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门就在眼前, 小碌子正在门前不住张望。见我,飞快而来,“皇贵妃, 您这是去了哪儿呀?天都暗黑下来, 您连个奴才都不带?话儿您也不留?皇上过来, 大伙儿就知道您去了钟粹宫。皇上刚从钟粹宫回来, 没见上您, 正冲着承乾宫的奴才们发火呢?”
跪倒一地的奴才们被遣散,虽宽宏大量没让我下跪,可站着挨他训两句却无可逃脱。
“你一皇贵妃, 怎么身边没个人跟着?这后宫才多大的地方,满屋的奴才居然毫不知晓你身在何处?”
本是垂首听训, 不知为何, 我抬首顺着他的声音看去, 双眸专注地看着他双唇训话,双耳专注地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我的神思掉进脑海里的两个选择左右徘徊:我是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一场, 放肆一回?还是谨守后宫妃妾的规矩,一言一行照本宣科,“妾妃知错,请皇上恕罪”?
我的目光摒弃左右选择,慢慢、缓缓、轻轻覆住他的双唇, 目送潺潺请求, “带我离开这里, 执手山林, 漫游水涧, 只你和我。”
字字尽期许,遍遍凝心绪, 默默,念了又念。
“不许你这样一直盯着朕,”这话闯进我的耳朵,他已经站起身,他的手盖住我的视线,我那盘桓飘离想要又得不到的情思被他笼入黑暗。
“你这犹似一泓清水的双目,莹然明亮,叫人厌倦这皇宫的浑浊;你这墨漆般的黑眼珠,幽深隐约却又忧婉流转,叫人掉进去就出不来,就想着带你去那清净之地。”
他双手齐上阵,严严实实压住我的双目,“朕走不了,朕也不许你走,留在朕的身边,朕需要你。”
闭紧双眼,落入双重黑暗,轻声细语,“皇上,妾妃想要的陋舍太小,后宫又太大,妾妃迷了路,这才晚回,谢皇上宽恕奴才们。”
“墨兰,你有心事,工愁善病,这么多事儿压在你身,还不够你忙,那朕就再给你负担,奋力遣走你满腹愁绪。”他已站到我身后,但双手还是继续维持我的黑暗。
“待欣瑶下嫁后,承乾宫就只剩下玥柔,朕要选出一位皇子入住承乾宫,交由你亲自教养。谁也无可取代荣亲皇儿在朕心里的位置,但由你尽力督促成器的皇子,封亲王不是问题,若杰出卓越,朕就把江山交付与他。”
睁大双眼,单层黑暗中光线透过他的指缝乘隙而来,如此微弱之光竟刺得我双目连连眨眼。
“依凡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与朕听到的相同?由你来抚养她的皇儿,它日必是长进飞越,她求之不得。”
他放开手解放我的双眼,我却紧紧锁住,不让任何一丝光亮闯进来。
“依凡的如意算盘,朕心里有数,谁能成为你的养子,朕自有考量。朕只要你全心投入,尽你所能培养这位皇子。墨兰,朕需要你助朕一臂之力。”
打开双眸,眉尖收紧,谨畏,慎言,“皇上,三阿哥聪明好学,他就值得您托付···”
“胡说,”他严声打断,“皇额娘已经给了朕两位不成器的皇后,难道就连朕的后继之人朕也做不得主?凭什么都是皇额娘在安排?朕自己的事情朕自己如何就安排不得?”
“皇额娘生养朕,鞠养朕,辅助朕登上皇位,扶持朕亲政坐镇天下,这些恩德,朕牢记于心。孝敬皇额娘,朕从未疏忽,一直在做。”
他硬行扭转我与他面对面,强行抬起我的下巴与他眼望眼,“但朕是皇上,一国之君,朕要行自己的路,按自己的的方式治理天下。含饴弄孙,那是老人家的乐趣,与江山无关,朕的皇子又不是只玄烨一人,可不能他被养在慈宁宫,称呼皇后一声皇额娘,他就是大清的太子?除了荣亲皇儿,朕谁也不承认。”
“皇上,教育皇子非同小可,妾妃承担不住如此重责。”他的挣扎疼进我的心坎,可我如何能违逆我所知道的将来?
加重捏紧我下巴的力度,“墨兰,朕没有采纳堂兄的建议,终是没忍住。朕就是想奋力除弊端正,根除祸患。吸取前明教训,贪腐烂枝,进而根腐,如不狠狠治理,大清迟早也会如前明覆灭倒塌。”
急迫、焦灼淹没他的双眸,“清理完宗亲,收拢八旗军权,朕就一直想要彻底肃清吏治。朕就不信会这么难,堂兄会不会太过谨慎,朕要迎难而上。”
忧虑、迷惑漫盖他的双目,“可是,朕又担心,万一堂兄是对的,消除腐烂引致朋党之争,朕只怕应付不过来,无法收拾残局?”
迟徊不决,“唐朝后期,两党争持日久,意气相攻,又争相攀附权阉,本就腐败的朝廷愈加混乱,难怪唐文宗感慨,‘去贼子易,去朝廷朋党难。’明末东林党与三党争权,东林党把持朝政后,秉承‘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之原则打压三党,结果三党与阉党结合,后阉党独大,遂对东林党残酷镇压。无论何党,志不在强国为民,反在彼此争权夺利,前明灭亡,自成定数。”
坚定不移,“既然朕意已决,朕就前进不止,朕期冀打开一个新局面,唯我大清江山树大根深、世代永续。”
春殇凝眸,“墨兰,不要迷失方向找不回承乾宫的路,朕一直在这儿等着你。朕需要你稳固后宫,朕需要你为朕分忧解难,朕在前朝举步维艰,朕的前方迷雾重重,看不清方向,可朕还是要鼓足勇气往前去。回过身,朕不怕找不到来承乾宫的路,你就是那盏灯,哪怕清辉柔弱,朕也看得见。有你的地方,朕不会迷路。”
泪珠子在我眼眶中打转,积聚盈满眼眶,要滚落又不要滚落。他的目不转睛春深厚意,他的唇落在我的眼窝,我的眼角,我的眼帘,他在用他的唇阻止我湿漉漉的心伤,“墨兰,朕需要你,永远陪在朕身旁。”
颤涩的双唇给不了他回答,点头,再点头,我会陪着他,走到哪一步我也毫不犹豫陪着他。
***
春还花开,风和日暖,玥柔的咳嗽逐渐好转,庆幸没有加重,安稳度过。多亏李延思把药碾成粉末,再用蜂蜜调制做成药丸,药效似乎也随着玥柔的乐意接受得到充分发挥。
寻求治愈之方我一直都固执地念在嘴边,调养则是李延思提倡的应对之策,我的焦虑和坚持李延思摇头叹息不说,就连皇上都已看不下去,“墨兰,朕发觉你对玥柔太过紧张,孩子自己不觉如何,倒是你把李延思逼得太紧。朕闲暇时,也会读读医书,依朕看,玥柔的病尚在肤膜之间,中医按脉可治。朕觉李延思的提议有道理,好好将养,玥柔会痊愈的。”
皇上跟前,我却是不敢高谈医论。这些年,他格外重视医学,关外传承过来的满医全面发展,蒙古医士的骨科也尤为突出,汉医积极搜集汉家医学典籍,汇编医书,就连西方医学,他也在汤若望神父处有所咨询。
“你若是放心不下,抑或心里冒出什么想法,朕允许你去太医院请教李延思,但朕可要提醒你,不可随意而去,也不要动不动就召见李延思。”
欢快的笑容随着他的言毕满溢而出,可当他的另一番话再起再落,我的笑容顷刻变得惶惑。
“墨兰,什么事儿在你跟前,你都尽量不动声色、静观默察。唯独玥柔,朕发觉你对玥柔太用心,或许应该说,太用情?”
坐上轿辇前往太医院,并非我主动要求,而是李延思发出邀请,声称他寻得好药方,只有在太医院才能解释清楚。按理说我应该喜笑颜开,可不知怎么了,皇上的话总让我心里提着谨慎。
转来转去,李延思把我请进一间放眼都是书架的屋里,穿过几个书架,一张长桌前请我坐下。看着左右两边排列过去的书架,我只觉被放到医书的迷宫中,有些迷糊。
他拿过三本书放到我面前,笔墨纸砚也摆放一旁,“皇贵妃为格格的病殚精竭力,微臣惭愧,这本该是微臣的职责,反倒让皇贵妃受累。皇上谕令微臣,教授皇贵妃有关医学知识,皇贵妃天资聪明,明白其中道理后自然安心如常,焦虑过多反倒伤及自身。”
李延思转述皇上的话只让我觉得自己脸上有一堆小虫子正慌不择路地乱爬,所爬之处皆留下惭愧的痕迹。俯着脑袋不好意思抬起,更别说再冒出不由分说要求他找寻治愈方子的半句话。
“皇贵妃,微臣在这三本书中已插入书签标记,皇贵妃读过后,等会儿微臣过来逐一讲解,皇贵妃有何想法尽可畅所欲言,微臣定当有问必答。”
说罢,他退出屋子,就连随我而来的菱香也只能远远守候在紧闭的门外,他倒是全力为我营造出静心学习的好环境。
翻开第一本书,找到他标记的页面,快速浏览后,我便合上放到一旁。平日里自己弄些食疗,不免自鸣得意,以为也懂些医学。今日李延思此举,想来想去,都觉是皇上在提醒我:孤陋寡闻不可怕,一知半解还要指手画脚才可怕。
手托腮,指尖滑向耳垂,正好捏上耳坠,不就是皇上那时为我戴上又不准我取下的翡翠耳坠吗?他怎么会问我对玥柔是太用心还是太用情?这两者有何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