没有看过吗?”她知道白虺肯定看过,他就是看不破她的“易容”,或者看破、却不敢承认,才向她索取一个或许不那么伤人的答案。但是夭绍老实告诉他,“你不用奇怪。你辨别易容的手段固然高明,但我并非易容。我给自己的脸动了手术……白师哥,你记忆中的‘小菁’,永远不会再有了。”

白虺胸口好像炸裂一样,他一挥手,将火炉横推出去一丈多远。炉底摩擦着地板,发出极刺耳的响声。

夭绍只当没听见,缓缓叙述别后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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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和白且惠一起被赶到外边。旅满脑子疑问,他试图从白且惠身上找答案:

“你爹以前认识我娘吗?”

“他说你该谢谢我娘,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知道什么?”

白且惠一律摇头表示不知。

旅决定自力更生,自己回去偷听夭绍和白虺说话。白且惠急了,拉住他道:“你不能进去!我爹说了,他没叫,我们不能进去。”

旅笑着扳开她手指:“他是说了,可是我没答应啊。”

白且惠一愣。

他走了两步,觉得背后生风。他回头,对紧跟着的白且惠道:“你干吗?也要一起来偷听?”白且惠忙忙摇手。旅不再理她,快步进屋。

白且惠一边怕白虺事后责怪,一边又好奇难忍,她挣扎半天,旅早没影了。她一咬牙,蹑手蹑脚也进去了。

——————

范鹤西告诉范菁白浚泉要带人围剿他们,她不相信。即使白浚泉带着五大家族百余子弟包围了他们范氏一族历代所居的山谷,她仍旧安慰自己:不过是误会,待说清楚,他们知道她父亲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族人的事,双方就能冰释前嫌。在她看到人群中的白虺时,她更笃定了不会有事。白虺那时候已正式向她父亲提了亲,双方择定了吉日,不久就要举办婚礼,迎她过门。白浚泉也是同意这桩婚事的。所以他们怎么会对她娘家人赶尽杀绝呢?

但屠杀开始了。白浚泉他们太畏惧范鹤西和他的子侄,买通了一个奸细,在范家人的饮水井中下了迷药,剥夺了他们的战斗力。

范鹤西没喝药水,但他孤木难撑,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又个个欲对他们杀之后快。

他狂笑问女儿:“你现在信了吧?让你早走,你不肯,现下,你只能一个人上路了。”

范菁身体发软,口不能言,泪眼模糊中,看着范氏子弟一一命丧黄泉,她心爱的未婚夫和其他刽子手一起,凶神恶煞般屠戮着他们。他自始至终也没看她一眼。

从前种种,原来都毫无意义。只要他师父白浚泉一声令下,他可以不问是非、不念旧情,对她挥刀相向。

她人还有气,心已冰凉。

范鹤西看她的目光既伤痛不舍,又充满怜悯。他塞了粒药丸到她嘴里,告诉她:“活下去!”

范鹤西不愧是灵山族最强的巫师,他的摄魂术如火纯青,短暂地迷惑住了所有同门,让他们以为他亲手杀了女儿,然后将她的尸体抛入近旁大清湖中。

她在身子飞入湖中的一刹那,终于捕捉到了白虺的目光。他像头被猎人逼到陷阱中心的羚羊,绝望地看着她。她在那一刻明白,原来他也并非无心。

她的身体沉入湖中,软绵绵的四肢却渐渐有了力气。求生的本能让她游到湖边,在深山老林中跌打滚爬,历经数日,才平安出林。

后来,她辗转来到楚国。她担心白浚泉在大清湖中找不到她尸体,会派人继续追踪她,索性自己动手,缩短鼻骨,改变眼形。有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稍稍改动,世间从此不再有范菁。

再后来,她以“祝夭绍”的身份进入长教坊。她是巫女,琴技、舞艺,不与寻常女子等同,很快就出师,被官宦大家买去。不久后,她在一场酒宴上遇到公子商成,入了他法眼,当晚春宵一度,次日便被他车载回府。

夭绍述说完别后经历,隔了很久,白虺才嗓音嘶哑地问道:“是你杀了式夷?”

夭绍点点头:“先王一度病重,我借着探病,悄悄为他把脉,疑心他中了灵山族的‘花蛇九酿’。我让旅儿将解药混在先王房内的香料炉中,又让他转告先王:借病暂断饮食。他果然很快‘病愈’。但式夷发现了旅儿混在香料中的解药,直接找上了我。我容貌改变,他没认出来,但这人精明细心,不知怎地推断出我与范鹤西关系匪浅,警告我少管闲事,不然便要向灵山族族长揭发我的身份。可这怎么是闲事呢?式夷收受公子职贿赂,一心推倒商成,立职为太子。他下药害先王,必与此事有关。我若听任他得逞,职为楚王,则商成及他的儿子都要死。所以,我只得将他杀了。当时事急,我来不及细想就出手了。这白蚕蛊,本是为她人备的,想不到先用到他身上。”

白虺道:“商成另两位夫人,也是你害的?”

“成淑萃是我毒死的。我就将药下在送给她的鸭汤中。她平时无中生有,寻我错处太多,我真动手,别说她身边人,连她自己也不信是我害她。我又听到她那个好儿子对她说——月佼可疑,索性先一步在月佼房中放置了诅咒木偶。”

“月佼那个乳母,是受了你的摄魂术吧?”

“她们那小木屋,关我不住。我深夜出来寻到温瑰,对她施了法术,只要有人威胁她,她便会说出月佼下毒的那番话来。我知道茷既发现了木偶,下一步,必会深入调查月佼身边人。可惜,商成是个酒色之徒,月佼美貌,他到底没舍得处死她。”

白虺心里又像被人泼了一桶油,他闷闷道:“她哪里及得上你的万一?”

夭绍一愣,随即又无所谓地笑了笑。她当年肯定是好看过的,但再好看,也不干她事了。现在,她是一个面貌平庸的女子。她对白虺说,是怕白浚泉派人追捕她才动手整容,实则更多是心恨白虺的背叛,于满怀愤懑无路中找了一个极其残忍的方式,永远毁了他心中的美好。

时过境迁,当年如山耸立、如海咆哮般气势汹汹的恨意早已悄然退却,她的生命中有了滋生的新绿,有了更重要的人,但想不到,那自残式永久改变了她面貌的几刀,还是化为利箭,穿越岁月,稍迟却精准地射入那个人的心脏。

白虺的疼痛如阳光下的蛛网,丝缕毕清。夭绍有点同情他:她已走出,他却依旧留在原地。但她更多是警惕。

夭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她忘不了她落湖刹那白虺眼中的绝望,但她同样忘不了他屠杀她父亲和亲人时的决绝身影。白浚泉已死,白浚泉的意志是否尚活在他钟爱弟子的心中呢?她用蛊毒杀了灵山弟子,白虺从前能为了师门“大义”弃她如敝履,焉知今日不会旧剧重演?

夭绍决定赌一把。她直直看着她当年的未婚夫,问他道:“你什么时候怀疑我就是小菁的?”

白虺道:“我看到你儿子时,就觉得是你。后来且惠告诉我,公子旅似乎会使用摄魂术,我就更肯定是你了。”

“那你现在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吗?”白虺没有马上回答,夭绍又道,“也好。反正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十年前我便该死。那天我看到你和他们一起来,看到你帮着他们一起杀我们家人,我就想: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还不死?我苟延残喘到今日,上天给了我一个儿子,又让我再见到你,知道你继任了灵山族长,一切安好,此时死去,我也没什么可怨了。只可惜我看不到旅儿长大后的模样。不过人生总要有点遗憾的,对不对?白师哥,你还等什么呢?动手吧!”

她朝白虺挺了挺胸膛。白虺好像被人连番敲打到致命之处,再挺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她床旁,弯腰缩颈,掩面而泣。他哭道:“小菁,我是个混蛋!我早就后悔了,我一直在后悔:我不该这么对你。你没错,都是我的错!师父当年要我一起围剿范家,我竟然一点不敢反抗,还怕他怀疑我和你们勾结,所以冲在前面。我是个胆小、薄情的混蛋!”

夭绍犹豫了下,伸手将白虺的头搂到自己怀里。白虺立即像落水之人发现了一根浮木,紧抓不放。

夭绍脸上也挂下一道泪。这时候她忽然看到旅站在屋中,他一手握着佩剑剑柄,小脸严肃地盯着他们。不知他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夭绍禁不住冲儿子露出个胜利的微笑,又努努嘴,让他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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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闷闷不乐地走到外边。不久,白且惠也蹑手蹑脚地溜出来。

旅忽然站住,头也不回地道:“刚才在里面听到的话,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他说完觉得自己态度不大好,白且惠又不是他仆人。他转过身,想再说两句缓和一下,白且惠却一点没有受到冒犯的意思。

她柔声保证道:“你不说,我不说,我们谁也不要说。”

旅鼻子莫名一酸,心想:“这小姑娘倒是个好人,可惜她爹不是个东西!”

白且惠心里则觉得有些对不起旅。她听了白虺和夭绍的话,可是高兴得很。原来夭绍就是当年捡起她的人,也是白虺念念不忘的人。她有了“母亲”,白虺也找回了“心上人”,可谓皆大欢喜。

“走了。”旅冲她挥挥手,板着脸离开。

“再见。”她也挥挥手,等旅走很远,才伸手捂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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