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 灼热眩目,出隆禧住处后,虽庭院绿树阴浓, 我还是带着欣瑶、菱香一路缦回廊腰中缓步穿行。本欲回承乾宫, 可一阵微风过来竟然捎带清香, 不由就寻香来到翠叶拥摇、白荷粉莲的荷花池。
满池的千姿百态, 我与欣瑶不由当起评委挑选嫣然清雅之最。我才指向一朵, 她就发现另一处更俏,朵朵争相美丽。看来看去,我俩举手投降, 一致评定,诸位仙子各有风姿, 难分上下, 所以我们母女俩决定偷一朵回去, 为承乾宫添一抹暗香。
说好是一朵,可为什么摘来一支粉霞后, 俩人的目光又移向稍远些的那朵白雪了呢?
打着“一双两好”的口号,欣瑶拉住我的左胳膊,我则伸长右臂朝白雪张开魔爪。差一点,还差一点点,就快碰到花茎, 快啦!
“来人, 给朕把这两个偷花贼拿下!”朗声大喝, 欣瑶松手, 惯性之下我就往前扑去。慌乱声从我口中跑出, 还好菱香眼疾手快拉住我的一条腿,我这才抱住沿池的石栏。
就差一点, 我直接就下池子挖莲藕得嘞。
本意只是吓唬我们,没想到差点铸成“惨剧”,高喊捉拿偷花贼的皇上反倒自己虚惊一场。沉声训我没个皇贵妃的样子,却又回头问欣瑶还想不想要那支白雪,低头窃笑的欣瑶点头摇头没个准信。
他站到我刚才的位置准备亲自上阵为女儿露一手,他若出手,倒也不难。可他中途停住,朝我招手让我过去,“朕不能做偷花贼,还是让你皇贵妃额娘来。”
好吧,这回是奉谕偷花,我怎能抗旨,更可况下旨的人情愿充当帮凶。
就像欣瑶方才一样拉住我,命我只管探出身子伸手够去。
这次显然要顺当许多,我很快就碰到花茎,就在我准备动手时,身后的人居然就放出话来,“朕可要放手喽!”
说到做到,他果真松手,我已经是单脚独立的姿势,他这是存心把我往池塘里扔呀。
惊呼声中我只待跌入与泥为伍,岂知情节迂回,他松开我的手,却是飞快搂住我的腰,往回一带劲,我便倏地飞回,人还未站稳就紧紧抱住他。
欣瑶不好大笑,扶住菱香肩头掩住自己,但也笑得花枝乱颤。羞死人,我赶紧放手,可他却反之搂紧,在我耳边漫笑,“偷花时,怎不知道臊,现自己主动投怀送抱,还红透脸做什么?”
花没到手,人却是丢大,随他回到承乾宫时,欣瑶倒是心满意足拿着一粉一白两支荷花回自己屋里,那是后来小碌子和吴喜给摘的。
我蔫头耷脑站在他身侧,绿荞这时都已准备出一盘消暑的清凉瓜果呈递上来。
也难怪他故意使坏,他从慈宁宫出来就直奔承乾宫,得知我去了阿哥所,他又跑去,谁知扑了个空。他看了看隆禧,又想着回来寻我,谁知我倒是和欣瑶在荷花池旁逍遥自在。
我被太后免去执掌后宫之职,原暗自琢磨他回宫后会不会与太后争执。可现在看来他不仅不生气,反倒还认同太后的做法。
“如今隆禧身体渐渐恢复,你也落得轻松与欣瑶多相处一些。至于锦妍,”他想想,“既然皇额娘想让她分担,减少你的负累,那也行,正好朕打算用汉军正蓝旗。”
原来不只是钮家父子成了他想要培植的亲信,他还把目标转向了汉军正蓝旗。康妃的父亲佟图赖官至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满语,一旗长官,顺治十七年,定汉语职称为都统),爵位是三等精奇尼哈番。
顺治十五年,佟图赖去世,无论是职位还是爵位,皇上都不曾让佟家人顶上。没想到就最近,康妃的兄长佟国久先是袭佟图赖生前的三等精奇尼哈番爵位,接着没多久,皇上再把佟国久提升至汉军正蓝旗副都统。
康妃执掌后宫,太后的考虑也对我明示,我不能介意。只是不知为何,我内心总是不愉快,甚至还天真地幻想过我要不要学乖女儿玥柔那样拉着他,嗲声嗲气,“皇上,您可要为妾妃做主,为隆禧做主呀!”
当然,我做不出这个样子,可见他平静地接受康妃掌管后宫,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态,我内心想要依靠他的心情正一点一滴失去水分,失望轻手轻脚就溜进。
他明明在我跟前,无助感却慢慢在我内心加剧。
“墨兰,朕给你布置的功课,可有完成?”
他认真的表情没有得到我的积极回应,相反我已经完全忘记。别说是完成,就是他布置了什么,我的脑海也是空白一片。
轻弹一下我的脑门,“杯酒释兵权”从他口中也弹出,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虽不能具体详表,简略陈述还是可以。
他满意地点点头,“知道这些,足矣,朕身边总算还能有个人明白朕。你可不知道,朕让索尼、鳌拜读书,他们头疼。朕看他们那样,朕更是头疼。”
多尼大军凯旋而归,释解各位郡王、贝勒手中的兵权刻不容缓。可皇上与我都有过共识,不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可伤害浴血奋战得胜回朝的将士。
然而思及“防患于未然,易;除患于已然,难”,皇上苦思冥想方想出宋□□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
皇上打算派索尼、鳌拜相迎德胜门,美酒佳肴款待诸位郡王、贝勒,而他们带领的将士先驻扎德胜门外,同样盛情犒劳。席间,索尼、鳌拜的主要任务则是代表皇上向各位讲述宋□□的“杯酒释兵权”,期望王爷、贝勒们领会皇上用意并接受皇上的建议,当即交出兵权,席后各回各府,皇上会对各位论功奖赏,永享富贵。而德胜门外的将士会被快速分解,重新编排,完全掌握到皇上手中。
他的讲述细致而认真,我则全神贯注听着。讲述完毕时,他的表情是一种期盼,心意相通下寻求认可和褒奖的期盼。假如讲述的过程中眉飞色舞、自信张扬,那他不需要这种神色,早就是得意炫耀自己的好主意。
可他现在不是,他说他出慈宁宫就赶来承乾宫,莫非太后也知道了他的想法?莫非太后对此持有···
心泉溶溶,清澈见底,流进眼眸回转。此计策非常美好,美好到犹如水中花,只可远观而不可近前。如同方才我努力伸手去摘的那支白雪,如何努力,我也不能得手。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反应,黯然扭开头不再看我。
我走到他身前蹲下,主动握住他的手,仰着一脸清水微漾,“皇上怎么了?妾妃以为皇上的安排不只如此,正听得津津有味,还能接着给妾妃讲吗?”
如果我没记错,宋□□的杯酒释兵权之所以成功,美酒佳肴只是形式,威逼利诱才是实力。论功奖赏算是利诱,但如何威逼呢?皇上南苑练兵目的为此。
皇城以北是安定门和德胜门,是北边进出内外城的城门。清军入关,占内城归满八旗驻扎。
多尼军队回朝进德胜门,此处的军队正好是皇上的正黄旗驻守。镶白旗虽驻守朝阳门内,但在皇上的布置下,到时镶白旗属下步军营留守朝阳门内,钮穆海父子将带领直属都统的骁骑营埋伏在德胜门内,而德胜门外则安排佟国久率领汉军正蓝旗包围。
诸位王爷贝勒和他们的军队被围住,只要他们不配合,闪电里外夹击,他们毫无选择。
听完他所有的计划,清泉流入幽潭,浅浅笑容被隐入深不见底。迫不得已的防患于未然,我只觉德胜门只怕是一场血腥不可避免。
皇上选用这两支队伍别出心裁,大家的目光偏重于皇上自己手中的上三旗,而他却悄然调度暗中发展表面看去相对弱势的镶白旗。而汉军八旗向来驻守外城,谁又会想到皇上平白无故去动用汉军旗,这样出人意外的组合足显他的卓荦才能。
然而镶白旗是钮伊凡的父兄统领,汉军正蓝旗却是康妃佟锦妍的兄长。如果说后宫伊凡被害的真相以及七皇子遭受的伤害让钮家父子得知,我不敢想象,两军是不是还能精诚合作同仇敌忾圆满皇上费尽心机布置的里外夹击。
我总算明白任在给我的叮嘱,这种时候,别说拿不出真凭实据指证康妃。即便证据确凿,我也只能选择沉默,必须配合皇上先获取兵权,免除后顾之忧。
“妾妃佩服皇上的精妙布局,皇上辛苦了!”递给他去皮只留红瓤、挑去黑籽切成小块的西瓜,呈上之前,整瓜已放入清凉井水中凉镇了好一会儿。
他一口气吃下好几块,心情渐好,“墨兰,你也觉得朕的安排精妙吗?朕不打算告诉皇额娘,可你也知道,鳌拜、索尼虽效忠朕,可凡事都要找皇额娘商量。不得已今儿个朕也给皇额娘道了个明白,她也觉得此计甚好,只是···”
眼见他不悦蹙眉,我递手帕给他擦擦嘴。
他却凑到我跟前,“朕要你擦。”
轻轻抹去他嘴角残汁,他拉我坐下靠在他身侧。
“知道朕这些天有多苦恼吗?都是朕自己独自苦想,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朕让新提拔的大学士给朕讲讲宋□□赵匡胤如何温和夺兵以及明□□朱元璋残杀夺权的故事,结果他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好像朕要拿他问罪似的,气得朕让他赶紧退出,朕看着就烦。”
“皇上,”我调皮地把脑袋放到他肩头一点,“一回生,”再往他肩头再点,“二回熟。”
我轻笑释言,“妾妃相信皇上不会把无用之人提上来,只不过最近前朝相争,大家心里不踏实。过段时间,形势稳定,皇上闲暇或外出巡幸,多带上新任大学士。谈史论经,气氛平和,彼此交往渐渐熟悉,大学士也就不会拘谨。慢慢来,君臣之谊的长久、默契的相通欲速也不可达,妾妃说得可对?”
轻松飘飘的语调宽慰他,但我内心深知他的艰难。前朝大批新官员上任,存有太多不确定性。对皇上的忠心逐步升温还是逐级冷却,需要时间的考验以及皇上自身的耐性修炼。
试想江宁危机时,郑成功振臂高呼“反清复明”,立刻就是一批信誓效忠大清的官员倒戈而去。这时谁又会去细细追究其中就有投靠清廷引领满军参与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的开路先官,居然又转身回去投入反清洪流,充当抗清英雄。
经历明、顺、清三朝的官员或是参加清廷会考冉冉而起的官员,有多少人能定下心归顺,这取决于他的每一次决策。他虽是年轻韶华,可身为君王,肩上的负担无疑沉重。
他快手往我嘴里塞进一块西瓜,“说得很对,朕听你的。来,喂你一口,奖赏爱妃的伶牙俐齿。”
来势突然,不好吐出,捂住嘴忙活,胡乱吞咽,他一旁乐笑呵呵。
尽管在他的强势下,我又被迫接受两块奖赏,两人嘻笑小闹,一瞬间好似难题皆迎刃而解,我俩可心无旁骛放松心情。
但恰恰相反,一股烦躁潜流从他一开始向我表述“杯酒释兵权”时就已时隐时现。我感觉他的烦躁来自慈宁宫,以太后的个性,肯定已经对他直言无隐。
事实上,皇上虽筹划周详,但唯有一点也是事关成败的一点,那就是索尼、鳌拜不能代表皇上出面与多尼等诸位王亲谈判。虽索尼是三朝元老,鳌拜又战功显赫,但即便两位才高八斗,他们也无法镇住王爷、贝勒们,身份不对。
祖宗的老规矩大家从来不敢逾越,尤其是抱住祖宗家法顽守自身利益的大部分宗亲以及像索尼、鳌拜这样的保守派。只要多尼等人提出“从来国家政务,惟宗室协理,异姓臣子,何能综理?”索尼、鳌拜就要立刻躬身退让,在皇亲跟前,不管再拥有如何功劳,奴才就是奴才。
奉皇上旨意劳迎军队回朝,内大臣出面足矣。但若是代表皇上免去宗亲的兵权,无论多尼他们有没有异心,骄傲气盛的他们绝对选择反击。被奴才劝服放弃军权,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家主子来说,简直比丢了性命还不如。
“起初皇额娘对朕的想法赞赏有加。”皇上站起身,墙面上悬挂的“梨花如雪,洁净观心”牵引着他走到跟前。这是他亲笔书写,用的正是那块上等好墨。
忽然他猛地举起拳头狠狠砸向墙面,虽隔墙木板厚实,可他的愤怒还是引来回震。似乎墙面在他的重拳下吓得瑟瑟发抖,随后墙上的长卷竟脱离固定飘飘然然扭曲落地,犹如风扫梨花,憔悴跌下。
“谁知最后皇额娘却说索尼、鳌拜代表朕谈判是败笔,岂止是败笔,简直就是引发兵戎相见的导火索。朕如此重视皇额娘的亲信,皇额娘不是该高兴吗?反倒还斥责朕是颠倒主子奴才身份的糊涂虫?朕不糊涂,朕心里明白着,朕是皇上,凭什么养着一堆主子制约朕,朕就是唯一的主子。”
正色厉声,他斩钉截铁明示他内心的希冀。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无论手段如何,集权一身都是当先之要务,眼前的他同样如此,这与□□努尔哈赤创建八旗的共同理政背道而驰。虽太宗皇帝皇太极暗自周旋坐到独自一面朝南,但也是缓进逐级,何曾如皇上这般大踏步改弦易辙、标新创异。
“既然索尼、鳌拜身份不对称,行,”他志高昂首,“朕亲自去,朕给足他们面子。不听朕的,那就与朕在德胜门打一场,朕打到他们心服口服。”
方才见他挥拳砸墙,我不由担心他的手要受伤。可现在听他说要亲自出现德胜门,我痛心他气愤之后居然就是这样的决定。我低下头不去看他,权当他说的是气话。
他是皇上,他的身份足可在那儿发号施令,而崇尚武力、好战嗜血的宗亲们更愿意与他这个从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皇帝真刀真枪斗一场。
没几人想听他讲宋□□的温和政策,他大可学明□□大开杀戒,直接把兵权夺过来。他也犯不上大费周章命索尼、鳌拜读兵书,直接派出这以一当百的猛将上前厮杀就可。
可问题是意气用事的后果他承担不起,稍微才喘过气的前朝,留京虎视眈眈的王亲,他在德胜门还没分出胜负,紫禁城就能翻脸变天,这样的利害关系他心里应该十分清楚。
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迈过那道坎,到底是什么原因止住他的脚步,他非要执拗到底?
“皇额娘痛斥朕一顿,说朕昏头昏脑才会出此下策。”他走到我身前,他的手忽地就抬起我的下颌迫使我与他面对面相视,“皇额娘说现成的人朕视而不见,朕打算胡闹到什么时候才罢休。到底他是犯了什么错竟然让朕小气到如此地步,让朕好好说个明白。”
他捏紧我的下颌,“知道皇额娘说的是谁吗?索尼、鳌拜不够格,朕没头脑朕也去不得,那该是谁去最合适?墨兰,你倒是说说看。”
他气势咄咄,“谁去?”